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維祺分辯說:“聖人雲:‘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天經地義,自古如此。況且……”
劉宗敏截住說:“佃戶們是野人?你倒是他媽的吃人生番!放你祖宗八代的屁!”
呂維祺已經知道這審問他的人大概就是劉宗敏,心中想道:“我堂堂朝廷大臣,竟然跪在李自成手下的賊將麵前!”他害怕吃苦,不敢不跪,但聽了劉宗敏的怒斥,又不甘心。明知自己必死無疑,他鼓起勇氣替自己分辯說:
“老夫不幸今日落在你們手中,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士可殺,不可辱,請不要對老夫肆口謾罵。況且老夫去年蓋房子正值春荒,年饉劫大,叫佃戶們出力做活,使他們不至於饑餓而死,也不會出外逃荒,流離失所,為非作歹,觸犯國法,亦出自老夫一片仁心。至於叫佃戶們做活不付工錢,自古如此,豈是老夫例外?一個月前,老夫出私糧兩百餘石賑濟洛陽饑民,口碑載道,萬民感戴,將軍可曾聞乎?”
劉宗敏用鼻孔冷笑一聲,說:“他媽的!你披著理學名儒的皮,肚子裏裝滿了歪理。盤剝窮人,又叫人家白替你下死力修蓋房屋。你家住高樓大廈,畫棟雕梁,人家住茅庵草舍,不蔽風雨,還說是你的一片仁心!這話你怎麼說得出口?真是該死!老子知道你上個月曾拿出兩百多石發了黴的雜糧賑濟饑民,你用的什麼心,難道老子不明白?你是看見我們義軍聲勢浩大,洛陽十分吃緊,害怕義軍來攻城時饑民內應,所以你先請求福王出錢出糧賑饑,見他一毛不拔,你不得已才隻好將自家倉中的糧食拿出兩百多石放賑,想拿這一點發黴的陳糧一則在大戶中作個倡導,二則買住洛陽窮人的心,保住洛陽不破。往日你不放賑,為什麼直到情勢緊急時你才放賑?你家數代,盤剝小民不知多少萬石,到了刀臨頭上,想拿出兩百多石雜糧騙住洛陽城中饑民,當做買命錢,行麼?真會打算!”宗敏將桌子一拍,憤怒得胡須支奓,大聲喝問:“呂維祺!你說是也不是?著實招來!”
呂維祺低頭不語,背上冒著冷汗。劉宗敏並無意等待呂維祺招供,正要宣判,忽然從二門口傳進來一句撕裂人心的喊冤聲:
“將軍爺呀……小民冤枉!”
劉宗敏向二門一望,對左右輕聲說:“帶喊冤人!”
片刻之間,一個衣服破爛、麵有饑色、鬢發灰白的老婦被帶到丹墀上來,跪到地上,叩頭悲呼:“將爺呀,小民兩年來冤沉海底,無處控告。求將爺為民做主,為我這個孤寡無依的苦老婆子伸冤!”
宗敏問:“你有什麼冤?”
老婆子顫聲哭訴:“我一家三代種呂府的地,住在北邙山上,離黃河不遠。俺村莊的十幾家全是呂府佃戶,替呂府做牛做馬。兩年前,冬月天氣,呂府去人到俺村裏說,呂尚書家的太夫人忽然想吃新鮮的黃河鯉魚,街上沒賣的。尚書叫我們村裏人打開黃河冰淩捉幾十條鯉魚送到府上。我的兒子掉進冰淩下邊淹死了,他爹凍傷,到呂府哀求賞副棺材,賞點銀子埋殯,被呂府管家為積欠舊債罵了一頓,勉強賞了五兩銀子,還說這是呂府無量恩德。他爹生了悶氣,又哭兒子,一病不起,含冤而死。我討飯進城,控告呂府害死民命。無奈呂府勢大,府、縣官都不肯管,使小民哭天無路。將爺呀,懇求你明鏡高懸,照見百姓苦情,叫呂維祺替我的兒子償命,替俺孩子他爹償命。我就是死到陰曹地府,也不忘你的大恩。求將爺為小民伸冤!”
劉宗敏氣得咬牙切齒,向呂維祺問:“老賊!你說有無此事?”
呂維祺推諉說:“此係家人所為,老夫亦有所聞。”
“狗屁!你隻是也有所聞?你在冰凍天氣想孝敬你媽吃黃河鯉魚,有這事麼?”
“此事屬實,原是老夫的一片孝心,沒想到有人失足落水……”
宗敏將桌子猛一拍:“狗屁!不打開冰淩捉魚,如何能落進水裏?那麼冷天,你想行孝,為何不自己去破冰捉魚?”
“老夫是讀書做官的人,不會打開黃河堅冰。”
“你們讀書人瞎編的《二十四孝》上不是有王祥臥冰麼?你想行孝,為何不去黃河臥冰?”
“……”
二門口又有幾個人接連喊冤,聲聲刺人心肺。劉宗敏傳令將喊冤的人們全放進來,霎時間在丹墀上跪了一片。他們一個接一個控訴呂府罪惡,有些事情駭人聽聞。劉宗敏沒有等控訴完,對百姓們說:
“我也是受苦出身的人,你們受呂維祺一家人的苦我完全明白,全無虛告。我奉闖王之命,今日將呂維祺判處死刑,家產抄沒,所有田地歸佃戶和窮鄉親們自耕自食。”他轉向呂維祺宣布說:“呂維祺!你老狗血債累累,罪惡滔天,本該淩遲處死,姑念你在洛陽日子不久,從寬判為斬刑,立即處決!”他向左右一望,大聲喝令:“刀斧手!快將這老狗推出斬首!他要是膽敢在臨死前罵出一聲就多砍十刀,罵十聲多砍一百刀。快斬!”
呂維祺立刻被兩個士兵從地上拖起,剝去外衣,五花大綁,脖後插上由隨營文書剛才準備好的亡命旗。他不敢罵出一句,越發渾身顫栗不止,但竭力保持鎮定,鼓勵自己不要出醜。當他正要被推著走下台階時,聽見劉宗敏又叫他轉來,聲音並不像剛才那樣的怒如虎吼,心中不禁一閃:“莫非不殺我了?”劉宗敏等他被重新帶到麵前,用壓抑的口吻說:
“呂維祺,你是進士出身,理學大儒,我劉宗敏是打鐵的出身,鬥大的字兒認識不過兩牛車。可是在將你押赴刑場之前,我還有幾句話要教訓你。我聽說你講學很重《孝經》,還著了一本什麼雞巴書呈給崇禎。天下每年不知有多少做父母的餓死,凍死,被官軍殺死,被大戶欺壓死,被官府殘害死,留下孤兒棄女,向誰行孝?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寒無衣,饑無食,如何行孝?你家奴婢成群,一呼百應。這班大小奴婢們賣身到你家,誰能夠孝敬自己的親生父母?你平日講孝道,不是滿口放屁麼?我的老娘也是餓死的。我沒法替她行孝。我現在殺你這種鄉宦豪紳,就是替我的老娘報仇,也是替她老人家行孝。管你什麼理學大儒,兵部尚書,在我劉宗敏麵前算不了屌毛灰!”他將下巴一擺:“趕快推出斬了,替洛陽一帶百姓伸冤!”
呂維祺重新被推走,還在竭力保持鎮定,隻求不失去朝廷大臣體統。但是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在褲子裏灑出小便,大腿上有一股濕熱向小腿奔流。當走出周公廟大門的刹那間,他在心中問道:
“我不是在做夢吧?難道這就是慷慨成仁麼?……”
第二天,即正月二十二日,陽光明媚,天無纖雲,顯得特別溫暖。昨天處決呂維祺的事情使洛陽百姓大為轟動,但人們並不滿足,都在等候啥時候處決福王。今天一清早就哄傳著將在正當午時出斬福王的消息,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沸騰起來。約莫巳時剛到,那處決福王朱常洵的布告,上列著福王的十大罪款,已經在城內大街上和四關張貼出來。人們聽說將福王判處死刑的法堂就設在福王宮迎恩殿前,而處決他的地方就是西關外的舊刑場,所以巳時左右,從周公廟到王宮,到刑場,到處擠滿了等候觀看的男女老少。特別是刑場周圍,更是人山人海。
當福王朱常洵從周公廟押往法堂,從西關和西大街走過時候,沿路兩旁百姓不斷地有人發出恨罵。有一個人咬牙切齒地對著他罵道:
“你媽的作威作福,竟然也有今天!”
李自成提前來到宮中,一麵巡視查抄王府財物糧食情況,一麵等候審訊福王。當一個將領向他稟報說福王已經提到時,闖王回頭輕聲說:“升堂!”一聲傳呼,隨即從迎恩殿的漢白玉陛階下邊響起來一陣鼓聲。李自成率領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等文武大員,緩步走出便殿,從一個叫玉華門的西角門來到迎恩殿。這迎恩殿是王府主殿,十分雄偉,黃琉璃瓦閃耀金光。殿裏正中間設一朱紅檀木描金鏤花王座,上鋪黃緞座褥。前簷有七尺深,鬥拱,飛簷,彩繪承塵,四根一人抱不住的朱漆柱子。當年建成王宮時候,一位大學士奉萬曆皇帝“聖旨”撰寫了一副對聯,極盡歌頌之能事。如今這朱漆描金雲龍對聯被義軍士兵在上邊塗了兩塊馬屎,仍然懸掛在中間的兩根柱子上:
福祉滿河洛普天同慶
王業固嵩嶽與國並休
迎恩殿的前簷外是三級漢白玉台階。台階下是一片平台,俗稱丹墀,磨光的青石鋪地,左右擺著鎏金香爐、大鼎、仙鶴。丹墀三麵都圍著漢白玉欄板,雲龍柱頭,雕刻精美。平台前是七級石階。下了石階,正中間是一條寬闊的石鋪甬路,把院子平分兩半。甬路兩邊院中栽著鬆、柏,兩邊是廂房,俗稱朝房。這個院子的正門叫做迎恩門,也是五間蓋著黃琉璃瓦的樓房,下有並排三座六扇朱漆大門。出了迎恩門外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兩邊有廊房、鍾樓和鼓樓,正門就是端禮門。在端禮門和迎恩門之間有並排三座白玉雕欄拱橋。修建福王府時特地從洛陽城西的澗河引來一股水,進城後流在地下,到迎恩門外的院中時變為明流,改名福水,所以這三座橋就叫做洪福萬年橋,簡稱洪福橋。今天闖王特諭守衛將士,可以放百姓進入午門和端禮門,直到迎恩門外。這時,迎恩門六扇巨大的帶釘朱門大開。迎恩門外密密麻麻地擁擠著看審問福王的百姓。迎恩門內,甬路兩邊,每邊站立著兩百士兵,靠近迎恩門那一端的一律手執長槍,靠近丹墀這端的一律手執寶劍,而迎恩門也有眾多士兵守衛,不許百姓進來。王座抬放在迎恩殿的門外簷下,王座前擺一長桌,掛著繡緞桌圍,也是迎恩殿中的原有陳設。東西兩邊各擺三把太師椅,都有猩紅坐墊。鼓聲停止,李自成在王座上坐下,然後牛金星、宋獻策、李岩在東邊坐下;劉宗敏、袁宗第、李過在西邊坐下。
坐定以後,牛金星向背後輕聲說:“帶犯人!”立刻,站在簷下的中軍吳汝義一聲傳令,接著丹墀下幾個人齊聲高呼:“帶犯人!”聲音威武洪亮,驚得在迎恩殿脊上曬太陽的一群鵓鴿撲嚕而起,盤旋著向後宮飛去。
福王從西朝房中押出來了。有兩個身材魁梧的士兵在左右架著他,一直架上丹墀,雙膝跪下,俯伏地上,離闖王的案子大約有一丈遠近。闖王厲聲喝問:
“朱常洵,你犯下彌天大罪,民怨沸騰,今日有何話說?”
福王不住叩頭,聲音哆嗦地說:“小王有罪,小王實實有罪。哀懇大王饒,饒命!小王……”
闖王又厲聲問:“狗王!我問你,你老子坐天下四十多年,百般搜刮天下百姓,有一半金銀財寶都給了你,運來洛陽,又替你霸占了兩萬頃膏腴良田,封你為福王,你這福從何而來?”
福王叩頭出血,哆嗦說:“小王有罪。小王有罪。小王沒福,該死。懇大王饒小王狗命。”
闖王又問:“你的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從地上冒出來的?到底是從哪裏來的?說!快說!”
福王哆嗦說:“小王該死。這福字是小王封號,小王實實沒福。”
闖王見他語無倫次,答非所問,將驚堂木猛一拍,大喝道:“混蛋!你不肯照實供認,本帥替你說出!你的福就是作威作福,殘害百姓,錦衣玉食,荒淫無恥。你的銀錢無數,珠寶如山,單說倉庫中的糧食就有幾十萬石。你這福,既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完全來自老百姓身上。你的每一件珠寶,每一兩銀子,每一顆糧食,都浸透了天下百姓的汗水、眼淚、鮮血。你個狗王知呀不知?”
福王叩頭說:“小王有罪。小王有罪。這都是萬曆皇爺所賜。小王該死。”
闖王又喝道:“你身為親王,富甲天下,當如此饑荒年景,不肯發分毫庫中金銀,不肯散一粒糧食,賑濟饑民,你該不該死?”
福王哆嗦說:“懇大王饒命。懇大王……”
闖王大喝道:“拉下去,將這個奴才狠打四十板子,然後再問!”
左右侍衛一聲吆喝,將福王拖下丹墀,剝掉衣服,按在甬路中間,扒開褲子,露出來雪白的肥大屁股。迎恩門外千頭攢動,一片擁擠。站在丹墀下的小將一聲喝令“行刑”,那個手執長竹板的士兵開始打起來。他胸中充滿仇恨,每一下都打得很重。福王本來早已嚇得半死,加上平日荒淫過度,身體虛損,又自幼嬌生慣養,所以受不了皮肉之苦,起初還拚命哀呼,等打到二十多下時已經聲音漸弱。闖王和行刑士兵都以為他是假裝的,繼續狠打。打到三十多下,竟然沒有聲音了。行刑士兵用手摸摸他的鼻子,快要沒有氣了。一名小校立刻取來半碗冷水,向福王的前額上噴上兩口,使他蘇醒。犯人重新被帶上來,癱軟地伏身跪在闖王麵前,渾身哆嗦,低聲哀懇饒命。闖王大聲說:
“朱常洵!按你罪惡如山,本當千刀萬剮,淩遲處死,方能稍泄民憤。本帥姑且從寬,判為斬首,立即處決。”他隨即命令:“刀斧手,快將這狗王押赴西關刑場!”
左右侍衛立刻將福王重新五花大綁,並將他的鬆散的頭發挽到頭頂,插上亡命旗,推擁著向午門外走去。而在門外不遠的大街上,正在將王府的地畝賬冊、霸買的田契、奴仆賣身文約等等,燒成一堆大火,紙灰飛揚。百姓圍觀得擁擠不透,個個稱快,有不少人激動得流下熱淚。
從洛陽西大街到西門外刑場,街道兩旁早已站滿了百姓,看福王怎樣被押赴刑場。刑場上,每隔五步站一步兵,不讓群眾擠近監斬台和台前的一片空場;刑場外圈,在擁擁擠擠的人群背後,每隔十來步站一個騎兵。監斬台的兩邊和背後,整整齊齊地站立著一層步兵、一層騎兵,步內騎外,肅靜無聲。所有這些步兵和騎兵,都穿著綿甲,外罩深藍襠。襠的前後心都有一塊圓形白布,繡著“闖”字。箭上弦,刀出鞘,威風凜凜。這監斬台是原有的一個土堆,本來很小;昨日下午,李過派一百名弟兄添土,打夯,整平,比原來增大一倍。
監斬台下,刑場周圍,旌旗飄揚,刀、槍、劍、戟耀眼。老百姓望著這威武森嚴場麵,情緒振奮,感慨萬端。有一個花白胡須的莊稼老頭小聲歎息說:
“唉,這個殺場,自古以來隻殺老百姓,不知屈死了多少性命,從來連一個官兒也沒殺過,今日卻要殺王了。連福王也可以殺,從前我連想也不敢想!”
旁邊一個生著連鬢胡子的中年人用鼻孔哼了一聲,接著說:“管他媽的啥金枝玉葉,龍子龍孫,封王封侯,為官為宦,平日作威作福,耀武揚威,騎在老百姓的頭上過日月,隻要犯到闖王手裏,都不值一個皮錢。在永寧,不是已經殺過萬安王麼?別看福王是‘當今’的親叔父,一刀下去,喀嚓一聲,同樣腦袋落地,血濺黃沙,屍首扔給狗吃,有雞巴‘福大命大’!”
另一個中年人憤憤地說:“自古是富了王侯,苦了百姓。天下亂了這十幾年,也隻有李闖王真能替窮百姓伸冤報仇!”
在附近一個地方,也有幾個人在小聲談話。一個瘦弱的、手拄拐杖的老人說:
“從前,每年隻在冬至殺人。從崇禎七年以後,每年四季都殺人。從前人命關天,把人判了死罪,還得層層上詳,等候刑部批下,才能冬至處決。後來殺人像殺雞狗!……”老人歎口氣,接著說:“就在這個地方,有一年就殺過幾百人。小百姓遇到災荒,餓得沒辦法,偷一點,搶一點,不論罪大罪小,十之八九都判成死罪,也不上呈刑部候批,說殺就殺,據說這是‘治亂世用重典’。有一陣天天殺人,我親眼看見有一批就殺了二十七個,裏邊有婦人、小孩。”
旁邊一個人忍耐不住說:“殺的全是窮百姓!”
一個有癭脖子的中年人說:“所以大家都說闖王來得好。闖王一來,就把世道翻了個兒:昨日殺呂尚書,今日殺福王。人家隻殺官,不殺百姓。”
一個臉孔浮腫的青年饑民從旁插了一句:“這才叫替天行道!”
突然,從城內奔出來一群百姓,同時傳過來一陣鑼鼓聲和軍用喇叭聲,使刑場周圍擠滿的百姓登時激動起來,轉過身子,萬頭攢動,齊向城門張望。過了片刻工夫,一陣馬蹄聲響,一麵大旗前導,接著五十名騎兵簇擁著李過出了城門,向殺場奔來。李過到監斬台前下馬,登上台去,坐在中間,左右侍立著幾位偏將和別的頭目。老百姓想看清楚監斬的這位將領,有的知道他是李過,有的誤以為他是劉宗敏,都想往前擠,後邊的推動前邊,可是前邊的被步兵擋住,不許向前。你擁我擠,秩序亂了起來。李過下令叫前邊的十排人就地坐下,才恢複了剛才的會場秩序。
但是不過片刻工夫,場中的秩序又亂了起來,剛才坐在地上的人們也紛紛起立。所有的人們都向城門張望,個子矮的人們就踮著腳尖,伸長脖頸,仰著下巴。從西門走出一隊人馬,押著福王來了。
走在前邊的是二十名步兵,分成兩行,張弓搭箭,虎視左右和前方。接著,又是二十名步兵,一色手執紅纓長槍。跟著,兩名刀斧手帶推帶架著福王出來。再後邊又是二十名步兵,手執寶劍。最後是一名小將,同親兵們騎著戰馬。多數人都沒有看見過福王是什麼樣兒。整年他不一定出宮一次;縱然出宮,人們都得回避;回避不及,也隻能俯首跪在街旁,不許抬頭望他。如今凡是沒有看見過他是什麼樣子的,都想看個清楚;那些曾經有幸偷看過他的,也想看一看他在臨刑以前是什麼情形。刑場上擁擠得更凶了。有的體弱的被擠個趴叉。步兵從幾十層人堆中分開一條路,將犯人押解到監斬台前,喝令跪下。他往地上一跪,幾乎倒下。一個刀斧手踢他一腳,喝道:“跪好!”他猛一驚,似乎有點清醒,勉強用兩手按地,保持半跪半伏的樣子。人群裏有人不自禁地罵道:
“他媽的,孬種!”
原來擁擠在王宮前邊的百姓們趕來遲了,得到守城義軍允許,從西門內奔上城牆,擠滿了西門右手的一段城頭,隔城壕俯瞰刑場。當有些百姓還在陸續上城時候,午時已到,從監斬台的後邊向空中發出一聲炮響,震得全場一驚,有兩三匹戰馬振奮嘶鳴。炮聲剛過,李過喝令刀斧手準備行刑。兩個刀斧手將福王從地上拖起來,推到離監斬台五丈以外,使他麵朝正南,對著百姓跪下。第二聲炮響了。站在右邊的刀斧手將犯人脖頸後插的亡命旗拔掉,扔到地上,隨即走開。犯人已經失去了勉強自持能力,癱在地上。刑場上萬頭攢動,屏息無聲。第三次炮聲一響,站在犯人左邊的刀斧手用左手將犯人的發髻一提,同時喝道:“跪好!”說時遲,那時快,人們隻看見陽光下一道白光一閃,福王朱常洵的頭顱飛落地上,一股鮮血迸出三尺以外。從刑場到城頭,看斬的百姓們迸發出震天動地的齊聲喝彩:
“好!”
擔任行刑的這個刀斧手向前兩步,彎腰提起來福王的頭,走向監斬台去。遵照李過的命令,這頭將帶進城去,懸掛在宮門前的華表上,即古人所說的“梟首示眾”。在刑場中間擔任警戒和維持秩序的步兵都撤到監斬台下,聽任百姓觀看福王的屍體。在前邊的百姓們一擁而上,立刻將福王的衣服和褲子剝得精光。有人剖開他的胸膛,挖出心肝拿走。有人從他的身上割走一塊肉。頃刻之間,屍首被分割得不成樣子,而後邊的百姓們繼續往前邊擁擠。
李過帶著幾個偏將走下監斬台,上了戰馬,喇叭一吹,鑼鼓開路,率領著步、騎兵回城而去。將走近城門口時,遇見從城內走出一個小校,捧著闖王的一支令箭,後邊跟著一個太監模樣的中年人,還有一個中年和尚和兩個青年和尚,他們的背後跟著一輛牛車,載著一具桐木白棺材。他們避到路邊,等候李過帶著人馬過去。李過駐馬向捧令箭的小校問:
“他們是什麼人?”
小校回答:“回將爺,這個人是福王宮中的承奉太監,那位師父是迎恩寺的方丈,法名道濟,剛才他們到東華門向闖王乞恩,要來收殮福王的屍首,已蒙闖王恩準。不過闖王說,他們可以先將福王的身子收殮,福王的頭要懸掛三天以後才能給他們。他們害怕福王的民憤很大,會將他們打死,所以求闖王發下令箭,好來收屍。”
李過點了一下頭,策馬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