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弓弦一響,一支雁翎箭從椿樹枝上的一個老鴰窩中間穿了過去,落下了幾根幹樹枝兒和幹草。蘭芝又高興得雙腳蹦跳,尖聲嚷叫。慧英忙做個手勢,並使了一個眼色,停了片刻,小聲說:
“夫人心中不愉快,你以後千萬別又蹦又叫的,知道麼?”
小姑娘伸一下舌尖,不做聲了。想著母親的心中不愉快,她的心頭上立刻就沉甸甸的,把剛才的一團狂喜驅散得無影無蹤。
自從到了這裏以後,差不多二十天來,她知道母親不時被腿上的箭創弄得很痛苦,也因為打了大敗仗,全軍失散,父親、舅舅、哥哥雙喜、大嫂黃氏和侄兒來亨等人的生死不明,更使母親痛苦。特別是當得到消息說賀金龍一夥人為阻擋左光先的追兵,全部死在那個懸崖旁邊,沒有一個逃走,也沒有一個被俘或投降,母親忍不住大哭一場。許多年來,蘭芝沒有看見她如此哭過。這以後,盡管母親既不為箭創呻吟,也不為心中煩惱歎氣,每天照樣安詳地把劉芳亮叔叔和老營總管等叫來詢問和吩咐一些事情,但是她的痛苦怎麼能瞞住蘭芝呢?這幾天,母親的箭創好得多了,可是心事反而沉重起來。大約是兩三天前,晚飯後,母親把一群孩兒兵叫來,關心大家近來的生活,問長問短,有說有笑,還為大家講了兩個早期義軍中的有趣故事。當這些孩子們打聽闖王的消息時,母親笑著說:“你們放心,闖王同幾位大將都不會出一點事兒,很快就會同咱們接上頭啦。”可是當這些孩子們走後,蘭芝卻看見母親一臉愁容,對著熒熒的燈光凝視很久,輕輕地歎了口氣,才拉著她上床睡覺。
這天夜裏,蘭芝不知怎地一乍醒來,似乎聽到(不如說是感到)母親在悄悄抽泣。但是仔細一聽,卻什麼聲音也沒有了。她用自己的臉貼著母親的臉,發現母親的臉是濕的,枕頭上也濕了一片。她伸出小手去揩母親臉上的淚,同時叫了聲“媽!”,母親突然緊摟住她,忍不住痛哭出聲。後來聽見慧英和慧梅的床上響動,母親趕快忍住哭聲,用被子蒙住母女兩人的頭,悄悄地繼續抽咽很久。可是第二天早晨,她還是像往日一樣,找劉芳亮等商議事情,還找老百姓婦女們拉家常,有說有笑。
高夫人的痛苦,慧英和慧梅都很清楚。尤其慧英比慧梅大一歲,又是個事事留心的人,對夫人的情形更為清楚。每次蘭芝或慧梅不是時候地大聲笑,大聲嚷叫,總是立刻被她用眼色或手勢禁止。現在她拉著蘭芝走回小院,小聲說:
“來,我教你舞劍,可是你不要大聲嚷叫。”
小姑娘因為心中沉甸甸的,對練習舞劍也感到索然寡味。慧英看見這情形,就從屋裏取出兩把竹劍,給蘭芝一把,自己拿一把,先讓小姑娘向她劈刺一陣,然後她向蘭芝劈刺。如果看見蘭芝躲閃和擋架得巧妙,她就用點頭和眼角眉梢的微笑表示稱讚。否則,她就讓蘭芝照樣向她劈或刺,但動作加倍迅猛,由她自己做出躲閃或抵擋的樣子讓蘭芝看。這一陣鬥智鬥勇的擊劍練習才把小姑娘的興致大大地提高起來。
她們正練得起勁,慧梅背著弓箭,掛著寶劍,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俊俏的臉孔經冷風一吹,加上跑得發熱,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一樣。沒進柴門,她就興奮地大聲嚷叫:
“慧英姐!慧英姐!這裏狼真多,我剛才又射中一隻!”
慧英停住竹劍,問:“狼呢?怎麼不背回來?”
“我射中了它的後腿,給它逃走啦。”
慧英抿嘴一笑:“看你高興的像得了荊州,原來隻射中狼的一條後腿,又給它逃掉啦。”
慧梅噘嘴說:“我沒有騎馬,又有大雪,自然趕不上它嘛。你本事大,你去追趕!”
“我不用追趕,準能一箭射中要害,叫它無法逃跑。”
“誰叫你是姐姐,比我大一歲呢?”
慧英又故意逗她說:“隻怪你自己平日練習箭法不用心罷了,倒不在比別人小一歲半歲。再說,你一定是有點兒怕狼,所以盡管它帶了傷,你也不敢一個人去追趕它。”
這兩句話真把慧梅逗惱了。她簡直不知道說什麼話好。雖然她還不好意思把臉頰的笑容收掉,但那笑容好像已經僵死,並且在暗暗地散去,馬上就要消失。
是的,怎能說她平日練習箭法不用心呢?更怎能說她是一個膽小的姑娘呢?如果她連一隻受了傷的狼也怕,就壓根兒不配跟隨在高夫人的身邊!不久以前隨著高夫人突圍到河南境內的時候,她奉高夫人的命轉回去看一看落在後邊的一些彩號和眷屬,獨自抵抗一群鄉勇,把大家救回來,難道不是得力於她的箭法不錯和磨練成的孤膽麼?
那件事情的經過是很有趣的,至今還常常被人們當做故事來談。當時,她奉命獨自撥馬回去,轉過一個山腳,看見有二十幾個鄉勇把一起傷員和眷屬截斷在一座小橋那邊。怎麼好呢?她忽然想出了主意,把馬一打,大膽地向小橋奔去,一邊大呼:“快殺死這些土豹子,高夫人來迎接你們啦!”鄉勇們起初信以為真,打算向山上逃跑,但看清轉來的隻有一個“女賊”,且是一個少女,便不跑了。那些被隔斷的眷屬和傷員聽說高夫人來接他們,隔著樹木和叢莽看不真切,以為真的來了,一聲呐喊衝過小橋。鄉勇們沒有馬匹,回頭追趕,追趕不上,但都想從農民軍身上得外財,所以又不肯罷休。慧梅十分惱恨,又覺得好玩,便叫大家快去追上高夫人,她自己立馬在一棵大鬆樹下等候鄉勇。
太陽已經出來很高了。鄉勇們看得很清楚,在他們麵前不遠的這一位大姑娘的容貌俊俏,騎一匹略帶粉紅色的高大戰馬,簡直比年畫上的昭君出塞還要好看。有人想得到這個姑娘,有人想得到這匹戰馬,呐喊著向她撲來。慧梅隨著高夫人見過些大場麵,根本沒有把這一群徒步的土豹子放在眼裏。她不慌不忙地拔出一支箭,向一個跑在前邊的鄉勇虛擬一下。起初,前邊的鄉勇一驚,不敢追了,但隨即見她隻拉弓不放箭,想著她這個大姑娘一定射不準,又大膽地向她追來。她又虛擬一下。鄉勇們又一怔,停了腳,瞪著眼睛看她。她用挑戰的口氣說:“有種的就上來!怎麼不來呢?”前邊的幾個青年鄉勇看見她的笑容,甚至連她的雪白整齊的牙齒也看見了,又聽見她的聲音那樣好聽,真是又嫩,又脆,又圓,還有點兒蠻,都有點迷了。據他們後來對人談,這聲音賽過春天的黃鶯。誰會相信,這樣叫人喜愛的大姑娘真的會打仗和會殺人呢?鄉勇中有人饞涎欲滴地笑著小聲說:
“你瞧,還是大眼睛、雙眼皮哩!”
這句話也給慧梅聽見了,登時臉頰上泛起來一陣紅潮。人們看見她隻在拉弓,都說她準不會射,是故意嚇人的,忽聽弓弦一響,一個人應聲倒地。大家一時大駭,但馬上又欺她隻有一個人,呐喊著向她撲來,認為隻要她一箭射不中就可以撲到跟前,將她同戰馬一齊捉住。慧梅又射倒一人,而鄉勇們離開她已經不到十步遠了。她勒轉馬頭,跑了一段路,駐馬回身,下決心再射死他們幾個,便故意笑著招手說:
“來呀,我在等著你們!”
鄉勇們不死心,又向她追去。有一個麻臉的鄉勇掂著一根紅纓槍,一邊跑一邊調皮地尖聲回答說:
“姑娘,俺來了!”
慧梅又一箭射中了麻臉青年的肚子。人們離得更近了。她從箭袋裏一抓,抓出來的不是箭,而是心愛的笛子。她趕快又一摸,箭袋空了。她把笛子當作箭虛擬一下,使得那些追趕的人們一怔。她帶著笛子晃一晃,說:“對不起,俺不同你們胡纏了。”說畢,撥馬便走。過了一陣,她回頭望望,看見那些被留在一裏外的鄉勇們有的在抬死屍,有的在望她。她恨恨地呸了一聲,隨即笑了。
來到崤山以後,慧梅並沒有說出這一次事情的詳細經過。首先是由那些被救回的彩號和眷屬們談出來,又經高夫人和慧英一問,她才帶著靦腆笑著補充了一些話。慧英本來就同她非常好,待她像同胞妹妹一般。知道這段故事以後,她更加喜歡慧梅了。
現在看見慧梅那種委屈的樣子,慧英輕輕地撲哧笑出聲,拉著她的手小聲說:
“傻丫頭,我是跟你說著玩兒的。看你的小嘴噘多高,可以縻住一頭小叫驢!”
“你不逗我,我會噘嘴麼?把人家逗氣了,你又笑起來。哼,還是姐姐哩!”
“你別大聲嚷叫好不好?要不是你剛才大聲嚷叫,我也不會說你。”慧英摟住她的脖子,小聲說:“你難道不知道夫人今天心中不愉快?”
慧梅小聲問:“她現在在做什麼?還在繡‘闖’字大旗?”
慧英點點頭:“馬上就繡成啦。”
慧梅嘖一聲,說:“昨晚差不多又是通宵沒睡!”
蘭芝問:“慧梅姐,俺爸爸又不在這裏,媽這些日子一沒事就繡‘闖’字大旗。你知道她繡這大旗做什麼用?”
“我不知道,也沒敢問過。慧英姐,你知道麼?”
“這還用猜?一定是她擔心闖王在突圍時會把大旗失掉,繡一個預備著……”慧英剛說到這裏,看見高夫人走出來,不自覺地把肩膀一聳,不敢再說了。
在崤山中住下來養傷期間,高夫人一沒有事情就繡“闖”字大旗,到近兩三天,繡得更起勁了。昨晚,她帶著慧英和慧梅繡到二更以後才上床睡覺,可是不知什麼時候她又一個人悄悄下床,在黑瓦火盆中加了幾塊木炭,挑亮燈芯,坐在桌子邊繼續繡起來。有時她停下針線,抬頭凝思,眉頭緊皺,不知她的心頭上壓著多少疑問、推測、懸念和憂慮。但也常常在一陣凝思之後,從她的大眼中露出來堅定與希望的神采,也從嘴角流露出若有若無的一絲微笑,分明她對於闖王的平安突圍和將在不久後重樹大旗充滿信心。一天深夜,慧英被老鼠驚醒,抬頭望望,小聲說:
“夫人,快睡吧。你什麼時候又起來了?”
“你睡吧,不要管我。”高夫人沒抬頭,哈哈凍僵的手指,繼續繡旗。
慧英知道高夫人是因為心情煩惱,用針線來打發不眠的長夜。她的心中難過,在枕上輾轉一陣,便也悄悄起床,拿一件棉衣服披在高夫人的肩上。高夫人猛回頭,望望她,說:
“去睡吧,天還早著哩。”
可是慧英怎麼肯離開高夫人去睡覺呢?她在方桌的另一邊坐下去,幫助繡旗。高夫人又兩次催她去睡覺,見她執意不肯,也就不再催了。過了一陣,慧英偶一不小心把剪刀弄掉地上,把慧梅驚醒了。慧梅用手揉揉困倦的眼睛,看見高夫人和慧英在燈下繡旗,她的睡意散了。停了片刻,聽見村中已經雞叫,便也披衣起床。慧英完全像個姐姐一樣,小聲說:
“慧梅,雞子才叫頭遍,你起來做什麼?睡吧,到時候我會叫醒你練武藝。”
慧梅孩子氣地嘻嘻笑著,並不回答,下床後用濕手巾揩揩眼睛和雙手,坐在慧英對麵,抓起大旗的一角就做起活來。看見慧英仍在睜大眼睛望她,她才說:
“別瞪我。我早就睡夠啦。”
“穿厚一點兒,”高夫人說,“五更天寒,小心著涼。”
到雞叫二遍時候,樹枝上的烏鴉開始啼叫。高夫人感到渾身困倦,冷得難禁。她放下針線,打個哈欠,站起來從牆上取下寶劍,說:
“夜真長!我到院裏去活動一下身子。”
慧英吃驚似的小聲叫道:“夫人,你腿上的箭傷還沒痊愈!”
“怕什麼,也差不多合口了。”
慧梅也勸道:“你還是再休息幾天吧,可不要急著活動。”
“唉,為著這箭傷不好,馬不能騎,路不能走,不知耽誤了多少事!再這樣住下去,我會發瘋了。趁著如今身上有點冷,我試著活動活動筋骨。要是傷口不怎麼疼,我們就可以不再老悶在這一個山窩裏了。”
兩個姑娘見勸她不住,隻好提著寶劍隨她到小院中。天才麻麻亮。冷風刺骨。高夫人試著舞劍,剛踢起右腿,傷口猛一疼,她的身子打個側歪,同時抽了一口氣。兩個姑娘立刻扶住她,勸她回屋,但她推開她們,咬著牙,繼續舞劍。逢到右腿活動時,她不敢動作太快,更不敢用力太多。兩個姑娘看出她時時在忍受著疼痛,想勸她又不敢勸她。一直到額角冒汗,她才收了劍,像打了一個勝仗似的,笑著說:
“我大概也可以騎馬啦。”隨即又歎息說:“唉,我這些年,還沒有像這麼久離開馬鞍,半月多啦!”
她仿佛預感到不久就用得上“闖”字大旗,所以早飯後稍作休息,又坐下去繼續繡旗,一氣把餘下的針線做完。她想把大旗放在床上展開看看,但是旗太大,隻能展開一半,另一半得用雙手拉著。一個人欣賞著親手繡成的“闖”字旗,她的心中有難以形容的愉快,仿佛她又聽見咚咚戰鼓,又看見闖王的大旗在千軍萬馬前迎風飄揚,旗槍尖和旗鬃在陽光中閃著白光。她看見大旗在前進,人馬朝前擁……
她疊好大旗,半天才使自己的心平靜下來。本來她應該睡一睡。她也想睡一睡。可是遠遠的一陣馬嘶把她的睡意驅散了。她不聲不響地從屋裏走出,靠著門框,神色安詳地望望天色,望望對麵山頭上茂密的帶雪鬆林和懸在鬆林上邊的嬌豔的太陽,然後把眼光轉向慧梅,問:
“慧梅,你找到劉爺了麼?”
“回夫人,我看見劉爺啦。他說請夫人寬心,人已經打發走啦,這次一定會到了商洛山中,中途不會有失。”
“扮做什麼樣人?”
“扮做一個朝武當去的道士。”
高夫人停了一停,不放心地問:“出家人的一些規矩他都懂麼?萬一遇到關卡,官軍起了疑心,叫他念一段經試試,不要露了馬腳?”
“夫人,你放心,不會露馬腳。劉爺叫我回夫人說,這次派的人是他手下的一個老哨總,是靈寶西邊一帶人,口音很對。這個人小時因家裏沒飯吃,到華山出過家,出家人的禮數他都懂,也會念經,會念咒,還會畫符。”
高夫人笑了,說:“俗話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真是不假。你們瞧瞧,咱們義軍中的人才多全!”
蘭芝馬上接口說:“媽,連唱蓮花落的都有呢!”
這句話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慧英,你去備兩匹馬牽來。”高夫人吩咐說。
“夫人,備馬做什麼?”
“你跟我去前川試試馬。許多天不出村,連做夢也想騎馬。”
慧英知道不能再拿“箭傷尚未痊愈”做理由勸阻她,隻好說:
“可是川裏有雪呀,夫人!”
“昨天的雪不大,可以試馬。”
慧英不敢再多說,出柴門往馬棚去了。慧梅望著高夫人問:
“夫人,我也去吧?”
“你留在家裏,說不定誰有事前來找我。”
蘭芝要求說:“媽,我去吧?”
高夫人點頭說:“好吧,快去牽馬。”
不一會兒,三匹戰馬都牽到柴門外的山路上。高夫人在上馬時創傷仍然疼痛,不覺皺了一下眉毛。慧英趕快去扶她,但她不讓扶,一咬牙,騰身上馬,說聲“走!”鞭子一揚,玉花驄迎著太陽興奮地長嘶一聲,踏著幹燥的冰雪往山下走去。慧英幫蘭芝上了戰馬,向慧梅囑咐幾句話,然後自己上馬出發。
慧梅站在小院中遙望著她們在川中馳馬,感到十分寂寞。從箭袋裏掏出短笛,倚著柴門,吹了起來。
左鄰右舍,許多老百姓都在院子裏和柴門外曬太陽,女人們在一邊納鞋底一邊拉閑話,孩子們在歡叫著堆雪人,老年人們在慢吞吞地說閑話,翻開破棉襖捉虱子,還有很多人用好奇的眼光遙看高夫人在川裏馳馬。等慧梅吹著吹著,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大家偏著頭聽她的笛聲。一個老婆婆聽得出神,張著缺牙的嘴,唾沫從嘴裏流出來,垂成長線,擺呀擺的,終於在她不知不覺中落到腿上,而新的唾沫緊跟著垂成了線。又聽著聽著,老頭們的斷斷續續的閑話停止了,也不再捉虱子了。一個嬰兒被尿布冰醒,剛剛哭了一聲,立刻被母親用奶頭塞住了嘴。一隻山羊咩咩地叫了兩三聲,被一個半樁男孩子在背上狠狠地打了一拳,不敢做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