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炯和牛金星在熱鬧的棋盤街看了一陣,又走到離大明門不遠的地方站住,憑著圍繞棋盤街的白石欄杆偷眼向大明門裏張望。大明門朱門洞開,禁衛森嚴。門外掛著一排很大的朱紅紗燈,垂著穗子。門內是東西千步廊,掛了無數紗燈,望不到盡頭。金星悄悄地對醫生說:
“千步廊北頭是金水橋,過了金水橋就是承天門,再往裏是端門、午門。聽說承天門兩旁有解學士寫的對聯:‘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那午門內就是九重宸居!”
尚炯沒敢做聲,但心中閃過了一句話:“也隻剩下一個空架子了。”
金星怕惹出是非,用肘彎碰碰他的朋友,向正陽門洞走去。他們隨著摸釘的婦女們擠出正陽門,擠過正陽橋,才到了前門大街。牛金星笑著說:
“北京風俗,說是元宵節走過正陽橋可以除百病,腰不疼,所以這些婦道人家都要擠著過橋。咱們今晚一過,也可以一年無病了。”
尚炯說:“幸而有很多懶人和忙人不來過正陽橋,不然,北京城的醫生隻好抄著手喝西北風了。”
二人哈哈大笑,繼續往南走去。正陽門大街十分熱鬧,有玩獅子的、玩旱船的、踩高蹺的、放煙火的、耍龍燈的、猜燈謎的。看了幾個地方,牛金星拉著尚炯的袖子擠進一處猜燈謎的人堆中,隨便一望,立刻指著一個燈謎向尚炯咕噥說:
“這一個謎麵是‘挑燈閑看牡丹亭’,用的是錢塘妓女馮小青的詩句,謎底我已經猜到了,很巧,也很雅。”於是他指著謎紙向主人大聲問:“這個謎底是不是王勃《滕王閣序》上的一句:‘光照臨川之筆’?”
“是,是。您先生猜中啦!”主人笑著說,趕快撕下謎紙,取了一把湘妃竹骨的白紙折疊扇交給金星。
周圍的人們用欣喜和羨慕的眼光望著金星和扇子,有幾個人稱讚他猜得好,也稱讚燈謎出得好。金星拉著醫生走出人堆,笑著說:
“這把扇子雖然眼下沒有用,可是這是一個吉利。走吧,我們進崇文門逛燈市去。”
尚炯愉快地說:“但願你今年百事順利。”
他們在崇文門內吃了湯圓,歇歇腳,繼續往燈市走去。愈近燈市,人愈擁擠。等到了東單往北,米市大街上人山人海,簡直無法前進。他們用力擠了一陣,看看不容易擠到燈市口,便從金魚胡同穿過來,在八麵槽和東安門大街看了看,從皇城南夾道轉到東長安街。盡管所謂“九衢燈市”隻看了少部分,而且最熱鬧的部分沒有看,但尚炯已經為那些競奇鬥勝的彩燈驚歎不止。在東長安街上走著時候,他聽見走在前邊的兩位外省口音的人正在談話。一位老者向一位戴方巾的中年人問:
“聽說因為萬歲爺聖情寡歡,宮中今年的燈節不如往年之盛,未知確否?”
“我也聽說如此。”戴方巾的歎口氣,感慨地說:“在往年,每逢燈節,宮眷與太監都穿燈景補子蟒衣,並於乾清宮丹陛上安放牌坊燈,於壽皇殿安放方、圓鼇山燈。崇禎元年,宮中的燈節特別講究,牌坊高至七層,鼇山高至十三層。目今國步維艱,當然不能像往年那樣了。”
老者也感慨說:“國家愈來愈窮,自然是今非昔比。聽說在崇禎初年,宮中有珍珠燈,高四五尺,全用珍珠穿成,每一顆珍珠有一分多重;華蓋和飄帶皆用眾寶綴成,帶下複綴以小珠流蘇。一尺多高的珍珠燈,據說一共有四十九盞。宮中各殿都有極貴重之彩燈數盞。殿陛甬道,回旋數裏,全有白玉石欄,石欄外邊每隔數尺遠有雕刻精致的龍頭伸出,頜下鑿有小孔,專為懸插彩燈之用。無殿陛石欄處,立有蓮樁,每樁懸掛琉璃燈一盞。紫禁城中各處所懸各色花燈,共有數萬盞。遇宮女成群嬉耍,碰落幾盞,頃刻間就有太監拿新的換上。如此太平豪華景象,轉眼間已成陳跡!”
尚炯用肘彎碰了金星一下,放慢腳步,小聲說:“不要說宮中的珍珠燈,就以前天我在燈市上看見鋪子裏賣的那些燈,有一百兩一架的,有數十兩一盞的。一燈之費,可活數口之家。真不愧繁華帝都!”
金星冷笑一下,說:“玩燈的人們隻知安富尊榮,何嚐知道天下小百姓嗷嗷待哺,易子而食!”
尚炯把牛金星送到西長安街,快到府右街口時仍然依依不忍分手,又站在行人稀少的地方同金星談了一陣。他苦勸金星暫留京師,將來同他一起動身;如金星怕家中懸念,可派仆人王德先回,川資不須金星費心。金星感於老友的深情厚誼,隻得同意。兩人並商定二月下旬離京,由太原南下,以求安全。今天下午,金星曾同醫生談過宋獻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才,不久前從北京趕往太原去經紀一位朋友的喪事,他們路過太原時也許能同他遇見。醫生正想替闖王物色天下人才,對此更加高興。
金星回到寓所,已經三更過了;雖然腿腳很困,卻沒有一星睡意。想著中原的局麵不久就要大變,李自成的種種不凡,以及尚炯再三勸他同自成一晤,他的心情比昨夜更加不能平靜。像一般孔門的讀書人一樣,他相信《易經》的卜卦,自己會文王課,也會邵康節的梅花數。每逢遇到重大問題時,他往往自己起個卦,以決疑難或預卜吉凶。現在夜靜無事,他洗洗手,坐在桌邊,用三個銅錢占了一課,得“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之卦,心中一喜。又想了一陣,仿佛預感到自己揚眉吐氣的日子快要來到,隨即興致勃勃地攤開猜燈謎得到的白紙折疊扇,揮筆寫道:
大火流金,
天地為爐;
汝於是時,
伊、周大儒。
北風其涼,
雨雪載途;
汝於是時,
夷、齊餓夫。
噫!
“用之則行,
舍之則藏,
惟我與爾有是夫!”
寫畢,他念了一遍,認為方孝孺的這首《扇子銘》很能夠說出他自己的思想和品格,並且想道,他今後怕要成為伊、周,要像孟子所說的“兼濟天下”了。他從抽屜裏取出八寶印泥,在題款下邊蓋了一顆小印,又在銘文前邊蓋一顆閑章,刻著“淡泊以明誌”五個篆字。等到墨幹了,他把扇子合起來,放進箱裏,然後熄燈就寢。但是過了很久,直到聽見雞叫,他還在胡思亂想,不能入睡。
二月下旬,他們從北京動身了。因為娘子關和倒馬關兩條入晉的道路都有遊兵和土匪騷擾,他們幹脆出居庸關,走陽和、大同入晉。路程雖遠,倒是比較平穩。一路上雖然風餐露宿,不免辛苦,但幸而天氣晴朗,遇馬騎馬,遇驢騎驢,遇駱駝騎駱駝,倒很方便。金星因為這條路是自古以來的軍事要道和邊防重地,所以沿路把裏程遠近,關山形勢,一一記了下來。每到一個重要地方,他總是用鞭子指著蒼茫的山川,雄偉的長城,古老的城堡,告訴他的朋友:某朝某代,某年某月,在這裏發生過什麼戰爭,經過的情形怎樣。尤其是關於對蒙古也先的戰爭,土木之變,他談得特別詳細,好像親自參加了戰爭一樣,並時時流露出不勝憤慨的情緒。這些談話使尚炯在心中十分驚佩,簡直不明白一個長期住在內地的人竟然對邊塞情形如此留心,這般熟悉。
“真是了不起的人才!”他在心中說。“我要想盡辦法勸他同闖王一晤!”
不過半月,他們到了太原。把行李往客店一放,打去身上和腳上塵土,洗過臉,就一起去找宋獻策。在太原府城隍廟前住著一位醫生名叫袁潛齋,是河南開封人,十多年前以拔貢分發山西候缺,後來見天下大亂,無意在官場浮沉,遂以行醫糊口,在晉省頗為有名。這位袁醫生也精於六壬、遁甲,並善看相,深得柳莊三昧,但是並不以這些數術小道賣錢,更不輕易替人看相。他住在太原,暗中結交了不少江湖豪傑,同早期陝西農民義軍領袖王嘉胤也有過關係。宋獻策同他是極要好的朋友,這次來太原就是為經紀他的喪事。牛金星和尚炯一路問到府城隍廟,找到了一座黑漆小門樓,果然看見門框上還釘著一塊朱漆木牌,上寫著“大梁袁寓”,兩扇門關得很嚴。敲敲門,沒人答應。詢問鄰居,回答說正月間從北京來了一位宋先生,照料了袁先生的喪事,已於三月初送袁先生的靈柩和家眷回河南去了。金星和尚炯不勝悵惘,歎息而回。
他們在太原休息三天,看看名勝古跡,遊了晉祠,繼續趕路。等他們到了平陽,金星的仆人王德已經從家鄉回來在那裏等候兩天了。他向主人報告說,自從金星往北京去後,王舉人有點心虛,害怕把事情鬧大,經周拔貢和朋友們從中調停,答應和解。
“奶奶巴不得官司快了,”仆人說,“把大相公叫回寶豐,忍氣吞聲,同他和了。”
“怎個和法?”
“少不得治席請客,由大相公出麵,在王舉人麵前低低頭,賠個不是。另外賣了一處莊子,拿出八十兩銀子打掃衙門。”
金星把桌子一拍,罵道:“混賬!沒想到小畜生這樣骨頭軟,沒有出息!”
“這全是奶奶的主張,怨不得大相公。按照大相公的意思也是寧折不彎,同王舉人一拚到底。”
金星氣得說不出話來,但事情既然是出於娘子的主張,他不能再罵兒子牛佺。過了半天,他又問:
“另外呢?關於那個死的?”
“叫咱家重新請了一百個和尚、道士,做了七天道場,替死的人念經超度。”
“唉,唉!”
金星沉重地歎兩聲,低下頭去。他本以為事情就這麼結束了,但是當他重新抬起頭時,看見王德的嘴唇嚅動了幾下,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又不敢出口,就問:
“還有什麼事沒有說出來?”
“奶奶不叫我告訴你老人家,怕你生氣。”
“快說出來。”
仆人吞吞吐吐地說:“王舉人一心要訛去咱家的那隻宣德爐和那把扇子,非要去不依。奶奶想著既然他存心訛咱,如今人家有錢有勢,刀把兒攥在手裏,咱要留也留不住,留下反而是個禍根,不如給他,從此心淨。奶奶氣得流著淚,心一狠,牙一咬,說:‘把這兩樣東西都送給他!咱以後永遠離開寶豐,少受欺負!’”
金星氣得臉色發紫,兩手打顫,抓起來桌上的茶杯往地上摔得粉碎。他想叫罵,但是他叫不出來,呼哧呼哧喘氣,在屋裏來回走著,腳踏得鋪磚地嗵嗵響。尚炯聽見他摔茶杯子,從院裏走進來,看見他如此氣惱,連忙問:
“啟翁,莫生氣。為了何事?”
牛金星恨恨地說:“我就知道,他早就存心訛我的這兩樣東西!”
尚炯摸不著頭腦,又問:“到底為著何事?”
“我現在氣得說不出來,隨後談吧。唉,光甫,我,受盡欺負,簡直要把肚皮氣炸!”
“天色還早,咱們到汾河岸上走走如何?”
金星沒有回答,又來回走了幾步,把牙根咬得生疼,然後站在仆人麵前,怒氣衝衝地問:
“家裏還有別的事情麼?”
仆人說,他來的時候,全家已經搬回盧氏了,寶豐隻留下一個老夥計看房子,照管莊子。金星點著頭小聲說:
“搬得對,搬得對。”
“奶奶說‘小亂住城,大亂住鄉’,早就該搬回伏牛山裏。”
金星不再問家裏事情,轉向尚炯說:“走,光甫,咱們到外邊走走,散散心去。”
他們走出平陽西門,信步來到汾河岸上。渡口有不少逃荒的難民,扶老攜幼,瘦得皮包骨頭。岸上的莊稼長得很不好。麥苗已經打苞,可是又黃,又低,稈兒又細,並且很稀。豌豆還沒結莢,可是官路兩旁有不少豌豆苗兒已經給災民吃光了。在渡口旁邊的河岸上坐下以後,尚炯見牛金星的臉色仍很難看,勸解說:
“官司了了,家也搬了,事情已經過去,不必放在心上。我聽說有個宣德爐給王舉人訛去了,雖說欺人太甚,但究竟是身外之物,為這點事氣壞身體實在不值。將來有報仇的日子。”尚炯笑一笑,小聲補充一句:“有朝一日,不須你牛啟東動動小指頭,叫你的仇人跪在你的腳下求饒。到那時,你願意怎樣報仇就怎樣報仇。這樣的日子,我看不遠。”
金星不覺小聲問:“不遠?”
“等麥後我們來到河南,我包管你能報仇。眼下讓他們橫行去,‘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大丈夫報仇十年不遲,何況隻用等幾個月?氣壞了身體可不值!”
“光甫,你不知道,這口氣實在難忍。起初先嚴作寶豐教諭,為著伏牛山中過於閉塞,決定在寶豐落戶。可是寒舍在寶豐住了幾十年,到底是漂來戶,強龍不壓地頭蛇。王舉人倚勢欺人,言之令人發指。如今弟才明白,原來他處心積慮想訛走舍下所藏的兩件東西!其實,弟平日對古董並不看重,隻是這兩件東西是先父遺物,弟雖不肖,何能將先父遺物拱手送人!王舉人趁弟不在家,賤內怕事,訛詐而去,叫弟如何甘心?此仇不報,弟將無麵目見先嚴於地下!”
“一件是宣德爐,還有一把什麼扇子?”
“扇子是萬曆初年先嚴在北京候選時在古董鋪中買的,為馬勳所製,上有文待詔的書畫,先嚴甚是寶愛,目前文待詔的書畫不難見到,馬勳的扇子就很少了。更痛心的是,扇子上有幾行跋語是先嚴手澤!”
“請放心,不要多久,這兩件東西定會完璧歸趙。此事放在弟身上好啦。”
“此仇不報,弟死不瞑目!”
“既然官司已了,府上已安然遷回故鄉,兄心情如此鬱悒,何不同弟入陝一遊?”
牛金星沒有回答。這時他的心中仍在矛盾,又想到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又擔心萬一將來大事不成,身敗名辱。另外,既不是李自成“三顧茅廬”,又不是由自成正式禮聘,而僅僅是由尚炯相邀,他便由北京到商洛山中,終覺心上有個疙瘩。但是他又想著自己已經快四十五歲了,難道就這樣白白地鬱悶以終?他望著奔流的河水,忽然不勝感慨地歎口氣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同時他想著不惟半生抱負落空,反而丟掉了舉人,斷送了前程,身入囹圄,貽祖宗父母之羞,又不禁發出恨聲。
尚炯問:“老兄為何不語?”
“我還是想先回到舍下看看,再作決定。”金星慢吞吞地說,自己也覺得這句話並沒有多大道理。
“貴價剛回,府上情形,兄已盡知。如怕令嫂夫人懸念,可差貴價明日回府,就說足下安抵平陽,順便往西安訪友,不日返家。這樣,府上也就放心了。”
牛金星苦笑不語,心中盤算:“怎麼好?去不去?嗯?”
“既然老兄對去商洛山中仍有猶豫,弟不敢勉強。西安為自古建都之地,老兄何妨趁此時機,前往一遊,豈不比悶居深山為佳?”
看一看關中名勝,長安古都,也是牛金星的多年宿願。但是他明白尚炯勸他去西安的真正用心不在看名勝古跡,而是希望拉他同十八子一晤,所以他突然笑著說:
“光甫,我們少年時同窗數載,你跟我一樣都是讀孔孟之書,受師長之教,真沒料到,你今日變成了這樣人物!”
“你說我變在何處?”
“自從咱倆在北京見麵,你的心時時刻刻都在為十八子經營的買賣著想,你完全忠心耿耿幫他做生意,同他那個商號的人們變成了一家人,已經是水乳交融。光甫,你入他們的夥隻有幾年工夫,變化如此,令我為之欣羨,更為之吃驚。”
醫生笑著說:“啟東,你說欣羨是假,吃驚倒是真的。”汾河岸上的春風吹動著他的三綹長須,有一綹散亂地飄飛肩上。醫生捋一捋長須,然後接著說:“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可以吃驚的。你我雖係少年同窗好友,同讀孔孟之書,同受師長之教,可是從根子上說,你我畢竟大不相同!”
金星:“嗯?……”
醫生說:“府上在盧氏與寶豐兩地都有田產,雖非富有,也有三百多畝土地,兩三處宅子。令尊大人為盧氏名拔貢,受地方大吏保薦,由吏部選授寶豐教諭,也算是朝廷命官。弟家三代在鄉下行醫,既非富裕,也無功名。這就是足下與我在根子上大不相同之處。”
牛金星輕輕點頭,沒有做聲,等醫生再往下說。
“自幼讀書,老兄受師長父母之教,一心想從科舉仕途上飛黃騰達。隻是後來會試不第,老兄才淡於功名富貴,留心經世致用之學。弟在少年時候,雖不如足下那樣富有才華,但在鄉裏兒童中也有穎悟之稱。隻是,我從沒有想到讀書做官,功名富貴。先王父與先嚴都盼望我繼承家風,長大後做一個好的醫生。我自己也很用功讀書,指望在塾中讀書時打個好根基,日後讀古人醫書不難。咱們那裏的鄉下內科大夫往往隻會背熟《湯頭歌》,連《本草綱目》也隻能看懂一半。至於所謂城裏名醫,真正能看懂《黃帝素問》、《靈樞經》、《金匱要略》與《傷寒論》等書的,十不有一。弟矢誌讀書,就是為此。在許多醉心舉業的同學眼中,我是素無大誌,卑卑無足道也。啟東,我幼年學做八股文的笑話你忘了沒有?”
牛金星一想起尚炯的幼年趣事,忽然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但他故意說他已經記不清了。尚炯回憶幼年生活,越發興致勃勃,趣味風生地接著說:
“我十二歲那年,先生出了一句‘四書’題是‘三十而立’,叫咱們學做破題。你跟大同學們都是用心用意做的。先生對你做的破題特別誇獎,說你日後必有大成。先生看了我做的破題,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把醒木一敲,厲聲問我:‘尚炯!你寫的這兩句是什麼意思?說!’啟東,你還記得我是怎麼寫的?”
金星笑著點頭:“記得,記得。你寫的是‘兩過十五之年,雖有板凳、椅子而不敢坐焉’。”說畢,縱聲大笑,笑聲壓倒了頭頂飛過的一陣雁聲。
醫生接著說:“我原是故意鬧別扭,也知道自己要挨打,可是一板正經地對先生說:‘我這個破題做得很恰切,沒有做錯。’我隨即解釋說:‘兩過十五之年’就是三十歲,有板凳、椅子不坐,那就隻好‘而立’了。先生又將醒木一拍,大喝一聲:‘跪下!’我是一個秉性倔強的孩子,硬不肯跪。無奈先生叫大學長將我按倒在板凳上,扒開我的褲子,由先生狠打一頓板子,打得我屁股紅腫。打過之後,先生問我:‘尚炯,你以後還敢不用心學做八股麼?’我哭著說:‘先生,常言道讀書人如不能為良相,當為良醫。這話你也對我們說過。我不像牛金星他們有大誌氣,也不是做宰相的坯子,隻想長大了做個良醫,替人治病。做八股對我沒有用,請你以後莫逼我做破題吧!’後來先生看出我確不是那種‘學而優則仕’的上等材料,不再鼓勵我在舉業上爭取上進,把我學做八股的一課免了。”
牛金星感慨地說:“少年時想從舉業上飛黃騰達的同學們都飽嚐了世路坎坷,落得灰心喪氣,更莫望能為良相,你倒果然成為良醫了。”
尚炯說:“且不說我是不是成了良醫,再接著談我走的道路如何與別人不同。我十八歲跟著先嚴在鄉下行醫,一年四季同窮百姓打交道。咱那兒行醫,照例沒人給錢。每年麥收和秋收之後,到各村去向病家收點糧食。多的給三升五升,少的給一升半升,實在日子艱難的就一粒糧食不給。百姓苦,我家也苦。百姓如何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比你做舉人老爺的清楚得多,和窮百姓有同感。七八年前,我就是為著替窮百姓打抱不平,一怒打死了富豪家的狗腿子,與富豪為仇,隻得逃到山西,做一個有家難歸的走方郎中。後來遇到了高闖王率大軍自秦入晉,路過平陽一帶,我一狠心投入義軍,成為十八子帳下醫生。義軍中優待識字的人,尤其優待會點兒醫道的人。在家鄉為著糊口,也為著百姓的病很雜,我原是內科、婦科、兒科的病都治。隻是我家世代在外科上比較拿手,有些祖傳的外科手藝和秘方,隻傳長子。我這手外科本領,在義軍中頗有用處,大家對我就更加青眼相看。我呢,平生既不想做官,也不想發財,就有點喜歡俠義,所以投入義軍以後,同大家一混熟,如魚得水。所好的是先嚴、先慈都在弟去山西以前病故,拙荊也在弟去山西後不久病故了,故鄉中別無牽掛。”
牛金星說:“你遇到像十八子這樣英雄,待為知己,肝膽相照,也算是三生有幸!”
醫生說:“其實自古為良相的並不是都從舉業出身,一靠自己確實有經濟之才,二靠風雲際遇耳。啟翁,同我去西安一遊如何?”
“到西安一遊?”
“到西安以後,我陪你玩幾天,看一看名勝古跡,那大雁塔是必然要看的。然後,足下暫留西安,弟回商洛山中一趟。十八子聽說足下到了西安,一定欣喜欲狂,立刻派人迎接足下駕臨山中。你們見過之後,弟親自送兄回盧氏,決不留你久住。”
“好吧,就同你作西安之遊吧。”金星說,心上的疙瘩解開了。停一停,他又加了一句:“至於商洛之行,到西安後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