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 / 3)

尚炯忙問:“可是同堯仙結婚?”

“正是佺兒。”

“既是愛好作親,又是門當戶對,豈不甚佳?”

“哼,親戚變成了仇人!”

“此話怎講?”

“近幾年,王舉人閑居在家,勾結官府,又與祥符進士王士俊聯了宗,成為一方惡霸,魚肉桑梓。弟對王舉人深為不滿,當麵責備過他兩次,遂成水火,不相往來。王士俊同弟也是熟人。此人頗有閨門之醜,穢聲四聞。前年弟因事住在汴梁,有一天王士俊請吃飯。也怨弟多喝了幾杯酒,在酒宴上當著滿座賓客罵他扒灰,使王士俊不能下台,十分惱恨。這就種下了一個禍根。來,對飲一杯!”

飲了一杯酒,尚神仙笑了笑,說:“這就是你過於‘使酒負氣’了。我們在年輕時都有此毛病,不想兄至今仍未改變。”

“豈止未改,更有甚焉。去年春天,弟在鄉下走親戚,恰遇縣吏催糧,如狼似虎。弟一時看不下去,乘著一股酒勁,叫人們把他們捆起來各打幾十鞭子。此事不惟觸怒縣令,且為一班奸貪胥吏所切齒。幸有朋友出麵奔走,鄉閭百姓共為申訴,知縣未即深究。不久,舍媳暴病死去,王舉人就控弟虐待致死。王進士又慫恿知縣張人龍百般羅織,捏造罪款,上稟巡方禦史。按院根據片麵之詞,上疏彈劾,將弟革去舉人,下入獄中。弟負屈含冤,百口莫辯。”

“後來如何出獄的?”

“幸虧一位好友周拔貢在地方上頗有聲望,約著幾位公正士紳代弟說情。張知縣亦自知做得太過,輿論頗為不服,向周拔貢賣個人情,叫周拔貢出具保狀,將弟保了出來。但隻是‘因病保釋’,隨傳隨到,官司並不算了。”牛金星喝了半杯酒,苦笑一下,接著說:“弟為此事來京找蘭陽梁禦史幫忙……”

“是梁雲構梁禦史麼?”

“正是梁雲構,弟同他是鄉試同年。”

“他可幫忙?”

“哼,俗話說得好:‘官官相衛。’弟未到京,他已接王進士一封書子,豈肯幫我這個已革舉人的忙?”

尚炯把右手攥成拳頭,照左掌上狠狠一捶,歎口氣說:“沒想到兄台滿腹經綸,抱負不凡,遭遇竟然如此不佳!今後如何打算?”

“回去。已擇定日內就動身回去!”

“日內就走?”

“走。決計離京!”

“官司未了,回去豈不吃虧?”

“不回去有何辦法?一則弟不能使周拔貢為弟受累,二則長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回去,我看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

“請千萬不要急著動身。俗話說:‘光棍不吃眼前虧。’以兄台正在壯年,處此亂世,倘遇機緣,不難一展所學,建功立業,使萬人刮目相看。如何可以再受這班小人欺淩?難道還想重對刀筆吏乎?”

“弟有家室之累,如何能不回去?且弟是靠保出獄,萬一衙門問周拔貢要人怎麼好?決計回去,到寶豐後看情形再作道理。”

“你能否稍留幾天?”

“弟已定十七動身,實實不能再留。”

尚炯感到惘然,說:“咱弟兄多年不見,還沒有深談哩!”

他的話剛落地,有兩位客人進來。他們都是河南同鄉,一位是不入流的小京官,一位是上一科會試落第的舉人,在西城兵馬司王老爺家中坐館,等候下次會試。他們因金星幾天內就要離京,特來話別。尚炯怕在同鄉中露出馬腳,同來客隨便應酬幾句,推說另有約會,匆匆告辭而去。牛金星也不敢挽留,把他送出大門。臨別時候,尚炯低聲說:

“明天早飯後我要到楊公館看病,隨後來尊寓與兄細談,務請稍候。”

牛金星很擔心別人知道他同尚炯來往,但又願意同這位熱腸的、遭際不凡的老朋友多見一麵,趕快說:

“我這裏來往人多,明日弟到尊寓奉訪吧。”

“敝寓也不清靜。兄可知道,有沒有清靜的吃酒地方?”

“有。西長安街有一家梁苑春,是開封鼓樓街梁苑春的分號。那裏有單房間,談話方便。”

“好。我做東道,明日望早光臨,以便深談!”

“一定不誤!”

在尚炯同金星談話時候,金星曾說了一句話:“長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真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使醫生的心裏一動。他想到素來不事生產、也非素豐之家的牛金星,既出了喪事,又遭到官司糾纏,手頭一定很是拮據。回到下處以後,醫生立刻取出來三十兩紋銀,寫了一封短簡,請梁掌櫃派夥計送往牛金星處。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斷地想著他同金星的會麵,感到欣幸,又感到遺憾。遺憾的是,牛金星不肯在京多留,幾天內就要走了。他又想時機未至,像牛啟東這樣有些田產又有身份的人物定不肯輕易下水。

同尚炯晤麵之後,在牛金星的心上也久久地翻騰著不小的波浪。兩位同鄉走後,他獨坐在火盆邊胡思亂想。他想著自己這樣一個滿腹經綸的人,卻遭逢末世,不得揚眉吐氣,反受貪官豪強欺淩,身入囹圄,過年節也不能一家團圓,困在京城,倒不如尚炯做了名教叛徒,草莽英雄,活得舒暢。正在他越想越感慨萬端的當兒,仁壽堂的夥計把銀子送到。金星看了醫生的信上寫得十分誠懇,也不怎麼推辭,把銀子收下。為著籌措回去的路費,他前天忍痛賣去了他所心愛的宋版《史記》。但是因為在北京住得太久,拖了些債,回家的路費仍不寬裕。尚炯的銀子正像是雪裏送炭,來得恰是時候。他是一個看慣了世態炎涼的人,到北京這幾個月更覺得人情比紙還薄。尚炯的慷慨相助,使他不但十分感激,也使他覺得還是江湖上的朋友講究義氣。理智上他覺得自己同尚炯不是一道人,感情上卻喜歡像尚炯這樣的人,並喜歡所有的草莽英雄。

第二天上午,尚炯先來到梁苑春,叫堂倌找一個雅靜房間,坐下等候。過不多久,金星來了。一見麵,他首先提到那三十兩銀子,剛要說感謝的話,就被醫生攔住,說:

“自古朋友有通財之義。區區微數,何足掛齒!兄肯笑納,足見對弟尚不見外。說一個感謝的字,就顯得俗氣了。不知這一點銀子是否夠用?”

“夠用,夠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為著免俗,弟隻好暫不說感激的話,以俟相報於異日。”

堂倌走來,報出來十幾樣菜。他們商量著點了四樣熱菜和一個拚盤吃酒,別的菜以後再要,並要他快點把拚盤端來。堂倌走後,金星問:

“楊讚畫的病情如何?”

醫生笑著說:“已有起色。今日弟始敢大膽說句話:用不著再為他的性命擔憂了。”

金星也大為高興,說:“果然是妙手回春!幸而遇到你這樣高手,使忠臣得以不死,為朝廷保存一點正氣!”

“不過,朝廷如此無道,別說留得一個楊伯祥,即令有十個楊伯祥,有何作為?何況他也隻是在反對與滿韃子議和這一點上較有骨頭,在其他軍國大事上未必是一個心地清楚的人。目前國勢一天比一天……”

金星趕快站起來,走到門口,先向院裏聽聽,隨即又揭開簾子一邊向院裏望望,見小院中空無一人,這才放下心來,小聲說:

“到處是東廠的打事件番子,說話務必留神。”

“我看這個地方還清靜,不大有人進來。”

“不管如何,小心為妙。”金星重新坐下,低聲問:“昨天不曾來得及叩問:你來到北京有何要務?”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來看一看朝廷動靜。”

“已經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來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訪親問故,隻好慢慢探聽。啟東,你來此較久,且與中州同鄉來往較多,朝廷情況,必定十分清楚。”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誰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窮財盡,勢如累卵。”

“請兄略談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盤送來了一個拚盤和一壺酒,隨後陸續地送上來兩樣熱菜。牛金星一邊吃酒,一邊談著朝中朝外的種種情形。由於他平素對朝廷不滿,又感於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他平日不輕對人談的話都談了出來。最後他搖搖頭,拈著胡子說:

“總之,目前的國運,好像一個害癆病的人一樣,已經病入膏肓,成了絕症,縱有扁鵲再世,亦無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來宵衣旰食,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亂,以嚴刑峻法督責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泄泄遝遝如故。蓋積漸之勢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況又猜忌多端,措置失當乎?”

“據你看,是不是氣數盡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大明必亡”四個字,隨即望望醫生,悄聲說:“但不知鹿死誰手耳。”

尚炯笑著說:“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

金星歎口氣說:“徒見天下擾攘,可惜尚未見像漢高祖和本朝洪武爺這樣的人物出世。”

“也不能這麼說。當洪武爺未成功時,人們誰知他是個創業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聽了這句話,心中有點吃驚,望著醫生,不覺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氣;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聲問:

“你這話可有所指?”

尚炯笑著點點頭,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裏蘸了一下,在桌上寫了一個“闖”字。

金星問:“何以見得?”

“洪武爺雖是少有的創業之主,但是太殘暴多疑。這一位,有其長而無其短。”

“請詳言之,”金星說,不相信地拈著胡子微笑。他沒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這倒要聽個新鮮。

尚炯是那樣地敬愛李自成,並且自認為對自成的了解很深,所以一談起自成就不禁眉飛色舞。金星起初抱著個“姑妄聽之”的態度,但是剛聽了關於自成的幾樁事情,就不能不頻頻點頭,有時不自覺地用指頭在桌麵上輕輕一敲,脫口而出地小聲說:“好!好!”正在這時,堂倌送來一盤蔥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參、魷魚和雞絲做的三鮮湯,使尚炯的話不得不停了下來。牛金星很熟悉開封館子的規矩是喜歡向客人敬湯,除客人自己要的湯之外,堂倌還要多送上幾次湯,作為敬意,而這些湯都做得鮮美可口,很有特色。可是這個湯來得很不是時候,打擾他同尚炯的秘密談心。他望著跑堂的說:

“今天你們不用敬湯,也不要多來伺候。需要什麼湯的時候,我會叫你。”

堂倌笑眯眯地答應了一個“是”字,站在旁邊仍不肯走,恭敬地問:

“有活鯉魚,來一個吧?”

“別急。我們要慢慢吃酒。你等會兒來吧。”

堂倌又笑著答應了一個“是”字,才一彎腰,提著托盤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來做一個讓客的姿勢,同金星嚐了一口,說:“味道不錯,在別處的館子裏怕不會有這樣好湯。”金星喝了一羹匙,說:

“咱們快回到本題吧。請快繼續說下去。”

尚炯接著談起來。他越談越有勁,而金星也越聽越暗暗地感到驚異。當尚炯談到崇禎八年起義軍十三家七十二營的滎陽大會時,金星不自覺地連飲了滿滿的兩杯白幹。

“崇禎九年,”尚炯又說,“十八子打回故鄉。這米脂縣古稱銀州,前對文屏山,後對鳳凰嶺,無定河斜繞城西。隻有東、南、北三個城門,沒有西門。十八子的人馬占據了文屏山和鳳凰嶺,老營紮在無定河邊的郭王廟,也就是相傳郭子儀遇見仙姬的地方。一座彈丸孤城被圍得水泄不通。城裏住著十八子的幾個仇人,有他當牧童時鞭打過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閻王債,又把他投進牢獄的人,有折磨過他的獄吏和書辦。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報仇。城裏兵力很單薄,要攻開城確實很容易。可是,你猜十八子怎麼辦?”

“難道他不攻城麼?”

“不攻!”

“他要知縣把他的仇人送出城來?”

“不,不。”

“那末他怎麼辦?要城中送出幾千或幾萬兩銀子以助軍餉?”

“哼,你簡直想不到!”醫生興奮地喝幹一杯酒,接著說:“他說,成大事不記小仇。還說,攻破城池,不管怎麼都得死人,對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他在城外駐了三天,秋毫無犯,賑濟饑寒。還從四鄉請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來赴宴。臨走時候,他立馬城外,喚知縣到城頭說話。他把兩千兩銀子放在城下,囑咐知縣拿一千兩修繕文廟,周濟貧寒士子讀書,另一千兩賑濟城中貧民。他還說:‘你倘若貪汙一兩銀子,我下次回來,定要剝你的皮!’當眾吩咐完畢,率領人馬離去。你說,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幾個?比之本朝太祖爺何如?”

牛金星情不自禁地用拳頭在桌上猛一捶,大聲說:“來,幹一杯!”同尚炯對飲了一杯之後,他連說:“想不到!真想不到!”隨即目光炯炯地盯著醫生的眼睛,問:

“還有麼?”

“有,有。可惜一時說不完。啟翁,咱們且不管知縣肯不肯聽他的話修文廟,周濟貧寒士子讀書,賑濟城中饑民。從此以後,十八子的好名望在延安府深入人心,不僅窮苦百姓愛戴他,連眾多的清寒士子也都異口同聲地稱讚他。十八子做事,就會從大處著眼,出一班常人的意表。”

尚炯又說了一陣,用一句話結束了他的介紹:“敝東十八子做的隻是想著如何救百姓,收人心。”金星連連點頭說:

“我也聽到人們說他有勇有謀,不貪色,不愛財,與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隊也不很燒殺奸淫,卻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一個不凡人物。看起來他倒是胸懷大誌,非赤眉、銅馬可比。像他這樣的人……”

牛金星的話才說出半句,那個堂倌又匆匆進來,打斷了他的話。堂倌提著一條約摸十二三兩重的活鯉魚的脊翅,請客人親眼過目,滿臉堆笑地問:

“請問,魚怎麼吃法?一吃還是兩吃?”

“啟翁,你是客人。你說,怎麼吃?”尚炯望著金星問。

“兩吃吧。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魚骨頭來一個魚骨焙麵。”金星對堂倌吩咐畢,轉向醫生笑著說:“這是咱們河南館子的拿手菜,在別省館子裏是吃不到的。”

跑堂的按照河南館子的老規矩,把活魚往地上一甩,然後把半死的鯉魚拎了起來。但是他還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鮮湯,問:

“這碗湯不合二位的口味,我拿去換一碗吧?”

尚炯一看,湯果然早已冷了,笑著說:“不是不合口味,是我們忘記喝了。端去熱一熱,上魚的時候一起端來。”

跑堂的答應一聲,左手端湯,右手提魚,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牛金星又一次站起來把門簾子揭開一個縫兒向外看一眼,重新坐下,接著低聲說:

“像十八子這樣的人,倘若得到幾位有學問的人輔佐,那就如虎生翼,說不定會成大氣候。自古成大事、建大業者,寧有種乎?雖有天命,亦在人事而已。”

這句話恰恰打在尚炯的心窩裏,他趕快說:“目前缺少的就是宋濂、劉伯溫這樣的人物。他時常同弟談到這一點,真是寤寐求之,恨不能得。我同他也談到過你,他十分渴慕,說,‘咱如今池淺不能養大魚,何敢妄想?倘獲一晤,一聆教益,也就是三生有幸。’弟臨來時候,他再三囑咐:‘老尚,你要是在北京能夠看見牛舉人,務請代我致仰慕之意。’啟翁,你看他是如何思賢如渴!”

“啊啊,沒想到你們還談及下走!哈哈哈哈……”

尚炯不知道牛金星的這一笑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現在決計要試一試,勸說牛金星參加起義,至少拉他到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這種希望,他在今天同金星傾心談話之前是不敢多想的。

“啟翁,我有一句很為冒昧的話,不知道敢說不敢說。”

“但說何妨?”

“張獻忠那裏有幾位舉人秀才,給他幫助很大,令人實在羨慕。如蒙足下不棄,肯屈尊到我們那裏,十八子定然以師禮相待。足下可有意乎?”

金星一笑,說:“實在慚愧,有負厚愛,務乞見諒。”

“你是瞧不起麼?”

“非也。你知道,弟十年來株守故園,教子讀書,苟全性命,不求聞達。不惟才識短淺,不堪任使,且又疏懶成性,無心世事。”

“是不是你覺得我的話不夠至誠?”

“亦非也。兄的話自然是出於至誠,無奈闊別數載,兄今日對愚弟有所不知耳。”

“弟別的不知,但知兄平素滿腹經濟,熱腸激烈。目今百姓輾轉於水深火熱之中,兄安能無動於衷?”

“當然不能無動於衷。然弟一介書生,縱熱腸激烈,也隻能效屈子問天,賈生痛哭而已,更有何用!”

“諸葛孔明千古人傑,如不遇劉備,不出茅廬,也不過老死隆中,既不能建功立業,亦不能流芳萬世。隻要際會風雲,誰說書生無用?”

“弟非佐命之才,豈能與古人相提並論?”

“請兄恕弟直言。我兄敝屣功名,高風可欽。然今日天下離亂,萬姓望救心切。兄有濟世之才而不用,潔身隱居,豈非自私?甘與草木同朽,寧不可惜?”

牛金星微笑不語,慢慢地拈著胡須。

“況且,”尚炯又說,“目今公道淪喪,奸貪橫行,讀書人想與世無爭,安貧樂道,已不可得。兄年來備受欺淩,奔告無門,豈不十分顯然?”

“寶豐雖不可居,伏牛山中尚有祖宗墳墓與先人薄田百畝。弟已決計俟官司完畢即遷回伏牛山中,隱姓埋名,長與農夫樵叟為伍,了此一生。”

尚炯知道牛金星並不是一個甘心與草木同朽的人,這話也不是出於真心,隻不過時機不到,還不肯走上梁山。他決定暫不勉強勸他,笑著說:

“天下大亂,伏牛山也不是世外桃源。”

醫生勸金星在北京多留幾天,以便請教。金星歸心很急,但又感於故人熱情,頗為躊躇,隻好說讓他回去考慮考慮。直到結束這頓午餐,醫生沒有再勸金星入夥,隻同他談一些別的閑話。

這天晚上,金星回到下處,想著今天同尚炯的談話,心中很不平靜,連書也看不下去。仆人王德進來,看見他的神色和平日不同,卻不敢多問,隻提醒說:

“老爺,咱們後天動身走,當鋪裏的幾件衣服明天該取出來啦。”

金星望望他,說:“急什麼?後天再說吧。”

“不走了?”王德吃驚地望了主人片刻,又說:“可是住在這裏沒有要緊事,家裏都在盼著老爺回去哩。”

他沒有再做聲,揮手使仆人出去。“走乎不走?”他在猶豫。坐在椅裏沉思一陣,仍然不能決定。尚炯勸他去商洛山中入夥的話雖被他婉詞拒絕,但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又一次起了很大波動,好像有誰在不曾平靜的池水中又投下了一塊石頭。他想,難道真有一天我會像諸葛孔明一樣走出隆中麼?他忽然抬起頭來,用慷慨的聲調慢慢地背誦著諸葛亮的《草廬對》。

他像那個時代的一般讀書人一樣,一遇到心情興奮或鬱悒時總愛朗誦熟記的古文或詩、詞,算是借他人杯酒澆自己胸中塊壘。朗讀的調子很好聽,就像是歌唱一樣,所以也是借著唱歌來抒發感情。但是這時牛金星的心中是興奮呢還是鬱悒?是不是在朦朧的意識中把自己比做等待三顧的孔明呢?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朗誦畢《草廬對》之後,他的心仍不能平靜下來。過了很久,蠟燭熄了,木炭卻著得更旺,火光照得他臉色通紅。他心中慷慨,加上幾分酒意,拿起鐵筷子鏗地敲一下火盆,震得火星飛迸,隨即朗誦出曹孟德的著名詩句:

老驥伏櫪,

誌在千裏;

烈士暮年,

壯心不已!

朗誦畢,他從火邊站起來,繞室彷徨,直到深夜。後來剛躺到床上,他忽然想起來一個朋友,心中遺憾地說:

“要是宋獻策沒有離開北京就好了!”

第二天,尚炯給楊廷麟看病以後,又來約牛金星去梁苑春吃酒談心。他隻勸金星往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也被金星拒絕了。從梁苑春出來時,大街小巷,家家都在敬神,大門口掛著花燈,放著鞭炮,有的人家還放著煙火。尚炯和牛金星決定先到正陽門外商業繁盛的地方看看,然後往東城去看燈市。於是他們從西長安街轉至江米巷,進武功坊到了正陽門內棋盤街。

在正陽門那裏,隻見月光下成群結隊的婦女,有很多穿著白衣白裙,像潮水似的從城門洞湧進湧出,幾乎連道路都阻塞住了。有不少年輕男人,故意在婦女群中亂擠,以便偷偷摸摸地占點兒便宜。有時,有些婦女因為身上什麼地方被陌生男人的手摸一下或擰一下,或腳尖被人故意踏一下,發出來小聲怒罵,但也有不少婦女吃了啞巴虧,一陣心跳,臉紅,慌忙地躲進女伴堆中。那些盼望早日生子的婦女們,用力擠到大開著的城門邊,把門上的圓木釘子摸一摸;往往還來不及摸第二個釘子,就被擠走了。有的婦女比較幸運,可以搶著摸幾個釘子。摸過釘子之後,她們懷著幸福的心情,懷著甜蜜的希望,隨著人潮離開了城門洞。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