第二十八章(1 / 3)

看見尚炯和劉體純奉闖王之命專誠來迎,並且知道了將有一位大將在中途相迎,而闖王本人也將在老營的山下迎候,牛金星的心中又解開一個疙瘩,決定潛往商洛山中一行。他想,雖然自己不肯受自成之聘,決計回家去再等候一個時候,但目前天下大亂,多這一層關係,隻要不被官府知道,未嚐不好。

隔了一天,劉體純先動身離開西安。又過一天,尚炯仍扮做走方郎中,牛金星扮做算卦先生,起個五更,悄悄地騎驢出發。日頭樹頂高的時候,他們在灞橋打尖,當天晚上趕到了藍田附近。為著避免官兵盤查,他們在一個離藍田五裏的村莊投宿。

第二天清早,他們穿過縣城,在藍田東門外打尖,換了腳驢,向藍關進發。山勢愈來愈高,終南山的主峰在右首聳立雲外,積雪尚未融化。牛金星正在觀看山景,默誦著韓愈的名句:“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念完這一聯,他忽然想道:韓愈雖然因諫迎佛骨事被貶往潮州,但畢竟還是朝廷命官,後來又被皇帝召回,與他自己的遭遇完全不同。而且韓昌黎繼道統,著文章,“文起八代之衰,道繼天下之溺”,生前名滿天下,死後名垂千古,與他自己半生默默無聞,將與草木同朽,也完全不同。想到這裏,他的心中籠罩著空虛與傷感情緒,很難排解。在北京過除夕的時候,他在百感交集中曾寫了七律一首,此刻竟不自覺地輕輕喟歎一聲,念出來其中一聯:

一事無成驚逝水,

半生有夢化飛煙!

他正在煩惱,突然有一個青年農民帶著一個少年,牽著兩頭毛驢兒,背著獵弓,腰裏別著砍柴的利斧,從路邊笑著迎上來,向尚炯拱手說:

“先生,我們在這裏等候好久啦。我侄兒給狼咬壞了一隻胳膊,請你務必費心去瞧看瞧看。”

尚炯問:“不遠吧?我們急著往商州去,遠了可不成。”

“不遠,不遠。你看,那個山坳裏就是,不到四裏。”

尚炯露出想拒絕又不好拒絕的神氣,望著金星問:“怎麼辦?咱們隻好去一趟?”

金星心裏想,這個莊稼人怎麼會知道醫生要打這裏經過呢?其中一定有些蹊蹺!他又望望他們的臉上神情,心中有些明白,回答說:

“救人事大,怎好不去?好,我陪你一道去吧。”

他們開了腳錢,換上農民們牽來的毛驢兒,轉上一條小路,望著一個霧沉沉的山村走去。剛離開大路不遠,尚炯一看前後沒有別人,向青年農民笑著問:

“王天喜,這裏的路徑你可很熟?”

“我就是這兒長大的孩子,天天在這些山穀裏砍柴,打獵,怎麼會不熟?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一步!”

“他是劉捷軒將軍的親兵,”尚炯對客人說。“這一位小將名叫羅虎,是孩兒兵的一個頭目。別看他年紀小,打仗時簡直是一員猛將!”

金星忙同天喜和羅虎打招呼,不住地打量他們,感到有趣。天喜和羅虎天真地嘻嘻笑著,在客人麵前都有點拘束和靦腆。他們不知道這位貴客是幹什麼的,但是他們明白他一定是一位十分了不起的人物,不然不會這麼樣隆重相迎。由於他們現在奉命保護貴客繞過藍關城外,這件事使他們感到無限的光榮和興奮。羅虎說:

“尚先生,雙喜哥就在前邊等著。你看,就在那幾棵鬆樹下邊。”

尚炯和金星順著羅虎所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見有幾個打獵的農民站在不遠的鬆樹下邊,正在向這邊張望。等他們過了一道山溝,那一群獵人就向他們迎著走來。尚炯對金星說:

“瞧,那位走在前邊的就是我同你談過的小將雙喜。”

“啊,果然英俊,不愧是闖王義子!我還不曾問你,他的台甫怎稱?”

“一年前大家還都把他當孩子看待,近來雖然他已經成了出色的青年將校,可是天天打仗,也顧不得多講究,所以尚無表德,大家仍然直呼其名。兄如有暇,請贈他一個表德。”

“好,好,一定替他想一個。”

牛金星打快毛驢,相離還有十來丈遠,趕快跳下驢背,趨前同雙喜相見,拱手說:

“勞駕遠迎,實不敢當。不勝惶愧之至!”

雙喜不習慣同生人應酬,更不習慣說客套話,有點靦腆地說:“先生遠來,太辛苦啦。俺父帥同幾位將軍都在前邊村裏恭候,轉過這個山腳就到。”

“啊?闖王來了?”金星大為吃驚地問,沒想到闖王會迎接這麼遠,竟然來到了官府駐有重兵的藍關附近。

尚炯也覺意外,心中大喜,笑著說:“我不是對老兄說過,闖王極其思賢如渴麼?”

“嘿!如此盛情,真叫弟受之有愧,無以為報!”

牛金星懷著說不出的感激心情,同尚炯重新騎上驢子,在雙喜等一群人的保護下繼續前進。尚炯見他確實被自成的遠迎誠意所感動,向他笑著說:

“啟東,闖王如此禮賢下士,比之劉邦如何?”

“天淵之別。”

“既然如此,兄還是不肯留下來共建不朽大業麼?”

金星笑著說:“你又來了!弟不願做嚴光高蹈,於世事無所補益,倘蒙不棄,願為唐之李泌,以山人之身佐李公定天下,事成之後仍當歸隱伏牛山中。”

“李泌後來不還是受了官職,並受鄴侯之封?”

“那是後來迫於時勢,非其初誌。”

尚炯看他的口氣似很認真,不好往下再說了。牛金星過去讀新舊《唐書》和《資治通鑒》,對李泌的為人十分仰慕,所以他的話也確實代表了他最近幾天的想法。雖然他更崇拜諸葛亮,很羨慕劉備與諸葛亮的君臣知遇,但是當他親眼看見李自成的熱誠相待並不下於劉備時,他又想自成畢竟是草莽英雄,與身為豫州牧的劉皇叔不同,所以說出來願為李泌的話。

不過半個時辰,他們一行人順利地繞過了藍關。他們所走的盡是荒僻的蚰蜒小路,隻有當地的獵戶才能找到。有時他們同那條由西安通向武關的大道距離很近,隔著一道不深的山穀,透過樹木和叢莽可以清楚地看見大路上的一切情形。當距離大路最近時,牛金星看見一隊騎馬的官兵大約有五十個人,號衣整齊,旗幟鮮明,由一名千總打扮的小將率領,朝向藍關方麵走去,似乎是在巡邏。這一隊巡邏的騎兵忽然望見他們,停頓一下,撥轉馬頭向商州方麵走去,看樣子是要迂回到前麵,截斷他們的去路。牛金星暗暗吃驚,向雙喜和尚炯望望。看見他們和弟兄們都是滿不在乎的神氣,他心中好生奇怪和不安,忍不住用鞭子指一指那隊官兵,小聲說:

“那不是官兵麼?似乎已經看見咱們了。”

雙喜笑著說:“那是張鼐帶的人馬,扮做官兵在路上巡邏,以防萬一。”

牛金星突然放心,不覺驚奇地叫著說:“啊呀,你們布置得如此周密!”

雙喜又說:“那些在路上走的老百姓也有些是咱們自己的人扮的。如今藍田城裏和關上的官兵雖多,他們要是今天敢出來,準會叫他們吃點虧縮回頭去。咱們的事情他們全不知道,可是他們隻要有一點動靜,咱們就馬上知道。牛先生,你放心好啦。”

牛金星讚歎說:“好,好。此官兵之所以常敗也!”

又走了五六裏路,轉過一個山腳,他們看見一裏外的鬆林中有很多戰馬,人都在林外的草地上坐著休息。一員青年將領騎著馬奔了過來,直到相離很近,金星才認出他就是劉體純,已經絲毫不像個商人了。劉體純告訴客人說,闖王和幾位大將就在前邊恭候。牛金星雖然平日自詡為“王佐之才”,這時卻不由地有點心慌。又走不遠,看見地上的人們都忽然站了起來,他的情緒越發緊張。幾年來他就熟知李自成和劉宗敏的威名,如今就要同他們相見,怎能不有點緊張呢?李自成穿著藍色山絲綢舊箭衣,戴著舊氈帽,走在前邊,背後緊隨著幾員大將和少數親兵,其餘的將士們留在原地。牛金星和尚炯慌忙下了驢子,向前迎去。

“那位走在前邊的就是闖王。”尚炯介紹說。

相距十來丈遠,闖王和幾位大將就滿臉堆笑,連連拱手。牛金星的心狂跳起來,一麵還禮一麵踉蹌前趨。雙方走到一起之後,自成非常熱情地抓住金星的手,說:

“蒙先生不棄,遠道光臨。可惜弟等不便遠迎,務乞鑒諒!”

金星連忙說:“哪裏!哪裏!諸位將軍如此遠迎,隆情厚意,使弟五內感愧!”

李自成把劉宗敏、田見秀和李過向客人介紹,互道仰慕,說了幾句寒暄的話。自成又說:

“野地不是談話的地方,我們還是上馬走吧。”

李雙喜向鬆林邊一招手,立刻有人牽過來一匹戰馬。闖王為著牛金星是個文人,給他預備的是一匹北口騸馬。他讓騸馬走在他的烏龍駒前邊,幾位大將的戰馬緊緊跟隨。他們的前後都是雄赳赳的青年將校和親兵。牛金星很愛騎馬,但是像這樣的威風卻是平生第一次。雄偉的高山和奇峰,澎湃的鬆濤和馬蹄聲,樣樣激動著他的心。他在心中說:

“大丈夫豈可老死蓬蒿!”

為著謹慎起見,他們一直馬不停蹄地往前趕路,隻在打尖的時候略事休息。到了三更時候,這一支人馬已走了兩百多裏,來到了闖王的老營。留守的袁宗第都在寨外迎接。用過夜飯,闖王把客人送到西屋安歇。那是他春天才布置的書房兼客房,比較幹淨。幾位大將各自回營,他自己回到上房。

牛金星十分困乏,一覺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醒來以後,聽到院裏靜悄悄的,偶爾有人說話也都是輕聲細語。他又閉著眼矇矓一陣,才伸個懶腰,重新睜開眼睛,但是仍沒有馬上起來。他想,大概闖王昨天很辛苦,尚未起床,所以小院中不準有聲音打擾。

他在床上回想著昨天一天的經曆,在他的半生中實在是一個極不平凡的日子。李自成給他的印象極深。盡管他還沒有機會同自成深談,但是僅憑他的表麵觀察,憑他們在路上的隨便談話,他已經對自成深為敬佩,覺得尚炯的稱頌並無一句過分。其次,他從劉宗敏的身上看見了一種慓悍豪邁的英雄氣概,從李過的身上看見了一種剛毅、謙遜和深沉的風度,從田見秀的身上看見的是渾厚、純樸和善良。青年將領中給他印象較深的是劉體純、雙喜和張鼐。總的說來,他認為他們都是了不起的人才,正是所謂“風雲人物”,集合在闖王左右。

另外給他印象極深的是闖王的部隊。他所看見的雖然隻是去迎接他的少數部隊,但是他看出來他們紀律嚴明,精神飽滿,上下融洽得像家人一樣。他看見過的官兵很多,哪有像這樣的部隊呢?沒有!

牛金星把一天來的印象重新回想一遍,覺得時間大概不早了,便穿好衣服下床。聽見屋裏有響動,一個態度靦腆的青年親兵踮著腳走了進來,恭敬地笑著問:

“先生,怎麼不再睡了?闖王吩咐過,不讓院裏有聲音驚動你,好讓你多睡一陣,解解乏。”

“我已經睡好啦。昨天闖王也很累,他一時還不會起床吧?”

親兵笑著說:“他?他天不明就騎著馬出寨去啦。”

“有什麼要緊事?”

“沒有。每天早晨他都是天不明就起床,出寨去看操練。”親兵向門外的太陽影子望一眼,又說:“如今該收操回來啦。”

牛金星聽說闖王照樣天不明就出寨觀操,又是驚異,又是敬佩,同時對自己的飽睡遲起略感不好意思。他漱了口,洗了臉,站在書桌邊翻一翻自成所寫的大字和他所讀的書。這些書整齊地擺成一堆,有《四書集注》、《孫子十家注》,還有一部《通鑒綱目》。另外有一部殘破的《三國演義》放在窗台上。金星拿起來一本《孫子十家注》,看見裏邊有不少圈點,還有夾批和眉批。這些批注都很別致,全是從他親身經曆而得的悟解,有的較長,有的卻隻有幾個字,甚至隻有兩個字:“要緊!”牛金星隨便翻到一頁,看見眉批道:“十年來義軍馳驅半中國,使官軍防不勝防,追又不可追,就是這個道理。”旁邊又批道:“騎兵十分重要。倘日後每一精兵有三匹馬,則更可風來電往。”後邊又批道:“崇禎八年春長驅東進,所向無阻,即是‘衝其虛’。”金星再看所批的孫子原句,原來是這樣兩句:“進而不可禦者,衝其虛也。退而不追者,速而不可及也。”金星為自成的批注暗暗叫好。他正在隨便翻閱,闖王回來了。

早飯後,李自成很想同牛金星談一談重大問題,聽聽他的高見,但想到金星昨天過於辛苦,大概還不曾休息好,便忍一忍不提了。他陪著客人到寨外走走,讓客人看一看周圍的山景和將士們的墾荒情形。牛金星看見農民軍同百姓在一起種地,關係融洽,深為感動,不由地想起來《三國誌》等史書上所寫的諸葛亮在渭南屯墾的情形。許多年來他所看見的官兵隻會奸擄燒殺,破壞生產,從來沒有過這種景象。當闖王走去向幾個頭目吩咐什麼事情的時候,金星趁機會同一個農民說了幾句話,知道這一帶農民多虧闖王賑濟糧食,少餓死許多人,也很少出外逃荒,如今農民們所種的秋莊稼,也都是闖王發的種子。等李自成轉回來時,金星同他繼續順著小路散步。那個農民對他說到闖王賑濟糧食和種子時的感激神情,特別是那幾乎滾出來的滿眶眼淚,久久地沒有從他的眼前消逝。他偷偷地打量著闖王的同小兵一樣的粗布服裝,帶著謙遜微笑的英明麵孔,在心中問道:

“目今四海分崩,萬姓塗炭,能撥亂反正,拯斯民於水火者非斯人乎?”

他們繼續一邊散步,一邊閑談。牛金星總想著闖王會向他詢問朝廷大事或請教今後大計,但自成卻不急著談這些問題。自成同他談的大都是關於本地農民的疾苦,而且談起來就像談家常一樣,十分清楚。當走過一個完全成了廢墟的小村莊時,自成對他說明這個村莊原來有多少戶人家,姓什麼的,某年某月他和高迎祥的隊伍從這裏經過,有人放火燒了幾間房子,隨後某人的官兵打這裏過,把全村燒光了。他提起官兵的殘害百姓很生氣,但也不掩飾有些農民軍的破壞行為。他感慨地說:

“在十三家弟兄中,雖說咱們高闖王的隊伍比較守紀律些,可是說實在的,在前幾年也有許多人不知道愛護百姓。直到如今,咱們的隊伍也還常有擾害百姓的。奸淫,放火,隨便殺人的事情並非沒有,隻是比前幾年又好了一些。”

牛金星心中很稱讚自成的坦率,真誠。但他不相信現在闖王的部隊還會有擾害百姓的事。他說:

“我看貴軍如今與百姓同耕,賑濟饑困,實在是仁義之師。將軍的話太過謙了。”

闖王笑一笑,說:“牛先生乍到這裏,實際情形還不清楚。住久了,五髒六腑裏的毛病你就看清啦。”

看見牛金星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自成彎下腰去,從剛犁好的地裏把兩塊碗大的料薑石撿起來扔到路旁,然後說:

“如今咱們的隊伍都打散了,你看見的隻是很小的一部分。這些人,大都是老八隊剩下來的一點打不散的老底子,多年跟著我,比較聽話,也比較規矩些。也有些弟兄不是老八隊的老底子,紀律就差些。有不少人勸我睜隻眼,合隻眼,說是水清不養魚。他們雖說不敢公然擾害老百姓,可是背地裏也常常做些壞事。就說老八隊的老底子吧,也是十個指頭不一般齊。像咱們這樣的部隊,要做到秋毫無犯真不易。須要下狠心治軍,有時還得狠心殺人。”自成一麵說一麵想著鴻恩的事,心中酸楚。他裝做看將士開荒,趕快避開了客人的眼睛。

轉過了一個土丘,他們看見了田見秀正在打著赤膊同將士們一起開荒。同田見秀談了一陣,自成帶著客人往回走。因為牛金星在路上很稱讚田見秀,自成笑著問:

“崇禎初年,你可聽說點燈子這個名字?”

“是的,還記得這個名字。那時在延安府一帶起事的,王嘉胤最有名,其次是王二、點燈子、高迎祥、八大王張獻忠一班人。”

“點燈子原是個教書先生,本名陳長庚。白天在破廟裏教學生讀書,晚上坐在小油燈下邊抄書,批書。他打抱不平,得罪了本地劣紳。這個劣紳說他夜間編寫兵書,準備造反,不惟不準他教書,還要衙門裏派人來抓他。逼得陳長庚走投無路,當真造起反來。他因為自己是從點燈抄書上惹的禍,所以起事後就替自己起這個綽號叫點燈子。這個人打仗很勇敢,也有學問,可惜死得太早。”

“啊,原來點燈子的綽號有這麼一段故事!”

“玉峰就是他的學生。論親戚,他還是玉峰的拐彎姑父。點燈子起事後很懂得惜老憐貧,與士卒同甘苦,這一套都給玉峰學來啦。”說到這裏,自成笑了起來。從他的眼神裏可以看出,他很得意他有這麼一員大將,一個好幫手。停一停,他又說:“玉峰不大處罰弟兄們,連疾言厲色也少有,可是在咱們老八隊裏,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不尊敬他。什麼事交給他辦,他總是以身作則,比弟兄們還要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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