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正月下旬到二月初,李自成一直留駐洛陽未動。洛陽的各色人等,無不在打聽和猜測李闖王本人和他的大軍動靜:他是要留在此地,據河洛之險同朝廷對抗?還是要離開洛陽往別處去?倘若闖王率領他的大軍離開洛陽,下一步將往何處?人們看見,離洛陽隻有五十裏的孟津縣城,是洛陽北邊的重要門戶,卻沒有派兵占領;往西去,不攻占澠池和陝州,以控製崤、澠的險要地利;往東去不占據虎牢關,以控扼洛陽的東方門戶;而這些地方自古以來都是軍事上必爭之地。人們還看見,每天有一隊一隊的騾、馬和驢子將抄沒的糧食和財物向伏牛山中運送,而新兵也一隊一隊地向伏牛山脈的方向開去。另一方麵,也從伏牛山一帶開來了幾支精兵,從澠池以西也來了一支精兵。這從西邊來的,一色都有長槍,為首的將領約摸三十一二年紀,十分英俊,騎著一匹高大的西口白馬,哄傳著他就是劉芳亮。人們看見這一支部隊來到,更要猜測李闖王下一步將向何處用兵。正在這時候,傳出風聲,都說河南巡撫李仙風同副將陳永福帶著幾千人馬沿黃河北岸往西來,打算收複洛陽,而闖王打算率大軍從汝州往東南去,到郾城和汝南一帶,那裏災荒較輕,糧食較多。
到了二月初五日早飯後,洛陽居民紛紛傳言,說闖王的人馬從初三日起就包圍了汝州城,四麵猛攻。人們到這時恍然明白,闖王確實要攻破汝州,打通從洛陽往許昌、南陽和汝南的“綰轂”要道,證實了李闖王要離開洛陽往東南去的傳說。到了中午,洛陽軍民得到了關於汝州的最新確實消息:汝州城已經在初四日攻破,實際上並沒有經過猛烈戰鬥。義軍趁著刮西北風,用火箭射向城樓,城樓著火,城頭上登時一片混亂,而義軍靠雲梯呐喊攻城。知州錢祚征斬了兩個守城的兵勇,無法製止守城人們的混亂和奔逃。義軍一登城頭就將他抓到,大開城門,將州城占領。
午後不久,張鼐遵照闖王指示,傳諭洛陽的窮苦百姓,可以隨便到福王宮中和各處王店中拿取東西。這些地方,雖然金銀財寶和糧食都已抄空,但是粗細家具和各種有用的、值錢的東西還是很多。經過在街巷中敲鑼傳諭之後,窮百姓少數膽小的人們怕有後患,不敢前去,而多數膽大的人們蜂擁而去,像趕廟會一般。因為福王宮中的東西太多,一個下午老百姓搬運不完;晚上怕引起火災,不許百姓進宮;第二天,天明以後,又叫百姓繼續搬運。那些比較大件的,不適宜百姓使用的東西,多數都被百姓砸了。到了中午,張鼐下令將王府宮城四門把守,不許百姓再進,然後派兵在宮中幾處放火。霎時烈焰騰騰,大火燃燒起來。
李自成看見福王宮中濃煙衝天,同牛金星和宋獻策站在周公廟院中看了一陣,點頭笑著說:“好,好。”然後他們出了廟門,一邊談著話一邊往李岩的公館走去。親兵們都牽著戰馬,跟在後邊。
這時候,李岩正在公館中同李侔小聲談話,屋中沒有一個外人。李侔是奉緊急命令率領豫東起義將士於昨天深夜趕到的,人馬暫駐望城崗,今天上午來周公廟謁見闖王,被留下吃午飯,一吃過午飯就來看他的哥哥,馬上還要回望城崗,準備在黃昏後將人馬開赴白馬寺,同劉芳亮的人馬駐紮一起。他們談話的地方是李岩的臨時公館的書房,陳設淡雅。牆上掛著李岩自己寫的一副正紅蠟箋灑金對聯:
永憶江湖歸白發
欲回天地入扁舟
對聯紙原是從福王府抄出來的,裱工裝潢極佳,而李岩的書法是既端莊,又瀟灑,雄健中帶有流利。紅娘子被高夫人請去說話,中午留下吃飯,尚未回來。李侔向哥哥談了一點自家部隊的情況,也問了洛陽一帶放賑的事。當李岩簡單地談了上月二十八日重要會議的內容以及後來闖王決定舍洛陽去奔襲開封的計策以後,李侔望著牆上的對聯沉默片刻,然後回過頭來,帶著惘然的神氣說:
“這,這據宛、洛以控中原,據中原以爭天下,是一個根本大計。不然,萬一將來受挫,便要退無所據。哥為何不在闖王麵前力爭?”
李岩微微苦笑一下,說:“闖王想的也有道理,但是如果決意據守宛、洛,那些困難並非不可戰勝。比如說,‘修道而保法,固境而安民’,以十萬人馳騁秦、楚、豫與江北各地,隨時回戈中原,而以二十萬人馬在宛、洛和中原與敵周旋,有事則戰,無事則耕種訓練。有這三十萬人馬,兵力不能算少,或趨其所不意,或攻其所必救,或以逸待勞,迎而擊之,或以多禦寡,圍而殲之,足可以鞏固宛、洛,掃蕩中原。如此則官軍無機深入,不敢深入,亦無力深入。隻要兩三年內宛、洛稍得安定,人民來歸,草萊漸開,人懷保家之心,士無饑餒之憂,則中原大局可定,宛、洛一帶也就固若金湯了。要知朝廷今日已處於衰亡之運,官軍勢同於強弩之末,據宛、洛以控中原,此正其時。無奈闖王在目前無意經營一個立足地,尤不願在宛、洛費力經營,而多數將領又念念不忘他們的陝西故鄉。我們是河南人,話就不好多說了。”
李侔問:“你沒有跟軍師談談,請他勸說闖王?”
“談啦。可惜獻策也心中猶豫,不肯認真勸說闖王。”
李侔沉吟說:“既然獻策如此,其中必有一番道理。”
李岩說:“獻策看出來跟隨闖王多年的老將士鄉土之念甚重,多認為如其經營宛、洛,不如時機一到,經營關中,所以他起初還認為我的建議可行,隨後就猶豫不言了。另外,闖王認為,宛、洛農村殘破特甚,百姓死亡流離,十室九空,許多縣人煙稀少,倘若據守此地,在兩三年內不惟大軍糧秣無法供應,而且救荒救死不暇,也沒有餘力去安輯流亡,恢複農桑。加上戰事頻繁,敵爭我奪,屢進屢退,百姓不得安居。如此情況……”
李侔不覺插言:“水、旱等天災也要估計在內。”
“是。遇上天災,百姓又得死亡流離。闖王認為,在目前據守宛、洛為根本,不很合算。”
李侔輕輕點頭說:“有道理。”
李岩接著說:“闖王認為不如東出豫東、豫中,準備打幾次大戰,早定中原大局。等有了一個稍稍安定的局麵,然後著手重整地方,設官理民,獎勵墾種,恢複農桑。闖王多從當前軍事局麵著眼,這想法也有道理。我所怕的是倘不早圖深根固本之策,日後倘若受挫,退無可據,奈何?”
李侔默然想了一陣,忽然露出笑容,說:“獻策不肯同哥一樣多勸闖王在眼下經營宛、洛,這道理我明白了。我們在對待這樣大事上應該多同他商量行事,不可過持書生之見。”
李岩沒有說話,用略微詫異的眼光望著李侔。自從破杞縣城起義以來,李岩對李侔已經另眼相看,遇事很重視他的見解,所以此刻在微感吃驚中等待他繼續說話。
李侔接著說:“在你入獄之前不久,有一天下雨無事,你忽然將我叫到書房,問我是不是細讀了《後漢書·荀彧傳》。我說我隻讀了一遍,尚未讀熟。你問我荀彧對曹操最重要的獻策是什麼?我一時無從回答。你指出一段文字叫我閑時細讀,以背熟為好,等我背熟了同你討論。我後來聽你的話背熟了,可是為勸賑惹出禍事,哥竟鋃鐺入獄,不曾在哥的麵前背書。此刻我忽然想起來這件事啦。”
李岩說:“當日兄弟在一起讀書討論之樂,不可再得!德齊,我自從入獄以後,心中事多,這件事我已經忘了。是哪一段文字叫你背熟,還要同你討論?”
“荀彧諫曹操說:‘昔高祖保關中,光武據河內,皆深根固本,以製天下。進可以勝敵,退足以堅守,故雖有困敗,而終濟大業。將軍……’”
李岩笑著說:“算啦,算啦,不用往下背啦。對呀,這段書,不正是我今日的用心麼?”
李侔說:“我正是要談你的用心。你是我的兄長,也是我的良師。是你教導我鄙棄八股,絕意舉業,泛覽諸子百家,留心經世致用之學。要不是打開胸襟,視宋儒理學如糞土,也不會同新嫂子破城劫獄,造起反來。世上事,往往有經有權,不能死看一麵。在如何既要守經,又要從權,也就是通權達變,我們不如獻策,哥不如我與新嫂子。你讀書多,學問大,有時反而被書本框住了。你力勸闖王建立個立足之地,也就是苟或所說的深根固本。這是根本大計,不可忽視的道理,所以謂之經。至於在何時何地建立一個立足地,則是可以變的,所以謂之權。倘若長此下去,闖王不圖深根固本之策,那是不行的,也許會悔之莫及。但闖王此時無意經營宛、洛,倒是從實際著眼,有利於大軍縱橫中原,進退自由。我們論事,難免不有書生之見,把局勢的風雲變化看得太簡單了。”
李岩心中恍然,高興地說:“德齊,你說的很是!自從起義以來,你的思路開闊,大不同於往日,真當刮目相看!”
李侔笑著說:“我細心思忖,闖王頗多過人之處,到洛陽的一些行事,也是證明。過此一時,他必會選定一個地方建為根本。”
李岩點頭說:“是的,是的。闖王確實有許多非凡之處,為當今群雄所望塵莫及。例如破洛陽之後不肯住在福王府中,不貪圖享受,為諸將樹立嚐膽臥薪的榜樣,這就是古今少有。又如當上月二十日晚上部隊正將攻進洛陽城時,他忽然下令:破城之後,對洛陽現任大小文武官吏除非繼續率眾頑抗,一律不加殺害。此舉頗為出人意表,亦為古今未曾有。”
李侔說:“是的。我們在得勝寨老營的將領們聽到此事,也都覺得意外,認為闖王未免過於寬大。”
李岩笑了起來,說:“那時候,啟東、獻策和我都跟著闖王住在關陵。剛吃畢晚飯,闖王忽然想起來如何處置洛陽城內現任文武官吏的事,來不及同大家商量,立刻派人飛馬到城下傳令。傳令親兵出發以後,闖王才向我們講明道理。他說:第一,十多年來,朝廷、官府、鄉紳大戶,無不辱罵他是流寇,是殺人魔王,百姓中也多有信以為真的。破洛陽,舉國矚目,偏偏對現任大小文武官吏一個不殺,使人們知道他到底是怎樣行事。第二,進了洛陽盡可能不殺明朝的現任官吏,對下一步去攻取大小城池頗有好處。目前要想辦法使明朝文武官吏無守土的心,至於以後是否仍舊這樣辦,那倒不一定。第三,不殺明朝現任大小文武官吏,隻殺福王和呂維祺,更證明這二人罪大惡極。尤其是呂維祺這個人,平素披著一張理學名儒的假皮,在全國讀書人眼睛裏很有聲望,有些不是身受其害的老百姓也不知真情。現在隻殺他,不殺別的官吏,好叫人們用心想一想其中道理。”
李侔叫著說:“妙!妙!我竟沒有想到闖王的思慮是如此周密,其用意如此之深!說到這裏,使我想起來他起用郝搖旗的事,也是極為英明。目前不但郝搖旗感激涕零,做事異常勤奮,別的人原來做過錯事的,受過罰的,也都受到感召,十分鼓舞,願意立功自效。這是我在得勝寨一帶親耳所聞,也聽搖旗親口對我講到他的感奮心情,我也十分感動。”
李岩點點頭,又心思沉重地說:“今後,我們必須處處小心謹慎,萬萬不可因為闖王推誠相待,十分禮遇,就忘記了我們是被逼造反,無處存身,才來投闖王帳下。”
李侔對哥哥的嚴重表情和口氣很為詫異,忙問:“最近出了什麼事兒?難道有人說我們不是忠心耿耿地保闖王打江山麼?”
“沒有人這麼說,可是我也有太疏忽大意的地方。幸而闖王豁達大度,又值初來河南,百事草創,可能並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倘若在大業告就時候,隻此一事,說不定我們會惹出一場大禍。我已經狠狠責備了子英他們幾個在我手下辦理賑濟事項的人,也責備了我自己,永遠引為鑒戒。幸而獻策是我們的好朋友,及時暗暗地提醒了我。要不然,繼續下去,實在可怕!”
“哥,到底遇到了什麼事兒,竟然如此可怕?”
李岩搖搖頭,後悔地歎了一聲,說:“闖王信任我,命我照料洛陽賑濟饑民的事,後來又將新安和偃師兩個縣城放賑的事也交給我管。我本來應該小心翼翼地把這件事情做好,使河洛百姓更加歌頌闖王的活命之恩,可是我偏偏在這件事情上疏忽大意!如今雖然闖王禮遇如常,但他是否在心中全無芥蒂,不得而知。我們追隨闖王日淺,既不似捷軒等眾位將領與闖王共生死患難多年,也不似啟東與闖王相識於潼關南原潰敗之後,更不似獻策有獻《讖記》之功。我們是立足無地,慕義來投,過蒙倚信,未嚐有涓埃之報。第一次闖王畀我以賑濟河洛百姓重任,而我就不能小心從事,鑄成大錯。當然,也不能全怪子英他們眼睛中隻看見我,不知天高地厚,不懂道理,更要緊的是怪我自己出身宦門公子,在家中聽別人頌揚慣了,習以為常,不真正明白今日事闖王即是事君,斷不可使人覺得我有功歸己,替自己收攬民心。盡管是事出無心,但自古為人臣者倘不善於自處,斷沒有好的下場!”
李侔越發吃驚,問:“哥,到底是什麼事兒?這事我新嫂子知道麼?”
“她每天陪著高夫人,自然沒有告她知道。新婚之後,我暫時也不願使她知道。事情是這樣,如今不論是洛陽、新安、偃師,到處百姓因為見我放賑,都說李公子是他們的救命恩人。有些人竟然說李公子就是李闖王,李闖王就是李公子。聽獻策告我說,這說法傳得很遠,已經不限於河洛一帶。”
“闖王聽到了麼?”
“獻策說,有人告訴闖王,闖王哈哈大笑,毫無慍色。但是雖然闖王十分豁達大度……”
李侔截著說:“這情形確實可怕。盡管闖王不去計較,別人也會……”
忽然一個親兵跑進來,慌忙稟報說闖王駕到。李岩兄弟霍地站起,趕快向外迎去。
李岩兄弟將闖王和牛、宋迎進上房,也就是李岩和紅娘子居住的正廳。獻茶一畢,闖王對李岩說:
“今天聽說,李仙風和陳永福在上月中旬,知道洛陽吃緊,托故到豫北‘剿賊’,不敢來救洛陽。現在洛陽已破,他們不得已率領幾千人馬於兩天前到了溫縣,按兵不動。倘若他們再往西來,到了孟縣,我們就立刻起程。如若他們停在溫縣不動,我們也要動身,不失時機。按軍師的意見,初九日是出征的黃道吉日。我想,步兵在初八日下午就先起程,咱們同騎兵到初九日四更起程。倘若咱們奇襲成功,這一拳就會打得崇禎再也直不起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