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獻忠同李自成在樓上談話時候,徐以顯帶了幾名隨從,飛馬奔往王家河,在路上不斷地用鞭子抽打坐騎。到了張可旺的大營,已經是四更時候。他叫起張可旺,把應該趁機除掉李自成的主意說了一遍。可旺今年才二十二歲,但心辣手狠,超過他的義父。獻忠在丁氏生下來兒子之前,一向把可旺當成他的繼承人,而可旺也以獻忠的繼承人自居。近來雖然獻忠生了親兒子,但是因為一則農民軍中一向重視養子地位,二則戎馬間嬰兒多不能養大成人,所以張可旺仍然相信他自己定會繼承張獻忠日後打下的江山。聽了徐以顯的話以後,他的睡意忽然全消了,虎地跳起,大聲說:
“你說的對,決不能放虎歸山!”
“可是大少帥,事不宜遲,越快越好。”
“急什麼?飛不了他!”
“萬一飛去,後悔莫及。”
“他既然遠道前來,必不會走得太急,至少會歇息三天五日。殺他的事,包在我身上,容我慢慢同父帥商量。”
“將軍差矣。李自成決不會在此多停。倘不立即下手,我們就交臂失之。”
“怎見得他不會多停?”
“我想,李自成正在忙著收集潰散,查聽妻、女及部將下落,正所謂心急如焚,原來就無意在此多停,加上知道林銘球於此時來到穀城,更使他不肯多停。此人頗為機警,說不定今夜與我們大帥商定起事辦法,明日天不明就會突然別去。”
“他會走得這麼快麼?”
“李自成平日用兵神出鬼沒,常使官軍捉摸不定,何況他今日遠離部隊,身入危境,豈敢大意?”
張可旺想了一下,說:“好,決不令他遠走高飛!”
他立刻從標營中挑選了二百五十名精銳騎兵,隨同他和徐以顯往穀城出發,把早晨操練方陣的事情囑咐義弟張文秀負責。他們奔出王家河寨外時,公雞已叫二遍了。
雞叫頭遍,李自成被張獻忠派的丫頭叫醒了。他才匆匆漱洗畢,張獻忠就走上樓來。
“李哥,我是個急性子,把你提前叫醒了。走,到花廳去吃杯暖心酒,你們就趁著天不明動身吧。你來的機密,走的機密,林銘球住的雖近,他會曉得我個屌!”
“子明來了麼?”
“叫來啦,在花廳裏等著你哩。”獻忠陪著闖王下樓,又說:“為了機密,我已經叫人馬甲仗連夜出發啦,到光化縣等候你。你自己的五十名親兵已經來到,正在吃飯哩。”
“這樣很好。你想得很周到。”
張獻忠在朋友的肩上拍一下,用開玩笑的口吻說:“有朝一日俺老張到你李哥的房簷底下躲雨,你可別讓我淋濕衣服啊。”
自成抓住獻忠的手,回答說:“敬軒,倘若有那一天,我決不會讓你站在房簷下邊,一定拉你進屋裏。倘若你的衣服淋濕了,我就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讓你穿。”
“真的?”
“當然真的。”
張獻忠搖搖頭,哈哈地笑起來。自成感到心頭發涼,在這刹那間更清楚地意識到他同獻忠的合作決難長久。他在獻忠的背上用力打了一下,說道:
“日久見人心,到時候你就相信我說的話了。”
匆匆地吃過送行酒,闖王帶著醫生尚炯、張鼐、雙喜和親兵們出了角門,上馬動身。獻忠帶著二十幾名親兵送他們出城。
天還不明,宵禁尚未解除。街上冷冷清清,隻有獻忠部下的崗哨和巡邏小隊。獻忠一直送出城外十裏,過了仙人渡浮橋,走到一個三岔路口才同客人作別。他對尚炯說:
“哎,幹親家,我真想把你留下,怕的自成不肯,沒有說出來。這裏離王家河很近。你們要從王家河旁邊經過,不看看你的幹女兒跟幹女婿麼?”
“我要同闖王趕路,這一次隻好不去看他們啦。以後事情順手,見麵的日子多著哩。”
尚炯的話剛落地,忽聽見一陣馬蹄聲從北邊飛奔而來。雖然有一片疏林隔斷,看不清有多少人馬,但他們都是有經驗的,單聽馬蹄聲也判斷出有兩三百騎。獻忠覺得詫異:王家河出現了什麼事兒?闖王的心中也不免緊張,同醫生交換了一個眼色。醫生用眼色給兩個小將和親兵們一個暗示,所有的寶劍在一霎間都拔出鞘來。獻忠一驚,隨即笑著說:
“幹嗎?喝,在我老張這裏,何必這樣?在這裏,既沒有官軍,也沒有什麼人敢打你們歪主意。這些人是從旺兒那邊來的,不用多心。”
自成也笑著說:“他們時時刻刻都怕遇到意外,已經成習慣啦。”隨即向左右大聲喝道:“還不快插進鞘裏!”
盡管他這麼大聲一喝,雙喜連說“是,是”,卻不肯把寶劍插入鞘中,而張鼐和那五十名親兵都看雙喜的眼色行事,自然也繼續握劍在手,以防萬一。雙喜從義父的眼色中看得明白,這一聲喝叫並不是出於真心,加上醫生又對他瞟了一眼,所以他不但格外警惕,還想著萬一出事,他要猛撲到獻忠麵前,來一個先下手為強。
轉眼之間,張可旺和徐以顯所率領的騎兵穿過樹林。這時東方已經發白,所以張可旺一出樹林就看清了自成正在同獻忠告別。他對軍師說:
“咱們來得正好,晚來一步就給他走掉了。”
“見麵時請你不要急,一定得大帥同意才好下手,反正他走不脫的。”
“我明白。”
一到三岔路口,張可旺和徐以顯忙同客人們拱手打招呼,說幾句挽留的話,但並不下馬行禮。尚炯問:
“茂堂,你們有什麼事跑得這麼急?”
張可旺支支吾吾地回答:“夜裏軍師到了王家河,小侄聽說李帥同你老駕臨穀城,所以特意去城裏拜望二位。沒想到二位仁伯走得這麼急,倘若遲一步,連一麵也見不到了。”
徐以顯接著說:“還算好,趕上送行了。”
自成連說“不敢當”,不再耽擱,重新對獻忠等拱手辭行,率領著一幹人眾策馬而去。他們剛一離開,獻忠向養子問:
“旺兒,你們急急忙忙跑來做什麼?為什麼帶這麼多人?”
張可旺對周圍的將士們揮手說:“你們都退後幾步!”
等將士們退後幾步,他把要趁機除掉李自成的主張匆匆地告訴義父,要求答應他馬上動手。獻忠說:
“李自成雖然同老子尿不到一個壺裏,遲早會翻臉成仇,可是今日他在難中,特意來找老子,老子怎麼好收拾了他?不行!”
“父帥,既然你也明白遲早會翻臉成仇,為什麼不趁此機會收拾了他,免留後患?寧為凶手,不為苦主!”
張獻忠不再做聲,眼色裏流露出矛盾和遲疑。雖然昨夜他已經同李自成起誓要在明年麥收後共同起事,但是他壓根兒就認為那是暫時間互相利用。剛才自成的左右人一聽見突起的馬蹄聲就拔出寶劍,豈不明明白白地說明了成見甚深,難以化除麼?如果天意真讓他張獻忠日後成就大事,今日除掉自成,正是上順天意,下符左右之心,發的誓何足重視!但是,倘若把自成暫時留下,在陝西牽製一部分官軍,對他張獻忠目前的處境也有好處。到底怎樣做好呢?……
徐以顯看出來獻忠的態度比昨夜活動了,正在猶豫不決,於是他趕快向獻忠痛陳利害,求獻忠立刻同意,勿失良機。最後,他說:
“大帥如不納以顯忠言,日後必敗於自成之手。以顯留在大帥身邊無用,請從此歸隱深山!”
張獻忠仍然沒有別的表情。他又向張可旺的臉上掃了一眼,轉過臉去,向李自成一起人馬的方向望望。這時,天色已經大亮。他看見李闖王的一小隊人馬在襄江北岸的大道上緩緩地向西北走去,甚至他還看見他的朋友李自成在淡紅色的晨光中揚一下鞭子。
“馬上動手還來得及,”張可旺焦急地催促說,發紅的眼睛裏冒著凶光。“父帥,我帶著隊伍追去吧?……嗯?追去吧?”
張獻忠仍沒做聲,不住地咬著嘴唇。
“除了他,免落後患。”徐以顯用堅決的口氣說,同時把劍柄握在手裏,用眼睛催促張獻忠立刻決定。
從崇禎七年滎陽大會後,李自成的聲望與日俱增;到李自成被推為闖王,更使獻忠深懷嫉妒。昨天夜裏因自成兵敗來投,這種嫉妒心和由於互爭雄長而起的積怨,暫時被壓抑下去,同時自成的態度磊落,議論正大,也使他受了感動,對自成表現了慷慨熱情。此刻經張可旺和徐以顯苦口相勸,他的心頭上陡然起一陣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