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以後,李自成趁著議事尚未開始,往高夫人住的院落走去。這院落原是一家財主的住宅,如今同周公廟的後院打通,連成一氣。李自成剛走到高夫人所住的院落的二門口,正好老營的馬夫頭目王長順從裏出來。王長順趕快向旁邊一閃,叫道:“闖王!”闖王站住了,在老王的臉上打量著,笑著問:
“怎麼,喝了不少吧?”
老王感情激動,喃喃地說:“今日咱行轅裏祝賀大捷,我不能不喝三杯。剛才夫人差她身邊的一個(——大姑娘,米脂一帶方言。)——我忘記名字啦,到馬棚把我喚來,讓我坐下去,又賞我三杯酒。我是滴酒入唇就變成關爺臉,不過,請闖王放心,我喝不醉的,喝不醉的。”
闖王親切地說:“天冷,你年紀大,多吃幾杯不打緊,隻要不吃醉就行。你在咱們老八隊有功勞苦勞,大家多敬你幾杯也是當然的。”
王長順湊近一步,越發激動,小聲說:“闖王,有一句話我可以問你麼?”看見闖王笑著點點頭,他聲音哽塞地問:“人們說你要在洛陽建國稱王了,真的麼?”
闖王笑著問:“你聽誰說的?”
“這兩三天將士們在下邊紛紛議論,剛才又聽說今日下午眾位將爺就在商議這件大事。”
“你別聽別人瞎說,不久咱們還要打大仗哩。”
“哎,我呀,我比別人更盼望你早一天建國改元,稱王稱帝。今天聽到這消息,我心中高興得真想哭一場!可是你這闖王的稱號我已經叫慣啦。起初我叫你闖將,後來叫你闖王,已經叫了四五年啦。我喜歡你這個闖王稱號,以後不讓我再叫你闖王,我心裏可有點兒,有點兒……哎,你叫我怎麼說呢?”
闖王明白他的意思,連忙說:“王大哥,即令有朝一日我真的稱王稱帝,你仍然可以稱我闖王。咱們原是同鄉裏,一起義就在一起共患難,同生死,別說你以後還叫我闖王,就是你叫我的名字,我也不會怪你。從前在一起共患難的老弟兄沒有多少啦。”
王長順的眼眶中滾著熱淚說:“闖王,你這幾句話說到我的心窩裏啦。我跟隨你十多年,最知道你待老部下有恩有義。可是我也想啦,一旦你建國改元,稱王稱帝,我再不會站在你麵前稱你一聲闖王,隨便吃噠。到了那個時節,闖王,即令你還沒有忘記我這個老馬夫,可是我的官職卑小,進不了宮門,再也見不到你同夫人啦。就說有幸你會想起我,把我召進宮去,我還得離很遠三跪九叩,俯身在地,連抬起眼睛看看你都不敢。咳!有什麼辦法呢?自古來皇家禮教森嚴,一道宮牆把親生父子的骨肉恩情都隔斷了,何況我這個老馬夫?可是,闖王,話雖是這般說,我聽說你要在洛陽建國稱王,我高興得流出了眼淚!闖王,你登極吧,稱王吧,稱帝吧。這是天命,軍師獻的《讖記》說得很清楚,為什麼不趕快稱王呢?我以後能不能隨便見你和夫人,那是小事!”
闖王看見老王有了點醉意,推他一下,說:“長順,你快去躺躺吧。要不要人扶著你?”
王長順笑著搖搖頭:“我不醉,我不醉,隻有一點酒意兒。”他深情地再望了闖王一眼,閃著淚花,腳步蹣跚地走了出去。
高夫人剛送走幾位女客,在上房幫女兵們收拾東西,看見闖王進來,忍不住先向闖王問道:“聽說你們在商量建都洛陽和稱王的事,真的麼?”
闖王問:“誰進來告你說的?”
“你們剛散席,雙喜和小鼐子就興衝衝地跑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隨後一功來問我一件事,我問他,他也說正在商議。”
“一功有什麼主見?”
“他說他跟補之都認為早了點,別的沒說什麼。”
李自成很重視“早了點”三個字,看了一眼高夫人的臉上神氣也有點沉重,又問:“你的看法呢?”
高夫人淡然一笑,慢慢地說:“將士們出生入死地跟著你,苦了多年,到了今日,破洛陽,殺福王,百姓歸心,人馬眾多,自然是一個個興高采烈,盼望你快一點稱王稱帝。還有一種人,一方麵確實擁戴你,另一方麵何嚐不是等著你稱王稱帝啦好封官拜爵。可是我想著過早建國稱王,內外都不好辦,心中發愁。”
自成問:“怎麼內外都不好辦?”
高夫人歎口氣,說:“我想,你過早地建國稱王,敬軒能服氣麼?曹操能服氣麼?老回回能服氣麼?革、左四營能服氣麼?時機不到,一稱王就立刻四麵樹敵,明朝也將全力對付我們,這就是外邊不好辦。咱們軍中的老人,都是生死一心,在你麵前無話不談。他們稱你闖王,也有時叫你李哥,像玉峰這樣年紀稍長的,有時叫你一聲自成,都習慣了。你一旦稱王稱帝,他們就得見麵跪在地上說話,口稱陛下,誰還能像現在這樣同你親如手足,無話不談?一旦稱王,就好像替自己打一堵高牆圍起來,也好像把自己懸在空中!這是說過早稱王,內邊不好辦。我是個婦道人家,見識短,想到這些地方,心裏的疙瘩解不開,所以有點兒發愁。”
闖王點點頭,沒有做聲,加了一件衣服,轉身走了。剛走到周公廟的前院中,看見高一功急匆匆迎著他走來,一到麵前,將一封粘著兩片雞毛的書子遞給他,同時說:
“李哥,有火急軍情塘報!”
李自成接到書信,先看封套正麵,認出是辛思忠的筆跡;又看背麵,分兩行批著四句話,並且加圈。那四句話是:
十萬火急,遇站換馬;
日夜飛送,遲誤者斬!
這四句話是李闖王自己在一個半月之前規定的,等於他的軍令,不是十萬火急的文書,任何將領不許在文書的封套上批寫這四句話。從南陽地區到洛陽附近,沿著伏牛山脈東部和熊耳山東部,幾百裏間的重要市鎮和山寨都被他的義軍踏平,許多地方都駐有他的打糧和保護交通要道的部隊,所以這樣的傳遞文書的辦法可以確實執行。但是自從他規定了這個辦法以來,今天是他第一次接到批有這四句話的“十萬火急”文書,因此他感到十分突然。他迅速抽出塘報一看,又覺得這一個重大的軍情變化並沒有出他意料。他向一功問:
“捷軒他們都看了麼?”
一功回答:“都看了,隻等你來商議。”
自成笑一笑,說:“瞧,馬上就熱鬧起來了。”隨即大踏步向議事廳中走去。
議事廳中,眾將領都在紛紛議論,看見闖王進入月門,登時鴉雀無聲。牛、宋和李岩看見闖王步登台階,立刻起身,恭立侍候,而武將們有的立刻起立,有的卻比較隨便。闖王進到屋裏坐下,然後大家紛紛落座。他向劉宗敏問:
“對於下午所議的事,還有剛才這封塘報,大家有何看法?”
宗敏說:“對下午所議的事,大家剛才又議了一陣,並無另外新的意見,都說請闖王自己裁決。辛思忠從新野境內送來的這封火急塘報,大家才看到,正在議論。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可以多議論的。方略大計,闖王和軍師早就胸有成竹,如何部署兵力,請闖王下令好啦。”
自成轉向牛金星和宋獻策:“你們二位的主見如何?”
牛金星欠身說:“我同軍師之意,認為張敬軒和曹操雖有開縣之捷,出了四川,但也是疲於奔命,人馬所剩無幾,除非施展什麼絕招,未必馬上有大的作為。楊嗣昌率大軍追出四川,也是師老兵疲,將帥離心。古人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楊嗣昌之氣已經十分衰竭,正是所謂不能穿魯縞的強弩之末。況且他督師一年半,糜餉數百萬,剿撫之計兩敗。洛陽失陷,福王被殺。不要說他今後不能有何作為,恐怕連性命也很難保住。因此,我們當前急務,仍是加緊招兵買馬,日夜練兵,早定名號,據河洛,下南陽,掃蕩中原,勿失時機。”
李自成轉向李岩:“林泉有何高見?”
李岩欠身說:“牛先生與軍師的意見甚善。在下愚意,除他們二位所言者外,請闖王速派勁旅南下,攻占南陽、鄧州,使宛洛連成一片,並使楊嗣昌不能自襄陽北上。汝州為宛、洛交通孔道,亦為由洛陽東出豫中、豫南必經之路,自古為兵家所必爭之地。請闖王另派一支勁旅攻占汝州與葉縣,以確保宛、洛通道,並為伏牛山老營一帶作屏藩。”
李自成又向全體將領們望了一遍:“你們大家還有什麼主張?”
幾位大將覺得大家說的意見已經不少了,都默不做聲,等候闖王決定。有幾個中級將領,年紀最輕的如雙喜和張鼐等都不到二十歲,較大的如穀可成和李彌昌等也隻有二十三四歲,互相使眼色,抗膀子,碰肘彎,希望有一個人站起來代表大家說話。闖王含著和藹的微笑望著他們,用眼色催促他們。最後,他們都望著張鼐,並且有人從背後推他一下。張鼐站起來,口齒清利地說:
“啟稟闖王!剛才我們有十來個人在一起嘀咕一陣,大家認為,應該趁眼下楊嗣昌尚未出川,官軍被張獻忠拖得五零四散,疲憊不堪,河南和陝西官軍空虛,請闖王在洛陽建國稱王,號召天下。以後打到西安,再以西安為京城,改稱帝號。隻要闖王在洛陽建國稱王,據有宛、洛,掃蕩中原,日後張獻忠和羅汝才來到河南,見大勢已定,必得向闖王稱臣。天無二日,地無二王。倘若張獻忠他們有不願臣服的,一律剿滅。聽說當年朱洪武也是這樣:他先在南京稱王,隨即誅滅群雄,趕走元順帝,統一天下。請闖王趕快擇吉稱王,不要耽擱。我們這班小將,誓忠不二,甘願粉身碎骨,為闖王打天下,保江山!”說畢,坐下,臉上猶保持著激動神色,呼吸急促。
議事廳中寂靜下來了。闖王繼續麵帶微笑,默不做聲。他滿意全體將領對他的一片忠心,也看出來這班年輕小將們因為近來的步步勝利,把事情看得過分容易。過了片刻,他收斂了笑容,說:
“剛才辛思忠從新野境內送來了十萬火急塘報,說在襄陽城內盛傳,張獻忠在四川開縣境內一戰殺敗了總兵猛如虎,毫無阻攔地從夔州境內出川,楊嗣昌率領大軍在後邊尾追。這消息,我看有九成以上可靠。張獻忠出川後能有多大作為,楊嗣昌能有多大作為,我們的心中有數。牛先生和軍師的看法很是。我們有自己的用兵方略,按照我們的方略去做。古話說,‘因利乘便’,確實是不應該坐失良機。”
他說到這裏,停了片刻,好像還在認真思索。那班年紀較輕的將領,聽到“不應該坐失良機”幾個字,都等著他接下去就宣布建國稱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麵孔。突然,闖王輕輕地咳嗽一聲,接著說:
“今日牛先生、宋軍師、各位將領,出於對我擁戴之誠,才紛紛提出來建都稱王的事。但我仔細想了,目前我的德威不足以服人,稱王太早,不惟無益,反而有害。況且宛、洛各州、縣也殘破不堪,災民遍地,有些州、縣往往人吃人,幾十裏不見人煙。似此情形,更不宜馬上就建都稱王。所以這建都稱王的事,我決不同意,請大家暫莫議論!”
議事廳中有一陣寂靜。許多將領感到失望、吃驚,但也有的將領微微點頭。牛金星望望宋獻策和幾位大將都無意再勸說闖王稱王,便站起來說:
“闖王今日建都稱王,實為上順天命,下應民心。但闖王既然如此謙遜,稱王事暫緩商議也好。古人在稱王稱帝之前有稱大元帥的,有稱大將軍的,也都是正式名號。愚意以為,闖王今日可稱為大元帥,以便號令群雄,但在元帥上要加幾個字作為美稱。不知此一芻蕘之議,闖王可否采納?”
闖王微笑著轉向眾將:“你們大家以為如何?”
大家因闖王堅辭稱王,所以一齊擁護闖王正式稱大元帥。自成見“眾議鹹同”,便問金星應該在元帥上加什麼字樣。牛金星早已做了退一步的準備,但他走到桌邊,取筆在手,故意凝思片刻,在箋紙上寫出一行字,又拉著宋獻策斟酌,然後拿著箋紙說道:
“闖王的大元帥稱號應加褒美之辭,以示麾下眾文武擁戴尊崇之意,猶如群臣向帝王上的徽號。剛才學生與軍師共同斟酌,擬出了八字褒美之辭,連同大元帥三個字共是十一個字,就是:‘奉天倡義神聖文武大元帥’。各位如覺褒美不足,請再增加幾個字不妨。”
有人說:“沒聽清,請再念一遍。”
金星又念:“奉天倡義神聖文武大元帥。”他怕眾將領不很明白,解釋說:“這‘奉天倡義’,大家是都清楚的。‘神聖文武’四字出自《大禹謨》中的兩句話:‘乃聖乃神,乃武乃文。’這兩句話是稱頌帝堯具備了神聖文武的美德。我們闖王,奉天承運,效法堯、舜,救民於水深火熱之中,文足以經邦治世,武足以戡定天下,所以這‘神聖文武’四字加在闖王的稱號上十分恰當。”
眾將領紛紛地稱讚牛金星替闖王想出的這幾個字的美稱極好,還有人在思索再加另外什麼字。李自成從金星手中要過來箋紙,提筆勾去了“神聖”二字,抬頭望著大家說:
“我無德無能,實在當不起這個美稱。不好全辜負大家的誠意,就決定用‘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這個稱號吧。但目前百事繁忙,不日還要打仗,暫不向全軍宣布這個新的稱號。等過了一陣子,軍情稍暇,再向全軍宣布,開始用這個稱號,同時也要建立一些新的軍製。至於是不是以宛、洛為根本,今日雖大家各抒所見,但沒有商議定局。我自己也有一些想法,另作商量,不必今天就匆匆忙忙決定。”他向紅娘子望望,接著又對眾將說:“有一件事兒,是在得勝寨決定的,現在向大家宣布。我軍要成立一個健婦營,由紅娘子統帶。因為目前戰馬缺乏,暫時從得勝寨撥給五百匹,另給三十匹騾子馱運東西。日後馬匹多時,陸續撥給。我們的童子軍屢立戰功,已經很馳名。今天又立個健婦營,也是個大大的新鮮事兒,一定會成為一支精兵,在戰場上建立大功。有人說應該稱做娘子軍。可是健婦營這名稱是紅娘子才起義時就想好的,所以我決定還用這個名稱,也算咱們不忘記紅娘子在豫東率眾起義的功勞。”
關於下一步軍事行動,因為事屬機密,闖王未作別的指示,隻叫大家回去速做準備待命。隨即他宣布會議完畢,望著眾將領從議事廳肅然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