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3)

突圍的那天晚上,高桂英看見左光先的人馬像潮水一般地殺來,而曹變蛟方麵也有無數火把移動,她臨時決定改變原議,向河南突圍。這時,高一功和袁宗第已經失散,劉芳亮也被敵軍包圍,正在混戰。她一麵帶著老營向東衝去,一麵派人去告訴劉芳亮,但這個人沒有看見芳亮就犧牲了。她的身邊隻剩下白天由她臨時組成的老營衛隊的殘部和一部分孩兒兵。幸好賀金龍找到了她,在前開路,不過金龍的身邊隻剩十來個人了。他們繼續奪路突圍,在一道小河岸上同一股埋伏的官軍遭遇,就在河岸上和河灘裏發生了一場混戰。雖然殺敗了敵人,但是一部分將士、孩兒兵,還有一些眷屬,在這裏犧牲了。奔到豫、陝交界地方,他們才同劉芳亮遇到一起,由芳亮在前邊開路,繼續往東。

他們在荒山小路上走不到幾裏路,遇到一隊官兵和鄉勇從樹林中呐喊殺出。高夫人左右的將士們早已人困馬乏,突然遇到這股敵人,大驚失色,慌亂起來。劉芳亮和賀金龍在前邊堵擋敵人,派人來勸她帶著老營的親兵和眷屬趕快後退,免得陷於包圍。她沒有接受勸告,反而叫老營的親兵和眷屬們一個也不許動,準備死戰。她向眷屬們說:“都跟著我,別動。要是咱們老營一動,前邊的弟兄們就頂不住了。”說畢,她帶著幾名親兵,策馬來到前邊觀看情形。擋在前邊的敵人連官兵和鄉勇大約有七八百人,有的端著紅纓槍,有的掂著白木棍,有的拿著鋼叉,有的拿著大刀、鐵鞭等武器,大聲呐喊著逼了過來。因為地勢狹窄,人很擁擠,前邊像一堵牆,而後邊的多數人使不上勁,隻能呐喊助威。像這樣陣勢,敵人想包圍義軍固然不容易,可是義軍要衝過去也不容易。

在義軍的背後大約一裏遠是一道川,地勢稍微開闊,利於騎兵作戰,並且是一個三岔路口,更多點回旋餘地。高夫人立刻叫親兵們到老營裏收集來一些包袱和雜物,交給劉芳亮,對他說如此如此,然後她回到老營,率領著老營的人馬很有秩序地向後移動。

正在這時,背後三四裏以外,人喊馬嘶,越來越近。這分明是左光先的追兵快來到了。對著這前有頑敵後有追兵的險惡局麵,人們更加心慌了。高夫人趕快派人告訴劉芳亮,叫賀金龍率領幾十個將士去抵擋追兵。賀金龍去後,她也率領老營退到川裏。人們很明白,縱然地勢險峻,對賀金龍有利,但以他的幾十名疲困的人馬要抵擋住左光先的追兵是不可能的,隻能夠阻止一時。倘若左光先衝了過來,這股義軍,不管男女老少,不是要全完麼?

劉芳亮開始從前邊退下來,而背後的殺聲更近了。劉芳亮退到開闊的川裏時,佯裝敗逃,把包袱和雜物亂拋地上。官兵和鄉勇都爭搶財物,登時隊伍大亂。趁這當兒,劉芳亮反身殺回,老營的人們也奮勇上前,在官兵和鄉勇中拚命衝殺。敵人盡管人數眾多,但多數都在搶東西,顧不得廝殺,也完全成了無組織的一群亂兵,失去了作戰能力,轉眼間被殺死殺傷很多,向後潰逃。劉芳亮正要一鼓作氣殺出一條血路,可是敵人的後隊又擁上來,而官兵的將領和鄉勇頭子也連砍了幾個手下人,壓住了陣腳,堵住了農民軍向河南突圍的路。

賀金龍已經同左光先的追兵在山路上廝殺起來。官軍有一百多騎兵,三四百步兵,由一個參將率領。雖然雙方力量懸殊,但賀金龍搶先一步占了險要,居高臨下,讓全部將士都下了馬,利用路旁一個懸崖作掩護,用箭和石頭抵禦官軍。官軍一時不能近身,就用箭和火銃向上仰攻。金龍明白自己人數太少,又無火器,不能夠死守多久,就派一個弟兄騎馬去報告高夫人,要她趕快設法逃走,不得已時就扔掉老營眷屬。高夫人匆匆地吩咐說:

“你回去告訴你們賀將爺,要他能守多久就守多久,盡力多守一陣!”

她望一眼麵前堵住去路的眾多敵人,又聽一聽背後的喊殺聲和火銃聲,那種到不得已同女兒自盡的念頭忽然在心上閃了一下。但是,她注意到周圍的許多人都在驚慌地望著她,同時臨突圍時闖王囑咐她的幾句話也在心上一閃。她鎮靜了,對周圍的人們說:“都不要慌,沉住氣。我們一定會衝到河南!”為著在突圍中不至於同女兒失散,蘭芝同她騎在一匹馬上。這時她叫一個親兵把蘭芝抱過去,接過來一個戰鼓,策馬向前,一直來到前隊,親自擂鼓督戰。敵人在朦朧的曉色和月色中看見一位女將在督戰,猜想著一定是李自成的妻子高氏,紛紛向她射箭。她的左右親兵不斷有人中箭,有人倒下馬去。她的一個親兵抓住她的馬韁,急急地說:“你後退一步!後退一步!”高夫人用鼓槌在他的手上一敲,喝道:“丟手!你害怕你自己後退!”親兵一鬆手,她一邊擂鼓一邊把鐙子一磕,玉花驄又在箭雨中向前邊進了幾步。在震耳的鼓聲中,在一片驚天動地的衝殺聲中,左右的人們不斷聽見高夫人的鎮定而急促的命令:

“慧英,射那個穿紅袍的!張材,射那個旗手!慧梅,射近處這個當官的!……”

突然,她的右腿上中了一箭,差不多有三寸深。在片刻間,她的鼓聲停了。她趁著左右的將士們沒有看見,一咬牙,拔出箭,戰鼓又從她的馬上響了起來。慧英看見了這件事,並且看見鮮血已經把她的棉褲染了一大片,趕快說:

“夫人,你退下,把戰鼓給我!”

“不準聲張!快,快射那個騎白馬的!”

在戰爭緊急關頭,往往一個偶然的成功會產生很大影響。慧英一箭把那個騎白馬、耍大刀的敵將射下馬,而這個人正是敵方的重要將領。他一死,敵軍登時就慌了起來,企圖退到險要地方,采取守勢,等候左光先的追兵來到。在農民軍這方麵,劉芳亮和眾將士看見高夫人親自擂鼓督戰,一個個拚死向前,連那些受了重傷的也不肯後退一步。現在趁著敵軍向後撤退,劉芳亮把紅纓槍一揮,說一聲“跟我來!”帶著幾十個將士向幾百敵人的中心猛衝過去,一下子把敵人衝亂。敵人大敗四散,自相踐踏,死了很多。農民軍衝過山口,到了河南地界,還奪得了許多馬匹和幹糧。又走了幾裏路,高夫人才停下來,讓慧英替她撕破衣服把傷口纏好。因為流血過多,她的臉色已經蠟黃了。但是她忍著疼痛,不發出一聲呻吟,望著左右問:

“金龍沒有回來麼?”

左右人互相望望,沒人做聲。大家向賀金龍最後扼守的那個山口的方向傾聽,再也聽不見喊殺聲音。高夫人心中明白,不禁聲音激動地說:

“我永遠不會忘記金龍的赤膽忠心!”

將士們有人建議派幾個人回去尋找賀金龍。高夫人搖了搖頭。她知道如今那一帶全是官兵和鄉勇,要派人回去是辦不到的,徒然再丟掉幾個弟兄,而且一定會有幾起追兵正在搜索她的行蹤,說不定已經來到了近處。於是她下令起行,繼續向河南境內奔去。

大約當高夫人說她不會忘記賀金龍的赤膽忠心時,金龍從血泊中睜開眼睛。他的身邊堆滿了義軍戰士和敵人的屍體,有的互相疊壓,有的互相抓著,有的還有微弱呻吟。他聽了聽,似乎明白了大部分敵人已經離開了這一處戰場。剛才那一陣極其壯烈的廝殺過程,很快地回想起來。原來他剛剛派去一個弟兄催促高夫人趕快衝出一條血路突圍,官軍就攻到懸崖下邊,大約有幾十個官兵向上射箭,使他的戰士們不能抬頭,另有一群步兵從旁邊的小路爬上來,眼看著就要奪占這個地方。他已經中了三處傷,流血很多。他手下的大部分弟兄不是已經陣亡,便是身負重傷倒下。在這萬分危急時刻,他一心想著不讓官軍衝過山口去追趕高夫人,不斷對弟兄們說:“你們狠射,狠射。有咱們一個人活著,龜孫們別想過這道口子。鐵牛,你不能拉弓,快幫助拾箭!”他一邊說一邊用全部力氣舉起來一塊石頭,向快要爬上來的敵人砸去。這個敵人大叫一聲,向下倒去,又衝倒了後邊的人,一起從陡峭的小路上滾跌下去,同時他自己沉重地哼了一聲,也倒了下去。官軍因在懸崖下死傷很重,暫時停止了進攻,隻不斷向上放箭。過了一陣,又來到一隊官兵。賀金龍聽見有人在懸崖近處大聲喊道:

“金龍叔!金龍叔!不要射箭。我是國勇,特奉四叔大人之命,前來尋你。金龍叔!金龍叔!”

賀金龍揮手使弟兄們暫停射箭,抬起身子問道:“國勇,你來尋我做啥?是來找我送死麼?”

“金龍八叔,咱們都是賀家人,咱們副將大人特意命我前來救你。他要你切莫在此死守,白送性命。八叔,快帶著你的弟兄們跟我去,既可保住性命,又有官做。八叔,趕快跟我走吧,莫辜負咱們副將大人的一番好意!”

賀金龍憤怒地說:“畜生!你休要勸老子投降!咱們雖然都姓賀,同是一族,可是你們是朱家朝廷的鷹犬,我是‘闖’字旗下的戰將,各保其主,路分兩條。我賀金龍生是‘闖’字旗下的人,死是‘闖’字旗下的鬼,寧可在此戰死,決無投降之理。快滾!兩軍陣上,休怪你八叔的利箭不認親!”

賀國勇又向前走幾步,相距不到五十步,大聲說:“八叔!八叔!李闖王突圍不成,已經被曹鎮捉獲,高桂英已經在陣上自盡身亡,你還不趕快跟我走麼?”

金龍拉開弓,罵道:“媽的,老子射死你這個小雜種!”隨即隻聽嗖一聲,箭離弓弦。他本來想射中對方喉嚨,但是他的氣力很弱,箭到對方麵前時向下落去,偏巧碰在護心鏡上。他想再射一箭,右臂竟抬不起來。

官軍馬上又開始了凶猛進攻,利用取到的火器,使守軍迅速死傷,攻占了懸崖。

賀金龍從血泊中蘇醒以後,向左右看了看,想了想,聲音模糊地自言自語說:

“夫人也完了麼?”

“沒有。聽說她已經往東去了。”

“鐵牛,你還沒有死?”

“沒有,將爺。我受了重傷,怕活不成了。”

賀金龍還在流血,喉嚨十分幹渴,聲音模糊地說:“渴,渴。”他想掙紮,但是下半截身體被一個敵人的屍體壓著,使他動彈不得。他又說出一句話:“隻要她逃出去就好了。”隨即閉上了眼睛,昏迷過去,再也不曾醒來。

天明以後,有許多本地鄉勇和百姓來到這一帶戰場上尋找死傷的騾馬和撿取財物,並從死人的身上剝去衣服。他們發現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半樁孩子還沒有死,生得濃眉大眼,方口高鼻,十分英俊伶俐。有幾個百姓動了好心,將他抬回山寨,救了他的性命。等他能夠說話以後,才知道他是賀金龍的親兵,名叫王鐵牛。鐵牛的傷快好時,決計往豫西尋找高夫人的部隊,逃出山寨,被鄉勇追獲,發生格鬥,當場被殺。

這一段故事,不久被叫化子編成快板,又編成蓮花落,在這一帶山中傳唱,唱了若幹年,激動著無數青少年的心。

十一月初旬,崤山中下了一場雪。千峰萬嶺,極目一望,盡是白色。第二天,天晴了,天空像海一般蔚藍。上午,幾間茅屋前靜悄悄的,柴門半掩,一隻小麻雀站在竹籬上啾啾叫著。房坡上的雪經太陽一照,暗暗融化,雖然屋簷還不見滴水,卻有冰淩條垂掛下來。倘若你每隔一會兒仔細瞧瞧,就看見那些冰淩條在慢慢加長,增大,閃著銀光。向陽的山頭上冒著乳白色的煙霧,繚繞,蒸騰,彙集成雲朵,一朵朵在藍色的天海中向遠處飄去。

小院裏掃得幹幹淨淨。掃開的雪都堆在籬根。柴門外掃了兩條小路,向左右分開。過了片刻,慧英拉著蘭芝,從茅屋中走出來,把小麻雀驚飛了。近來高夫人她們在這個山村中潛住下來,每天早飯後,蘭芝坐在母親旁的小桌邊寫一張“上大人孔乙己”,便跟慧英來到小院中練習劍術,然後下到前川裏學習射箭。高夫人並不希望她長大後能成為樊梨花、穆桂英一流人物,但戰爭不知道何年結束,也須讓她學一點武藝,好在戎馬間防身護體。她除有一把漂亮的寶劍外,也有一張小的桑弧弓,一些小的雁翎箭。但這些弓呀劍呀,在一個十歲的小姑娘身上,如果說是武器,倒不如說是玩具還恰當一些。李來亨畢竟是男孩子,也比她大一兩歲,曾經幾次在戰場上興奮而激動地用小弓箭射傷敵人。蘭芝的弓箭就不曾用過。但是她希望自己趕快再長大一點,能夠參加戰鬥,能夠在危險時用她的武藝保護母親。所以盡管她小,對學習武藝卻非常熱心。起初高夫人把她喜歡學習武藝當做了貪玩,對她說:“女孩兒家,已經十歲啦,除了認識幾個字,還是學做針線是正經。將來不指望你成女將帶兵打仗,武藝學一點就夠啦,用不著天天練那麼勤!”她每次聽了這番話,好像受了很大委屈,把小嘴咕嘟起來。慢慢地,高夫人明白了她的心願,同時也因為她是個獨養女,所以不再多叫她學針線,除掉一早一晚必須讀書,早飯後寫一張仿之外,其餘的時間隨她的意,願習武就習武,願玩就玩。其實,在小姑娘眼中,習武和玩耍是不大有區別的。

由於整年過戎馬生活,有時還得像男子一樣同敵人廝殺,所以高夫人身邊的女親兵都是大腳。說是大腳,也不完全是天足。她們不但在當女兵前都纏過腳,而且如今也還沒有自覺地反抗千百年來的傳統惡習,不得不稍纏一點,表示並非同男人一樣。蘭芝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生長的小姑娘,比年紀較大的姑娘們少一些幼年時的纏足痛苦。這種情況給她練習武藝,學習操縱烈馬,都成了便利條件。

卻說她同慧英來到院裏,恰好看見竹籬外一棵落了葉的櫟樹上落著一隻烏鴉,因為今天刮著勁峭的西北風,它就頭朝西北,踏著搖動的樹枝啞啞地叫了兩聲。蘭芝立刻取來小弓,搭上箭,左手握弓,食指貼著箭杆,右手扣緊弓弦,叉開雙足,身子半側,略微向右偏著頭,向樹上的烏鴉瞄準。隨即弓弦一響,這支雁翎箭嗖地射出,雖然烏鴉飛走了,卻紛紛地落下來十幾片羽毛。小姑娘為自己的成績感到狂喜,蹦跳著大聲歡呼。但慧英馬上對她使個眼色,扭扭嘴。她望著眼睛含笑的慧英伸伸舌頭,用雙手把自己的嘴捂了起來。隨後她跑出籬外,把散落在地上的幾片較大的黑色羽毛拾起來看了看,回頭對跟著她的慧英用手指頭比著,小聲說:

“慧英姐,隻差一丁點兒!”

“好啊,要不了一年,你就會趕上小來亨了。”

“慧英姐,真的麼?真的麼?”

“真的,隻要你用心練。來,你再拉個樣兒讓我看看。”

蘭芝擺開架勢,做一個拉弓欲射的樣兒,請慧英指教。慧英上邊看看,下邊看看,一麵糾正小姑娘雙腳站立的姿勢,一麵叮嚀:

“蘭芝,你的兩腳站得不合規矩,叉得太開,怎麼會使上力呢?記著:‘丁不丁,八不八,兩足相離尺七八。’就是說,兩腳站在地上,像‘丁’字不像‘丁’字,像‘八’字不像‘八’字。另外要雙膝外分,雙臀內吸,腰暗進,胸突出,這樣才合乎規矩。”

“慧英姐,我這兩腳相離還不到一尺七八,你怎麼嫌俺的兩腳太寬呢?”

慧英笑了,說:“傻姑娘!‘尺七八’是指大人說的,你是個小姑娘,怎麼能跟大人比?來,你重新拉個架勢我瞧瞧。”

小姑娘重新站好腳步,拉滿了弓,後手離胸不到三寸,矢在頦頷之間,身端體直,架箭從容,使慧英不得不連連點頭。她又細心地糾正了蘭芝的腕姿勢,並且說:

“蘭芝,射箭的架勢說來說去,最要緊的是個‘平’字。左手持弓,手背要平;右手扣弦,手腕要平,不用力就不能平;前拳跟右眼要平;後邊的胳膊肘要跟右耳平。這就是四平。後腦和脊骨要成一直線。你的手腕有時不平,所以沒有力量,射出的箭也不易瞄準。對啦,對啦,這樣就平啦。好,瞄著那個老鴰窩射出去。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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