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3)

丫環打起簾子。張獻忠同徐以顯把李自成讓進屋裏。丁氏已經躲進裏間去了。獻忠把她喚出來,介紹給自成說:

“李哥,認識認識,這是你第八個弟妹。怎麼,還俊俏吧?”

李自成比獻忠長幾個月,按照自古傳下來的老規矩,兄長是不能在弟媳婦麵前開半句玩笑的,朋友間也是如此,何況自成又是個比較嚴肅的人,所以當時感到有點窘,無話回答。幸好丁氏匆匆地向他福了一福,羞得滿麵通紅,一轉身逃進繡房。張獻忠樂了,拈著長胡須哈哈地大笑起來。

他們正要上樓,馬元利來了。馬元利同李自成從前也很熟,今晚因留在察院照料,沒有機會來奉陪接風酒宴。他同自成見過禮,寒暄幾句,就把一個紅紙禮單呈給獻忠。獻忠緊皺粗眉,握著長須,把禮單細看一遍,抬起頭來問:

“不能再少一些?”

“我同林大人的兩位親信幕僚琢磨很久,這一股子膿,疼是疼,恐怕要出。林大人跟他的左右,這次來穀城,不把胃口填飽恐怕不會離開。”

獻忠帶著怒意地說:“請他趕快滾還不容易?”

“當然容易。在穀城故意搞點兒小亂子,就會把他嚇跑。可是咱們現在還得打鬼就鬼。臘月二十三打發老灶爺上天,用灶糖粘住他的嘴,讓他上天後不能說壞話。大帥,你就忍口氣,也忍點疼,權當是打發灶君上天吧。”

獻忠沉吟說:“這麼算下來,光送禮也得五千兩銀子以上。隻是,這一顆大珍珠不好弄到……”

馬元利笑著說:“聽林大人的一位親信說,這是四姨太太親口說出來的,不好拒絕。她原想要一顆祖母綠,後經我再三說明咱這裏如今沒有,才改成大珍珠。”

“操他們的祖宗八代!”獻忠輕輕地罵了一句,就往裏間去了。

李自成完全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在心中暗笑說:“你玩假降這一手,玩來玩去,現在可嚐夠了好滋味!”同時他更覺得自己來得恰是時候,不怕獻忠不聽從他的勸說。為著避免打聽,他不再同馬元利說話,背過身去,打量著屋中的高雅布置。家具都是楠木的,式樣古雅;牆上掛幾幅名人字畫,一張三弦,一管紫竹玉屏簫。簫的尾端帶有杏黃色的兩條絲穗子,上邊用一塊小小的漢玉墜兒綰著。他的眼光掃到山牆上,看見了一副裝裱考究的紅紙灑金對聯,上寫著顏體行書,十分雄勁和奔放:

柳營春試馬

虎帳夜談兵

他知道柳營是用的西漢名將周亞夫的典故,覺得這對聯很合乎獻忠的身份。看看落的下款,是題著“穀城徐以顯彰甫拜書”。今晚看見獻忠的軍師,他對這個人的印象不怎麼好。並沒有什麼根據,隻是憑著他的人生閱曆,朦朧地覺得徐是個陰險的人。但徐以顯的一筆顏體字他覺得不錯,增加了對這個人的敬意。

正當他欣賞徐以顯書法的時候,他聽見是獻忠的八夫人小聲賭氣說:

“你們近來給大官兒們送禮,總是來擠我,把我當成個出血筒子。上月你們拿走我的一塊祖母綠去給總理的小姐送禮,今晚又來要我的大珍珠。我不給!”

張獻忠走出來,沒有生氣,無可奈何地對馬元利笑著說:

“這個禮單放在我這裏,咱們明天再商量吧。”

馬元利一走,獻忠就把自成請到樓上去,並對徐以顯說:

“老徐,你也上樓來談談吧。”

徐以顯賠笑說:“我還有事,不能奉陪闖王啦。”

獻忠也不勉強,說:“你是忙人兒,隨你的便。”

李自成對徐以顯拱拱手,隨著獻忠上樓了。徐以顯小聲對春蘭說:

“請夫人出來,我跟她說句話。”

丁氏從裏間抱著嬰兒出來了。她以為徐以顯要問下毒藥的事。但徐以顯不再提這件事,因為他後來想,不得獻忠同意決不敢下此毒手。獻忠的脾氣他很知道,一旦動了火,他的頭就保不住了。

“夫人,你跟大帥說了麼?”他小聲問。

“說了。”

“大帥怎麼說?”

“他不許我多嘴。看他的神氣,他心裏有些肯。”

徐以顯輕輕點了一下頭,沒有說別的話,轉身走出。他已經想好殺害李自成的新辦法,用不著丁氏了。

李自成一到樓上,看見放著許多書架子,上邊擺滿了書,簡直發呆了。他用眼睛掃著書架子,問:

“敬軒,這是個藏書樓麼?”

“不是,不是。這些書都是方嶽貢家的,官兵糟蹋,咱的弟兄也糟蹋,有的烤火啦,有的墊馬棚啦。後來方嶽宗請我幫忙,下令不準再糟蹋這些書,把已經散失的也收集起來,搬到這座樓上藏起來。這樓同咱們吃酒的花廳都不是方家的,同方家是緊鄰,我把兩家宅子打通啦,還開了一道月門。你看,你在這裏住,不會有人打擾吧?”

“這地方確實清靜。”

“隻要你不嫌招待不周,在這裏多住些日子吧,決不會有風吹草動。”

自成笑著說:“八弟妹住在下邊,自然閑雜人不敢進來。”

他們在靠近火盆的八仙桌邊坐下。桌上放著一個霽紅官窯梅瓶,新插了兩枝紅白二色的臘梅。春香來替他們倒了兩杯茶。獻忠一揮手,她趕快下樓了。獻忠是一個不喜歡安靜的人,更不喜歡穩重地坐下談話。他站起來走到自成的身邊,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嘻嘻地笑著說:

“哎,李哥,你不如跟著咱老張投降朝廷吧,何必天天奔波?”

自成轉過頭來,看看獻忠。看見他的狡猾的笑容,猜不透他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是他不管獻忠的話是真是假,他把身子往椅背上猛一靠,頭一仰,回答說:

“啊,不行,決不投降!”

“好家夥,已經‘賠了老婆又折兵’,還不服輸?”

“勝敗兵家常事。沒有敗,也就不會有勝。自古起義,哪有一帆風順的?”

“好我的哥,你難道打算丟掉幾次老婆孩子?我看,還是受招安吧。”

自成笑一笑,說:“要是隻打算一家團聚,死在老婆床頭,咱們起初就不必造反啦。”

“你真的不肯洗手?”

“既然造反,不反到北京城永不罷休。”

獻忠瞪著眼睛在自成的臉上注視一陣,又在自成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一下,大聲說:

“好樣的,我就猜到你一定不服輸,也不泄氣!”隨即哈哈地大笑起來,坐回原位。“李哥,咱們打開窗戶說亮話,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我想聽聽你的主見。”

“聽我的主見?”張獻忠狡猾地擠擠眼睛,拈著大胡須說:“咱老張已經受了招安,也算是朝廷的人啦。咱們分了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你怎麼好聽我的主見?”

“敬軒,咱們說正經話,別開玩笑啦。我這次來看你,就是要跟你談談今後我們應該怎麼辦。”自成把“我們”二字說得很重,很慢。停頓片刻,見獻忠一直含笑地盯著他,老不做聲,他接著說:“從前官兵的力量比如今大,可是因為咱們十三家擰成一股繩,齊心作戰,把官兵殺得顧東不能顧西。這兩年,咱們十三家分成幾股,你,曹操,我,老回回,還有革裏眼他們,各打各的,沒有好生配合,互相策應,都吃了官兵的虧。敬軒,如今滿韃子深入畿輔,洪承疇和孫傳庭都去勤王,內地官兵空虛,加上河南等省連年災荒,人吃人的年景,正是咱們大幹一番的好時機。我不能住在商洛山中當神仙,你也不應該就這樣在穀城長住下去。你說,咱們應該怎麼辦?”

“你想重振旗鼓,當然很好。痛快說吧,你可是要我幫助你?”

“我來穀城,不是來求你幫助,隻是要跟你商議商議咱們今後應該如何幹。一個巴掌拍不響,兩個巴掌就拍得響。我來找你,不光是為我,也是為你。”

獻忠又笑起來,說:“好家夥,還為我!”

“是,也為你。你大概還記得,幾年前咱們在城固左近搶渡漢水,沒有船隻,水流很急,還有風浪。騎兵過去後,步兵過不去。大家正沒辦法,還是你想出主意,叫步兵強的跟弱的搭配,人牽人,手拉手,扯成長線,踏過漢水。轉眼間,不但步兵都平安過來,連老弱傷病的弟兄也過來了。風浪大的地方,許多人手牽手站成一排,擋住浪頭,讓抬運傷病和輜重的弟兄們順利過去。可見,力量分散了,就抵不住激流,擋不住風浪,力量合起來就什麼困難也不怕。”

“你的力量在哪裏,我的哥?你的人馬不是打完了麼?”

“那是暫時的事情。時候一到,隻要我的路子走得正,重樹起我的‘闖’字大旗,人馬要多少會有多少。”

“你有把握?”

“有把握。明朝已經失盡人心,加上災荒連年,餓殍滿地,隻要我們能夠為民除害,救民水火,還怕沒有老百姓跟著造反?”

“你真是要幹到底?”

“說實話,我目下已經在商洛山中集合力量。”

張獻忠猛地跳起來,把大腿一拍,伸出一個大拇指,大聲說:“好漢!好漢!自成,我就知道你不會完蛋,定有重振旗鼓的一天。果然你絲毫不喪氣,不低頭,是一個頂天立地的鐵漢子!高如嶽死後大家推你做闖王,真不愧這個‘闖’字!不過,老兄,你也不要在我老張麵前打腫臉裝胖子,硬不要朋友幫助。說吧,你需要什麼?需要我老張送一些人馬給你麼?需要多少?……嗯?說!”

“敬軒,你的情誼我十分感激。可是,請你暫且不談怎樣幫助我。咱們先商量今後大計要緊。”

“好,暫且放下這一章,先談重要的。你打算今後怎麼幹?”

“我想先問問你:你打算怎麼幹?”

張獻忠拈著大胡須笑一笑,重新坐進椅子裏,裝出心安理得的樣子說:“你看,咱倆走的不是一條路。我已經娶了八個老婆,不久還要娶第九房,是本城敖秀才家的姑娘,十七歲。咱們造反,還不是為著過幾天舒服日子!”他擠擠眼睛,搖搖頭,打個飽嗝,雙腳蹬在桌撐上,接著說:“我沒有別的打算,隻想在穀城安安穩穩地住下來,把兵練好,朝廷需要我出力的時候我就出把力。”

自成笑著問:“真的麼?”

獻忠說:“信不信由你。”

自成坐下去,誠懇地、嚴肅地、不慌不忙地微笑著說:“敬軒,你不要跟我開玩笑,良機難得,咱弟兄倆應該好生談一談。咱們起義已經十來年啦,弟兄們死了不知有多少,老百姓遭殃更大,到如今還沒有打出個名堂來。你抱定宗旨殺貪官汙吏,可是貪官汙吏越殺越多,看起來若非推倒明朝江山,來一個改朝換代,吏治是不會清明的。我知道你想喘喘氣,然後大幹。可是這情形不能拖得太久。你在整練人馬,左良玉們也在整練人馬。你隻有穀城縣彈丸之地。池塘小,難養大魚。等到你的創傷養好了,羽毛豐滿了,左良玉們的人馬也整練好了,比以前更多了。你的把戲隻能夠騙住熊文燦,可是騙不住左良玉和羅岱,騙不住朝廷,騙不住眾人的眼睛。目前正是極其有利的局麵……”

張獻忠截斷自成的話,問:“自成,自成,憑良心說,這幾個月來你們是不是常罵我老張脊梁骨軟?說我張獻忠是真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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