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過天地,紅娘子被攙扶著繞過天地桌向上房走去,突然一陣什麼東西撲麵向她的頭上和身上撒來。她的心中一怔,隨即明白這撒來的東西是麩子和紅棗。一股幸福的情緒充滿心頭,願意這兩樣東西多多撒來。果然,人們不斷地撒呀撒呀,一直撒到她走進洞房。幸而一塊紅綾蒙在頭上,使那一把一把的紅棗和麩子打不著她的臉孔,也打不著她的鳳冠。
各位將領的夫人和牛、宋二人的夫人都在內宅設宴,男客和送親人都在前院坐席。酒過三巡,李岩來到內宅向各位女賓敬酒。趁此機會,大家拉著新郎和新娘喝了交杯酒,算是完畢了古人所說的“合巹”之禮。這是自從在得勝寨定親以來,紅娘子第二次再看見李岩,但是她不好意思細看,羞得滿臉通紅,低頭不語,回避著眾人的眼睛。
酒宴雖然在闖王軍中算得是豐盛的,但是並不鋪張,約摸到未時剛過就起席了。按照一般習俗,後宅起席以後,會有許多女客留下不走,晚上還要鬧房。但如今是在軍中,一切從簡,並且高夫人一再囑咐,紅娘子連日鞍馬勞頓,須要讓她好生休息,所以起席後不久都陸續走了。高夫人派來護送花轎的女親兵,以及慧英和慧梅,也同紅娘子的健婦們一起吃了酒席,辭別紅娘子回周公廟去。紅娘子在紅霞等照料下卸去鳳冠、霞帔,開始用飯。飯後,她坐在洞房休息,忽然想著,按規矩,她明天還要同李岩拜祖宗,拜尊長,還有一天酒宴,俗稱“吃麵”,第三天要帶著新女婿回娘家去,叫做“回門”。她沒有父母,沒有娘家,往哪兒回門?這麼一想,在幸福的心頭上不免有一點辛酸。但是她立刻決定,到第三天她獨自回到高夫人身邊去住幾天,權當回門,順便同高夫人商量趁洛陽已破,撥給她五百匹戰馬、五百名青年大腳婦女,將健婦營馬上成立,日後陸續擴充。
想著很快就要成立健婦營,練成一支女兵,為闖王馳驅沙場,為天下女子揚眉吐氣,她的心中充滿了興奮和豪邁情緒。她叫身邊的一個健婦將安國夫人梁紅玉的寶劍拿來給她,她抽出寶劍看了又看,心神好像飛到了練兵校場,飛到了沙場。正在這時,紅霞走進屋來,小聲對她說:
“稟紅帥,在前院吃酒席的各位將軍、牛舉人和宋軍師,還有咱們姑爺,都被闖王叫到周公廟議事去了。聽說這會議十分重要,十分重要。”
“是商議打仗的事?”紅娘子低聲問。
“不是。聽說是商議闖王登極的事。”
“啊?登極?!”
“啊,我說錯了。是商量把洛陽改為京城,闖王在這兒先稱王,等攻占了北京以後登極。稱王還不能算是登極,是吧,紅帥?”
紅娘子點點頭,激動地說:“在洛陽建都稱王也是一件大大的喜事!”隨即又問:“為什麼不傳知我去?”
紅霞略想一想,笑著說:“這還不明白?一定是闖王想著你是新娘子,怕眾將領見麵後同你開玩笑,所以不請你了。既有姑爺去,還不是同你親自去差不多一樣?”
紅娘子用溫柔的眼神望了望紅霞,微微一笑,但跟著搖搖頭,說:“可是,我是闖王帳下一員女將,像這樣重要的軍事會議,不應該……”
一個親兵稟報:“雙喜小將爺來見!”
“快請!”紅娘子說,同時心中猜想可能闖王有什麼重要吩咐。
雙喜進來,站在她的麵前說:“紅姐,馬上要在行轅開重要會議。父帥本想請姐姐前去,隻是怕姐姐身子太累,又怕姐姐不好意思同大家坐在一起議事,命我來問一問,去不去由姐姐自己斟酌。”
紅娘子毫不遲疑地說:“請賢弟回稟闖王,我立刻前去。紅霞,幫我趕快把衣服換了。”
雙喜一走,紅娘子就脫去了做新娘子穿的便裝繡花襖和百褶羅裙,通身換上了樸素的半新戎衣,洗淨脂粉,從頭上取下了帶有小鈴的、一步三搖的金絲鳳凰釵和插在鬢上的一枝蘇製時樣相生海棠,隨即將漆黑濃密的堆聳雲髻打開,挽成了簡單和常見的一窩絲杭州纂,插一根沒有雕飾的碧玉簪,然後束一條猩紅湖縐首帕;取下腕上的一雙翡翠鐲,又摘掉兩邊玲瓏嵌珠金耳墜;束緊腰中黃絲絛,掛好鯊魚鞘雌雄劍;提了馬鞭,說聲“走!”帶著紅霞等一群戎裝英武的健婦快步走出。磚鋪的甬路上響著一陣輕捷的皮馬靴聲。想著自己這一去準會出許多將領和李岩的意料之外,她不禁在心中笑著說:
“我呀,哼,我畢竟是紅將軍,可不是那種嬌滴滴不敢抬頭、坐在繡房中扭扭捏捏當新娘子給人們看的人!”
闖王行轅的議事廳原是廟祝們接待洛陽官紳的客堂,陳設雅致,今天坐滿了前來參加議事的將領。高夫人雖然在全軍中地位崇高,極有威望,對一切重大事情都很清楚,但是多年習慣,不參加正式的軍事會議。
李自成先向大家扼要地說了說破洛陽以後八天來的情況。他特別說明,賑濟饑民方麵的事,全由李公子主持,目前已經賑濟了二三十萬人,對鰥、寡、孤、獨、老、弱、病、殘的人,額外多給救濟;百姓前來投軍的十分踴躍,經過認真挑選,到目前已經招收了八九萬人,估計可以招收到二十萬人。關於張獻忠和羅汝才在四川的消息,他也說了。然後他接著說:
“咱們今後的作戰方略,在得勝寨時候,我同牛先生、宋軍師,還有總哨劉爺和高舅爺商議幾次,雖然大體有個譜兒,可是沒有完全決定。局勢常常在變,所以今天邀集大家在一起商議商議,把大政方針確定下來。在得勝寨過年的時候,李公子來到軍中,他建議據宛、洛,掃蕩中原,據中原以奪取天下。牛先生和宋軍師都讚成這個建議。他們三位有學問,通今博古,說出了很多重要道理。待一會兒,他們會將那些道理說給各位聽聽。牛先生建議我破了洛陽以後建立一個新名號,以便號召天下。他也引了許多古人古事,說了許多道理。咱們來到洛陽這七八天,有許多饑民父老前來行轅,差不多每天都有幾起,請求我在洛陽建都稱王。這些窮百姓見我們行事和明朝大大不同,所以才這麼熱誠擁戴。每天都是牛先生接見他們,還收到不少勸我建都稱王的表章。咱們軍中將士,也在紛紛議論,這情形你們都清楚。這都是十分重大的事,到底應該怎樣決定,請大家各抒己見,好生商議。現在先請李公子、牛先生和軍師說說吧。”他轉向他們三人,以目示意,含笑等待。
李岩因為明白牛金星在軍中是處於“賓師”地位,所以不願先說話。宋獻策原是牛金星介紹來的,所以也處處避免“僭越”金星的前邊。他和李岩都請牛金星一個人代表三人說話。牛金星並不推辭,引古論今,侃侃而談,先從據宛、洛以收中原,據中原以爭天下的道理談起,接著談到建立名號,最後談到請闖王建都洛陽稱王的時機已熟,不可錯過,特別強調說河洛民心如何擁戴,不可辜負父老百姓的一片殷望。他說得道理充足,十分動聽。他的話一說畢,大家立刻就議論開了。
由於大家是在勝利的形勢中懷著振奮的心情前來議事,所以發言十分熱烈。有不少將領讚成將李岩和牛金星的建議合在一起,即在洛陽建都稱王,以宛、洛為根本,掃蕩中原,然後進一步奪取天下。但也有一部分將領主張趕快去攻占南陽,將宛、洛兩個地區連成一片,準備好同楊嗣昌和其他前來的各路明軍在中州會戰,等再打幾個大勝仗,再商議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事。又有一些將領主張目前應該乘勝西入潼關,攻破西安,以關中為根本,建都西安。當這後一個意見提出以後,很多人立刻讚成,並且七言八語地補充理由。這是因為,今天參加會議的人,除牛、宋和李岩外,全是陝西人,一則他們對故鄉有特殊感情,二則他們都知道西安是最古最久的建都地,也熟聞自古以來人們如何稱頌關中是形勝之地,最為適宜建都。在闖王軍中,一直保持著起義初期的好傳統,在議事時大小將領都自由發表意見,甚至互相爭辯。現在這三派意見互不相下,發生爭論。經過一陣爭論,那請闖王趕快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主張,得到了較多的人熱情讚成。這有兩種人:一種人是跟隨闖王年月很久,出生入死,一心保闖王打江山,巴不得闖王早日稱王稱帝。他們還記得,崇禎八年正月間高迎祥率領他們打開鳳陽,那時明朝的力量比義軍強大得多,高迎祥就提出要改元為興武元年,何況目前明朝如此空虛和衰敗,而李闖王的人馬是這麼眾多,百姓是如此擁戴,當然應該趕快在洛陽建國改元,使全國百姓的耳目一新。另一種人是年紀輕的,如雙喜和張鼐這班新被提拔起來的將領,隻有一顆對闖王的忠心,經過三個月來的節節勝利,把一切事都看得十分容易,十分簡單,好像奪得天下已經是十拿九穩了。不論是擁護李自成立刻在洛陽建國改元、稱王稱帝的人,或是讚成李自成立刻西入潼關,在西安建國的人,都或多或少受了“十八子當主神器”這一讖語的影響,認為天意已定,眼前的爭論隻是洛陽和西安作為國都的選擇。
李自成默不做聲,傾聽大家熱烈爭論。他注意到,李岩和高一功對大家爭議建都洛陽或西安,以及是否在目前稱王的問題,都不表示意見,看他們的神氣,分明是另有看法;劉宗敏和田見秀似乎都沒有一定主見,很有興致地聽大家爭論,但是當將領們詢問他們的主張時,他們都說還沒有想清楚,還說像這樣大事最好在大家商議之後由闖王自己斟酌定奪。闖王也注意到袁宗第和李過都讚成打回關中,以關中為根本,但如果大家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不妨請闖王先在洛陽稱王。發言最熱烈的是居於多數的中級將領,他們懷著很快就能夠奪取天下的強烈希望,也不認為今後仍會遇到嚴重挫折,所以多傾向於讚成李自成現在就正式稱王。李自成因為紅娘子是第二次參加軍事會議,而且是他起義以來的第一員女將,很想聽聽她發表意見,便用鼓勵的笑眼轉望著她。眾將領明白闖王的心意,趕快停止說話,將眼光集中在她的臉上;像張鼐們一群年紀小的將領還對她嘻嘻笑著,催促她趕快說話。紅娘子因為闖王和許多大將以及牛、宋等人在場,不覺臉頰微紅,心口怦怦亂跳。她原來也是希望闖王趕快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但聽了許多將領的爭論,思想有些改變,於是她清一下喉嚨,慷慨說道:
“像這樣大事,我不敢多有主張。我想,闖王是帶領窮百姓造反的真英雄,救民水火,眾心所歸,理應稱王。別說稱王,日後還要推倒無道明朝,受百姓擁戴坐天下,重整乾坤。不過,是眼下就匆匆忙忙稱王好還是再打幾個大勝仗以後稱王好,請闖王自己斟酌。”
闖王頻頻點頭。劉宗敏等許多人哈哈大笑。李岩聽她說的話既是擁戴闖王,卻留有回旋餘地,暗暗敬佩。宋獻策心中認為她出言得體,向李岩瞟了一眼,小聲讚道:
“話不多,卻甚扼要。果然是難得的巾幗英雄!”
會議進行到黃昏時候,尚未得出一致意見。闖王叫大家暫停爭論,吃過晚飯繼續再議。晚上的酒席仍然分在周公廟和李岩公館兩個地方,所以李岩必須回公館去招待客人。他臨走時候,闖王拉他到院中一個清靜地方,小聲問道:
“林泉,今日眾人議論紛紛,你卻很少說話。你對眾人的主張有何看法?”
李岩回答說:“今日意見雖多,都是出於對闖王的一片忠心。我在會上不多說話,是因為忽然想起朱升對朱洪武說的九個字,不免反複思索起來。”
自成問:“朱升是什麼人?”
李岩說:“朱升是徽州的一個儒生,很有學問,在元末不肯出仕。朱洪武打下徽州,把他請來,垂詢大計。朱升回答了九個字,十分重要。後來朱洪武就按照這九個字去做,果然成了大業。”
“哪九個字?”
“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嗯?”
“這九個字的意思就是:鞏固疆土,站穩立腳地;撫慰百姓,獎勵農桑以足食足兵;緩稱王以避免成為眾矢之的。”
李自成邊思索邊輕輕點頭,隨即微笑說:“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啦。”
李岩剛走,劉宗敏來找闖王。沒有等他開口,闖王問他對下午的爭論有什麼主見。宗敏笑著回答說:
“問我的主見麼?說實在的,李哥,像這些重大事情,我自己並沒有一定主見。大家商議之後,你怎麼決定都好。我心裏倒是想著下一步如何打仗,想著眼下洛陽的一些緊要事情。”
自成忙問:“你的意思……?”
宗敏說:“我現在追出來,是有兩件事向你請示。第一件,咱們已經招收了新兵七八萬人,投軍的饑民越來越多,估計再過四五天會招到二十萬人。多虧福王幫忙,糧餉全不發愁。如今補之和漢舉兩人手下都隻留下二百精兵不動,其餘的都拆散了,派去帶新弟兄,小兵升成頭目,小頭目升成大頭目。有的老弟兄,咳,連升三級!現在洛陽留下的精兵沒有拆散的隻有張鼐帶的中軍營兩千人,李公子的七百人,可是他的七百分成幾處,每日照料放賑的事,也不能打仗。倘若最近需要使用兵力,豈不抓瞎?在洛陽新招來的弟兄,不經過幾個月的訓練,全是烏合之眾,頂個屁用!你想,這不是十分吃緊的大事麼?”
自成說:“是的,捷軒,你提醒得很及時,很好,要立刻拿出辦法。”
宗敏接著說:“劉明遠的一支人馬前幾天已經破了靈寶,給潼關方麵的官軍一點顏色看看。原來你派遣他去靈寶一帶,是想迷惑陝西、河南的封疆大吏,使他們摸不清我軍攻破永寧後的行蹤,不注意我軍將攻洛陽。他現在已經到了陝州和澠池之間,打算進攻澠池。既然洛陽已經破了,調明遠星夜趕來洛陽怎樣?”
自成說:“好,調他星夜趕回,越快越好。”他略微思索一下,又說:“明遠手下能夠管用的戰兵也隻有兩三千人,還得從得勝寨趕快調人,今晚我們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