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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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洛陽轉眼已經過了六天。二十七日下午,高夫人、高一功、田見秀、紅娘子和牛、宋等人的夫人,率領著幾百名親兵來到了。本來他們應該二十五日就可以趕到的,但是在他們即將動身時候,從洛陽抄沒的大批糧食、金銀、各種財物已經日夜不停地源源運到,大批新兵也陸續開來,要在得勝寨附近編練,所以他們多耽擱兩日,幫助郝搖旗做一些必要安排,然後才連夜動身。他們於未時整來到關陵,在那裏休息打尖。李自成派張鼐到望城崗迎接,將高夫人和紅娘子接進周公廟內,另外派人將各家夫人送到她們的丈夫駐處。田見秀和高一功夫婦同住在周公廟附近的一座大宅院裏。劉宗敏已經在二十二日就從道台衙門搬出城外住,離周公廟不過半裏多路。

高一功和田見秀留在周公廟同闖王談話,將得勝寨老營的重要事情向闖王扼要稟報,也問了一些洛陽情況。高夫人見紅娘子不在場,向闖王問道:

“李公子和紅娘子的喜事,你這裏都準備好了?”

闖王笑著說:“都準備好啦。我隻怕你們在路上耽擱,所以派人催你們。今天趕到了,很好。軍師擇定明天是大好吉日,咱們全軍祝捷,洛陽百姓也要唱戲,熱鬧一天。林泉他們的喜事也在明天辦,不另外擇日子。”

高夫人說:“一麵全軍祝捷,全城軍民同歡,一麵替他們辦喜事,這當然再好不過。在離開得勝寨後我遇到你派去催我們快來的小校,知道了宋軍師擇的吉日,大家都很高興。我對紅娘子說了,她雖然不好意思做聲,可是我看她的心裏也是喜歡的。新房在哪裏?都收拾妥了麼?”

“從進了洛陽以後,林泉就住在洛陽兵備道的衙門中,主持賑濟的事。新安和偃師兩地放賑的事,也交給他管。另外在附近村子裏替他找了一座大戶宅子,離這搭不過兩裏左右。村裏駐紮有中軍營的兩百弟兄。已經按照開封一帶人的習慣,找裱糊匠將新房的牆壁和頂棚都用花紙裱糊了。需要用的各種家具陳設,都已布置就緒。反正不是長住,沒有過分講究。”

高夫人說:“雖然隻是暫住一時,但這是紅娘子的終身大事,也不能過於馬虎,使她心中不快。歇一陣,我自己去看看吧。”

田見秀向闖王問:“如今破了洛陽,有糧有錢,人馬大增,闖王的聲威大振,下一步的方略定了沒有?”

自成說:“就等著你們來了以後,一起商議定奪。趁著明天全軍祝捷,帶給林泉他們辦喜事,中午吃過酒席之後,就同大家商議此事。”

見秀又說:“我們離得勝寨時才得到一個消息,說敬軒和曹操都沒有死,也沒有全軍覆沒,不過人馬剩下不多,一共不到兩千人,又繞過成都往東來了。”

闖王點頭說:“我們這裏也聽說敬軒已經從川西奔往川東,看情況是要出川。又風聞楊嗣昌已經離重慶坐船東下,直赴夔州,同時抽調人馬從陸路堵截敬軒。現在還不知道敬軒他們能不能順利出川。”

高一功說:“敬軒用兵,詭計多端。他已經把官軍拖到四川內地,川東一帶十分空虛,必能從巫山、大昌之間的小路衝出。隻是他們出川以後,所剩人馬很少,不再成為楊嗣昌的眼中勁敵。如今咱們破了洛陽,殺了福王,聲勢浩大,威震中原,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楊嗣昌勢必舍掉敬軒他們,全力跟咱們周旋。咱們下一步棋如何走,必須早定,好在各方麵都有準備,可以立於萬全不敗之地。牛啟東和軍師怎麼想的?”

闖王說:“因為破洛陽後百事繁忙,還沒有工夫詳細計議。不過,啟東和獻策也主張采納林泉的建議,據河洛為根本,爭奪中原。還有,河洛一帶饑民和咱們的部分將士都盼望我在洛陽建都稱王,莫再像往年一樣東奔西跑。這事是否可行,也需要大家認真想想,好生計議,不可草率決定。”

高一功說:“關於你要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事,我們在得勝寨也聽到謠傳了,傳得很盛。啟東幾位有何主張?”

闖王說:“獻策和林泉都不多談此事。啟東常替我接見那些來求我在洛陽建都稱王的百姓父老,也收到不少表章。他倒是較為熱心。”

田見秀和高一功都不明白自成拿的什麼主意,對這樣重大的事情都不願貿然說話,所以就將話題轉到查抄福王財產的情況上去。自成稱讚雙喜辦事還很細心,也有辦法。剛說到這裏,雙喜來了。雙喜先見過了高夫人、高一功和田見秀,然後向闖王稟報了關於查抄鄉宦和軍糧開支的情況。高一功向雙喜笑著問:

“雙喜兒,你第一次挑這麼重的擔子,不感到吃力麼?”

雙喜笑著回答:“很吃力。今天舅舅一來,我就輕鬆了。舅舅來扛起大梁,我跟在舅舅身邊搬椽子,當小工,事情就做得痛快了。”

高一功很喜歡這個十九歲的後生,拍拍他的肩膀,又笑著說:“我在路上就聽說你做事還有辦法。破了洛陽城,要查抄的地方多,東西多,光一個福王府就有多少東西抄!事情一亂,就會使許多金銀珠寶和各種值錢的東西落入私人手中,糧食也會隨意拋撒。除查抄逆產外,你還要將這些堆積如山的東西運往得勝寨,還要分發賑糧和軍糧,分發其他什物。你做得還不錯。我很高興,不替你擔心啦。也遇到些困難吧,嗯?”

雙喜說:“困難是事情的頭緒太多,自己沒有經驗。從進到洛陽第一天起,我就決定:一家一家查抄,凡是沒有輪到查抄的,一律將東西和糧食封存,派兵看守,等候啟封查抄。凡是封存的房屋、宅院,嚴禁任何人私自進去,違者斬首。這樣就避免了鋪的攤子多,頭緒太亂,容易出錯,也不會感到人手不足。”

一功點點頭,又問:“你從哪裏弄到許多替你抄寫、記賬的人?”

雙喜笑了,說:“二十一日早晨剛破城不久,我就設法找到了邵時信……”

一功忙問:“就是去得勝寨控告福王府罪惡的那個後生?”

雙喜說:“就是他。在得勝寨時候我聽他說他有個叔伯哥哥名叫邵時昌,在府衙門裏當書辦。我叫他去找邵時昌來見我,果然邵時昌願意投順。邵時昌又替我找了一些能寫能算的人,還說出了一些咱們名單上原來沒有的殷實富戶。我將人員分做三起:一起人專抄糧食,一起人專抄銀錢,另一起人專抄貴重東西。每起人由一個總頭目率領,稱為哨官,出了錯惟他是問。每一哨有若幹小隊,各有正副頭目。每一哨配有兩名書手、一名監抄頭目。這監抄頭目要認真督察,要使查抄的銀錢和貴重東西點滴歸公,不許私藏侵吞,也不許疏忽遺漏。他有事徑直向我稟報,不歸哨官指揮。糧食也要派人監抄,避免隨意拋撒或私自取用。還有……”

高一功忍不住插言說:“好,好。每一哨設一監抄頭目,這主意想得很好。”

雙喜接著說:“還有,福王的糧食很多,大都是散裝在倉庫中,有的是裝在茓子裏,倘若不準備足夠的麻包、布袋就沒法運走,打開了倉庫幹瞪眼。所以二十一日下午就開始在全城收集麻包、布袋等物。還怕不夠,又差人去新安、偃師和附近各集鎮、山寨去盡量收集。福王的金、銀、珠寶堆積如山,還有兩間大屋子裝滿銅錢,因為年久,很多錢串兒都朽啦,一動就斷。邵時昌向我建議,找來一百多個木匠,日夜趕工做小木箱子。每個小木箱恰好裝四十錠元寶,共兩千兩銀子,折合一百二十五斤,連皮一百三十斤重,便於用騾馬馱運,用二人抬著走山路也方便。裝散碎銀子、珠寶、銅錢,也用這種小木箱子。另做了一種比這小一半的,專裝黃金。他們在洛陽聽得多,見得廣,說每年官府往上邊解大批錢糧折色銀子也是這麼辦。要不是他們替我出主意,我一時還想不了這麼周到。”

高一功聽了雙喜的這些辦法,頻頻點頭,又望著闖王微笑。李自成平日很少當麵誇獎過他的養子,這時也含著滿意的微笑對高一功說:

“咱們起義以來,從沒有破過像洛陽這樣富裕的城池。因為我行轅中沒有別的做事老練的人,才不得不叫雙喜兒在兵荒馬亂中挑這麼一副重擔。我原來也很替他擔心,隻是試試看。他能夠想到找邵時昌一班人替咱們做事,虛心采納人家的建議,做得很對。”

高夫人問:“雙喜兒,據你眼下估計,咱們在洛陽得到的糧食、銀錢,可以養多少兵?”

雙喜低頭想了一下,回答說:“我沒有經驗,說不準確。昨天我將已經查抄的和封存起來尚未查抄的糧食合計一下,大約夠二十萬人一年的消耗。金銀珠寶和各種財物,沒算在內。”

高夫人、高一功和田見秀聽了雙喜的話,都很高興。大家認為,如今有糧,有錢,有兵,下一步決定如何走,更須要趕快決定。如今諸事紛繁,闖王的行轅中必須要有一個得力的中軍,便同高一功商量一下,吩咐雙喜明天上午將所任職事移交給高一功,回到周公廟行轅,在他的身邊辦事。高一功和田見秀都急於進洛陽城內看看,便叫雙喜跟他們一起上馬出發。高夫人隨後也帶著幾個男女親兵,去看一看替李岩準備的臨時公館。

第二天,洛陽城全部大街小巷,到處燃放鞭炮。那些受到闖王義軍好處的窮百姓是打心眼兒裏慶祝義軍的攻破洛陽、殺掉福王和呂維祺,而那些對闖王的義軍心懷不滿的人們,也表麵上表示慶祝,所以整個洛陽城都大為熱鬧起來。城中有三台大戲,一台是豫西梆子,一台是從南陽來的越調,還有一台是陝西梆子即所謂秦腔,同時開演。此外還有許多雜耍:玩獅子的,玩旱船的,騎毛驢的,踩高蹺的,盡是民間世代流傳的、每年元宵節在街上扮演的玩藝兒。今年元宵節洛陽軍情緊急,這些玩藝兒都不許扮演,今天都上街了。往年騎毛驢的是扮演一個知縣帶著太太騎驢遊街,知縣畫著白眼窩,倒戴烏紗帽,倒騎毛驢,一個跟班的用一個長竹竿挑著一把夜壺,不時將夜壺挑送到他的麵前,請“老爺”喝酒,引得觀眾哈哈大笑。今年,將騎毛驢的知縣換成一個大胖子,倒戴王冠,醉醺醺的,自稱福王。那個用夜壺送酒的人改扮成兩個太監,一老一少,不斷地插科打諢,逗得觀眾大笑。義軍在今天停止操練,各營中殺豬宰羊,一片喜氣洋洋。

中午,紅娘子內穿緊身戰襖,腰掛短劍,保持著女將習慣,但外表卻是新娘打扮:鳳冠霞帔,百褶大紅羅裙,頭蒙紅綾帕,環佩丁冬。她由戎裝打扮的慧英和慧梅左右攙扶,上了花轎。一隊騎兵分作兩行,打著各種錦旗,緩轡前導;後邊跟著一班鼓樂,喇叭和嗩呐吹奏著高昂而歡樂的調子,飄向雲際。鼓樂後邊是紅娘子的親兵和健婦,一律騎著駿馬,都是一樣顏色,十分威武齊整。緊挨花轎前邊,是慧英和慧梅,馬頭上結著紅綾繡球。花轎後又是一隊女兵。雙喜送親,帶著一隊親兵走在女兵後邊。

本來李岩的意思,喜事要辦得越不鋪張越好。闖王也同意他的主張。但是紅娘子像一般姑娘一樣,把出嫁看成終身大事,希望辦得鄭重其事,熱鬧一點,高夫人也主張不可馬虎,所以昨晚決定,今天使花轎從周公廟出來後兜個大圈子,從洛陽南門進城,經過城中心的十字街口,出西門,抬到李岩的臨時公館。

在封建社會,新娘在上轎前就得掩麵痛哭,一直哭到中途方止,表示舍不得自己的父母和家人。紅娘子早已沒有了父母,也沒有一個家中親人,但是在上轎時也哭了。她哭,是因為不能不想到她的慘死的父母和一家人,特別是她想著,倘若母親活著,親眼看見她的出嫁,親手替她照料一切,母親和她將會是多麼幸福!她哭,也因為她感激高夫人,替她的終身大事想得周到,安排得妥帖。當花轎進入洛陽南門以後,她已經止哭了,隔著轎簾的縫兒偷看街景。她想著兩年前來洛陽的情形,那時她率領一班人在此賣藝,受過許多氣,被人們看做下賤的繩妓,而如今坐著花轎,鼓樂前導,轎前和轎後走著威武整齊的騎兵和男女親兵,那受人欺負侮辱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她的心中充滿了幸福和舒暢。忽然,她想到風聞闖王將在洛陽建都稱王的傳聞,她的心中越發高興和振奮。她十分盼望闖王在洛陽紮下根基,奪取明朝江山。她想,倘若闖王以洛陽為根基,然後出兵掃蕩中原,高夫人必然要留在洛陽,她情願為保衛洛陽竭盡全力作戰,直到肝腦塗地。她正在心中激動,忽然聽見走在最前邊的轎夫叫了句:“腳下一枝花!”第二個轎夫跟著說:“看它莫采它!”背後的轎夫也照樣重複這兩句。她感到奇怪:什麼人把花子扔在路上?現在還是早春,杏花剛剛開過,地上扔的會是什麼花子?默想片刻,她恍然想起來從前曾聽說過,這句話是轎夫們的切口,最前邊的轎夫倘若看見路上有糞便,便用這句吉利話通知後邊的夥伴,避免踏在腳上。她想,這一定是剛才別的騎兵或牛車從這裏走過,地上留下一泡牛屎或馬屎,所以轎夫叫著“腳下一枝花!”她在心中暗暗地笑了。

李岩的臨時公館是一座大戶的住宅,今天大門外非常熱鬧,大批義軍將領前來賀喜,戰馬成群,抬送禮物的親兵往來如織,兩班吹鼓手輪番奏樂。從二門到正廳,路中間鋪著紅氈。當花轎來到時,鼓樂大作,兩處掛在樹上的萬字頭鞭炮一齊點燃,響成一片。李岩戎裝齊整,腰掛寶劍,披紅戴花,從院中迎出。慧英和慧梅早已下馬,將轎門兩邊縫著的稀稀的紅線扯斷,掀開轎簾,攙紅娘子走進大門,在鼓樂鞭炮和許多人的歡叫聲中向二門走去。雖然紅娘子在戰場上最驚險的時候能夠鎮靜如常,衝鋒陷陣的時候不愧是一員勇敢凶猛的女將,但是此刻她卻情緒十分緊張,心頭怦怦直跳,不敢抬頭,不敢看人。

二門的門檻上橫放著一個馬鞍。這是原始社會掠奪婚姻留下來的風俗痕跡。在中原民間代代相傳,誰也不明白它的來源和意義。今天紅娘子也料到她必須在進二門時跨過馬鞍,而且她的低垂的眼睛也看見了這個橫放的半舊紅漆木馬鞍,下邊還有鞍韂,可是由於在眾人的歡呼和擁擠的情況下她的心情過於緊張,腳步有點慌亂,竟然使她這個慣於馬上生活的女英雄有一隻腳絆著馬鞍;倘若不是慧英和慧梅在左右攙扶,她會打個踉蹌,引起眾人一陣大笑。過了二門,她就走在紅氈上了。

在第二進院子中間,稍靠近上房一邊,設有一個天地桌,罩著大紅錦繡桌圍,上邊擺著一隻大香爐,燒著檀香。香爐後邊放著一個盛滿糧食的木鬥,上用紅紙封著,紅紙上放著一麵銅鏡,又插著一杆秤。這也是上千年傳下的古老風俗,據說那秤和銅鏡象征著夫妻倆對天明心,公平相待,而鬥中的糧食象征著“米麵夫妻”,即夫妻要共同生活的意思。紅娘子被攙到天地桌前站定。按照男左女右的規矩,李岩站在她的左邊。但是她不敢看,首先隻是感覺到他在左邊,隨即又瞄見他的新馬靴。在鼓樂聲中,有人高聲讚禮,她遵循著讚禮的指示同李岩一齊拜天拜地,對麵交拜。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木頭人兒,聽人們怎麼擺布她怎麼動作,而且總覺著自己笨手笨腳,連行跪拜也忽然非常生疏了。有時,鼓樂聲、讚禮聲、歡呼聲,她幾乎都不注意,倒是聽見自己的短促的呼吸和環佩丁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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