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2 / 3)

旁邊地上有人小聲回答:“闖王爺還沒有登極,不穿黃龍袍。”

“該不有一把黃傘?前邊該不有金瓜、鉞斧、朝天鐙?”

“別吭聲!來了,來了!”

李自成像往常一樣,穿一身青布箭衣,披一件羊皮鬥篷,戴一頂北方農民喜歡戴的半舊白氈帽,上有紅纓。他原來知道洛陽百姓和他的將領們要在洛陽南門外迎接他,卻沒有料到有成百成千的窮百姓來到洛河北岸上迎他。他又看見,在傍洛河的小街上和直到洛陽南關的大路兩旁,都有百姓迎接,每隔不遠就為他擺著香案,為他的士兵們準備著熱茶桶和稀飯桶。他的人馬沿路不停,緩轡前進。闖王不斷打量著路兩旁的歡迎百姓,為著不使百姓害怕,他特地在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經過多年的奮戰、坎坷和挫敗,今日勝利地走進曾經是九朝建都的名城洛陽,又加上洛陽百姓如此在路旁歡迎,他沒法不感到心中激動。

離洛陽城門大約有兩三裏遠的地方,李雙喜和張鼐飛馬前來迎接,而劉宗敏、袁宗第、李過和大群將領都在南關外立馬迎候。李自成在將領們的簇擁中穿過南關,看見所有店鋪都開門營業,門前擺著香案,門頭上貼著用黃紙寫的一個“順”字,或寫著“順民”二字,而跪在道路兩旁迎接的老百姓的帽子上也大部分貼著一個“順”字。兩三年來,他有時也想著將來會奪得江山,建立新朝,但是他將來用什麼國號,卻沒有想過。就在這刹那之間,他的腦海裏閃出來“大順朝”三個字,同時想到了“應天順人”這句成語。但是他沒有機會多想,已經來到洛陽南門。他抬頭望了一眼,看見城牆很高,城樓巍峨,城門洞上邊有一塊青石匾額,上刻“長夏門”三個大字。剛看清這三個大字,他的烏龍駒已經走進城門洞了。

劉宗敏等將闖王接進道台衙門。這是劉宗敏暫時住的地方,在這裏主持全城的軍事、政治。李闖王離開關陵之前,已經知道福王和呂維祺都在黎明時候捉到。福王帶著兩三個心腹太監出城後藏在東郊迎恩寺中,被附近百姓看見,稟報張鼐,將他捉到;呂維祺正要縋城逃走,被張鼐的士兵在北城頭上捉到。闖王望著張鼐問:

“福王的世子朱由崧,還有老王妃、小王妃,如何逃走了?”

張鼐很害怕,趕快回答說:“現在已經查明,福王世子沒有跟他老子一道,他事先躲在安國寺,出城後由護送的衛士背著他逃到一個小村莊名叫苗家海,被我們的巡邏弟兄看見。弟兄們正要追上去捉拿他,他們從老百姓家裏搶了一匹馬,上馬逃走了。當時弟兄們不曉得他是何人,所以沒有繼續追趕。天明後在邙山腳下一個亂葬墳園中捉到了一個護送他的人,才知道他就是福王世子。老王妃和小王妃也是在混亂中縋城逃走,現在還沒有查出下落。我沒有捉到福王世子,請闖王從嚴治罪。”

闖王沉默片刻,說:“隻要捉到福王這個主犯,也就算了。現在既然城中的秩序如常,你將李公子的幾百騎兵交還給他。他今天下午做好準備,從明天開始由他主持,分別在三個地方賑濟洛陽饑民。”他轉向劉宗敏:“大軍進洛陽以後殺了多少人?”

宗敏說:“城上殺了幾個人,有的是亂兵殺的。福王宮中和宮門外邊死了三十幾個人。亂兵進去時殺死了一些人,有的亂兵又給我們就地正法了。”

闖王點頭,又問:“百姓看見捉到呂維祺有何話說?”

宗敏說:“我詢問他家中的一些丫環、仆人,還有一些街坊鄰居,知道呂維祺確實縱容悍奴惡仆欺壓百姓,洛陽人敢怒不敢言。將他捉到以後,百姓拍手稱快。”

闖王轉向牛金星問:“你看,呂維祺肯投降麼?”

牛金星已經不敢再流露救呂維祺的思想,回答說:“呂維祺曾為朝廷大臣,又以理學自命,一定不肯投降。既是小民恨之刺骨,殺了算啦。”

劉宗敏、袁宗第、李過都同時綻開笑顏,說:“牛先生說的是,殺了算啦。”宋獻策和李岩也一齊點頭。李自成見文武意見一致,心中高興,微笑點頭,又問:

“在洛陽的現任文武官員有逃掉的沒有?”

宗敏回答:“所有大小現任文武官員全未逃脫,都拘留在各自家中,聽候處置。”

闖王又向雙喜詢問了查抄福王府和各大鄉宦豪門的進行情況,便將話題轉到了如何放賑,如何擴大部隊的問題上去。午飯以後,他將李岩留在道台衙門準備放賑的事,然後帶著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和袁宗第離開道台衙門。

這時,正有一大堆百姓擁擁擠擠地看照壁上新貼出的《九問九勸》,而大街上凡是貼《九問九勸》的地方,都有成堆的人在擁擠著看。有的人在看的時候不由地咕噥著念出聲來,而有的人稍微放大聲音,有意念給別人聽。每處人堆中都有很多不識字或識字極少的窮百姓,他們擠進人堆的目的不是看,而是聽,聽了後好回去向街坊鄰居和家人轉述大意。有一個叫做李三景的老頭,人們都叫他李三爺。他原是一個小地主,田地大半被王府占去,生活困難,但又不會幹別的營生,每天大半時間坐茶館,度過了許多年。他識字很少,每當府、縣衙門張貼新告示時,他就趕快擠進人堆,裝做看告示的模樣,實際是聽別人念告示,記在心中,然後到茶館中大談起來。街坊的年輕人多知道他不大識字,看見他剛擠進人堆中,有時抬頭,有時低頭,裝做眼睛隨著告示上一行行的文字上下移動,便故意問他:“李三爺,這告示上寫的啥呀?”他毫不遲疑地回答說:“厲害!厲害!”李三景並未說錯,因為官府的文告十之八九不是催糧,要捐,便是宣布戒嚴和各種禁令,或出斬犯人。在洛陽內城就流行一句歇後語,河南人叫做“嵌子”,說道:“李三爺看告示——厲害!”現在李三景的帽子上貼著“順”字,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擠進人堆,目注文告,側耳細聽。一個陌生人從背後問道:“先生,李闖王的告示上說的啥事兒?”李三景隨口回答:“厲害!厲害!”過了片刻,他已經將《九問九勸》的全文聽了兩遍,那些揭露王府占田的問話特別合他心意。又有一個陌生人從背後問他時,他脫口回答:“痛快!痛快!”但是他立刻明白自己失言,害怕闖王的人馬離開洛陽後他會因這一句回答惹出禍事,趕快改口說:“說不得,說不得!”懷著興奮的心情,從人堆中擠了出去。

李闖王一起人步行往福王宮去,親兵們牽著戰馬走在後邊。當他們走到王宮前邊時,看見宮牆上也貼著《九問九勸》,擠著看的人更多,有些人擠不進去,隻好站在人堆背後,踮著腳尖,伸著脖子,從人們的頭上或頭和頭的空隙間往前看。有些聽的人們不住點頭,還有的忍不住小聲說:“好!好!說得痛快!”百姓們看見闖王等走近時,都轉身迎著他們肅立無聲,目送著他們過去。這種情形,在洛陽城中也是破天荒的。往日,倘若是王爺出宮,事先要清道靜街,不準閑人窺看;街上的人們如果回避不及,都得在街旁俯伏跪地,不許抬頭。如果是巡撫來到洛陽,街上也得靜街,跪迎,在巡撫的八抬大轎前走著衛隊、儀仗,還抬著香爐,裏邊燒著檀香,並有人鳴鑼喝道。即令是小小的洛陽知縣上街,也要坐四人轎,有一群衙役前呼後擁,有一人高擎著青布傘(作為儀仗用的)走在轎前,而跑在最前邊的兩個衙役擎著虎頭牌,一個牌上寫著“回避”,一個牌上寫著“肅靜”,在虎頭牌前邊還有一個衙役一邊跑一邊打鑼,一邊吆喝,使街上走動的百姓趕快往街邊回避。如今百姓們卻看見李闖王是另一個樣兒:衣飾儉樸,隨便步行,既無如狼似虎的兵丁前呼後擁,也不鳴鑼喝道,驅散街上百姓,有時還麵帶微笑地望望百姓,分明是叫大家不要害怕。等闖王一起人走進福王宮後,有一個聽人念《九問九勸》的白須老人禁不住歎息說:

“我活了七十多歲,頭一次看見有這樣的平民王!”

福王宮是將原來的伊王宮擴充改建而成,差不多將一座洛陽城占去了三分之一。李自成在宮中隻走了一半地方,看見到處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向牛金星等歎口氣說:

“你們看,這宮城中不知有多少亭台樓閣,單是一座房子蓋成,加上裏邊陳設,花的錢就需要千百家中人之產。建成全部福王府,該花去多少銀錢?該浪費多少民力?該使多少人傾家破產?多少工匠民夫被折磨死去?媽的,他們朱家在全國有幾十處王府,單隻這一項,就會使人心離散,民怨沸騰!”

李自成出了金碧輝煌的福王府,上馬往周公廟了。事後,百姓們得知李闖王不肯留在王府,將行轅紮在周公廟,感到意外,也更增加了對闖王的敬佩。

李自成帶著劉宗敏、袁宗第和牛、宋二人到了周公廟,立即商議明日殺福王的事,決定明日由闖王親自在福王宮迎恩殿審問,然後推出洛陽西門斬首,派李過監斬,並決定今晚就由牛金星準備好處決福王的告示,以便明日上午在洛陽城內外到處張貼。商議完這事以後,闖王向宗敏問:

“呂維祺捉到後你問過沒有?”

宗敏說:“我今天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還沒有審問這個老狗。”

闖王又問:“張鼐捉到他以後,他說了什麼話沒有?”

宗敏說:“聽張鼐告我說,天明時候,將他從北城牆根押往周公廟來,在西大街遇見福王,他叫著說:‘王!死生有命,綱常至重,反正都是死,不要屈膝於賊!’可是福王這老狗早嚇得魂不附體,呼哧呼哧喘氣,連路也幾乎走不動,隻是抬頭望望他,根本沒有聽清他說的啥話!”

闖王望著牛、宋二人問:“你們看,呂維祺何時處決?”

金星因闖王這一問,又動了救呂維祺的念頭,說:“呂維祺在海內尚有人望……”

宗敏立刻截住說:“狗屁人望!隻不過是他披著一張道學夫子的皮,他的狐群狗黨們替他吹捧,有些人不知底細,受了哄騙。試問問洛陽的黎民百姓,哪個人真正打心眼兒裏跟他一氣?他們呂家,倚勢欺人,坑害百姓,誰人不知?別說眾百姓沒有誰跟他一氣的,連他的眾多家丁、仆人也沒有一個跟他一心的。弟兄們在北城根找到他時,他身邊的家丁、仆人們將他扔下,跑散得一個也不留。他跑也跑不動,隻好蹲在枯草裏等待就擒。冤有頭,債有主。砍樹,要揀大的砍。他是洛陽一帶頂大的鄉宦,頂大的土豪劣紳,許多土豪劣紳的總靠山。不殺他,殺誰?”

闖王說:“呂維祺非殺不可。我是問何時處決。”

宗敏說:“現在就殺,免得以後洛陽會有人替他求情。今日殺呂維祺這條狗,明日殺福王那條狗,讓洛陽百姓們出出氣吧。”

闖王望著牛金星:“誰提審?啟東主持好麼?”

金星害怕落個殺呂維祺之名,趕快說:“呂維祺是卸任的兵部尚書,又是河洛人望,自然以闖王親自坐堂審問為宜。”

袁宗第搖頭說:“今日闖王聲威與往日不同,處決這條老狗,用不著親自審問。倘若牛先生不願主持,我看捷軒哥坐堂最好。”

宗敏毫不遲疑,說:“好,這件小事情交我辦吧。”

宗第說:“他叫福王不向咱們屈膝,大概他不會向你下跪,還會大罵。你得準備用刑。”

宗敏把眼睛一瞪,說:“他敢?他要敢,老子就有辦法叫他老實!”

過了片刻,呂維祺從囚室中提出來,押進周公廟的二門。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大殿前的卷棚下擺一張方桌,桌後坐著一個殺氣騰騰的人,怒目望他。他猜想這定然是李自成親自審他,不禁脊背發涼。簷前夾道站著兩行武士,一色手執明晃晃的大刀,肅靜無聲。他更覺害怕,但是他沒有忘孔子“殺身成仁”的古訓,竭力使自己保持鎮定。因為從二門到大殿前有相當距離,使他有不少胡思亂想的機會,忽而想著應如何不屈,如何慷慨盡節,忽而又後悔自己不該留在洛陽守城,致有今日。偶一抬頭,他望見大殿正中高懸的朱漆金字匾額“禮樂垂統”,忽然想起來一個月前曾與洛陽官紳士大夫議定,二月間將由他主持周公的春祀大典,屆時凡參與盛會的每人送給一部他著的《孝經本義》,借以教忠勸孝,挽救世道頹風,不料局勢變化得如此迅速,瞬息滄桑!他剛剛在心中歎息說:“完了!完了!”已經被押到了大殿卷棚前台階下站住,跟著有人命他跪下。他不肯跪,仍然牢記著自己是明朝大臣,不可對“賊”屈膝。但左右的武士又連聲喝叫,使他心驚肉跳,兩腿打顫,不敢看那些晃動的刀光劍影,更不敢正視一下坐在椅子上的人的威嚴神色。他低著頭,隻不跪下。士兵們見他不肯跪下,將他的頭猛一按,同時照他的腿肚上踢了一腳,喝一聲“跪!”呂維祺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俯下身子,但還在心中鼓勵自己說:

“我是朝廷大臣,理學名儒,綱常名節至重……”

劉宗敏厲聲問:“呂維祺!你一生又做官,又講學。做官欺壓百姓,講學欺哄士民。今日你被老子捉到,死在頃刻。你在洛陽一帶盤剝窮人,欺壓小民,罪惡滔天,死有餘辜。你的這些罪惡,鐵證如山,老子今日不必審問。老子是鐵匠出身,是大老粗,偏要問你,你在南京丟掉兵部尚書的烏紗帽,回到洛陽,立社講學,到底為著什麼?你是想賺取一個講學的好名聲,掩著你和你們一家人的種種罪惡?你是想抬高身價,再到朝廷做個大官,幫助崇禎鎮壓全國百姓麼?趕快從實招供,不許吞吞吐吐!說出真心實話,老子不會叫你吃苦。要不,看老子會活剝你的皮!”

呂維祺顫聲說:“老夫講學,隻為傳孔孟之道,以正人心,挽頹風,振紀綱……”

劉宗敏不等他說完,冷冷一笑,嘲笑說:“我活了三十多歲,跑遍數省,還沒有看見你們口裏常說的‘道’是什麼樣兒,什麼顏色,多麼輕重,值幾個錢一斤。天下老鴰一般黑,盡都是強淩弱,富欺貧;官紳逞凶,黎民遭殃;口中仁義道德,行事男盜女娼。我壓根兒沒看見你們的道在哪裏!”

呂維祺抬起頭來反駁說:“不然,不然。天下萬世所以常存而不毀者,隻為此道常存。此道之存,人心之所以不死也。近日流賊遍地……”

宗敏將桌子一拍,大喝道:“住口!不許你再說‘流賊’!再說出一個‘賊’字,老子立刻拔掉你的舌頭!”

呂維祺渾身哆嗦,不再做聲。當他從囚室中提出來審問之前,曾經反複想過如何在李自成麵前不屈膝,不失節,不喪失大臣體統,要在青史上留下個“罵賊而死”的美名。他為著鼓勵自己,曾經將文天祥的《正氣歌》在心中默誦一遍。幾十年來他很喜歡《正氣歌》的一些句子,如“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又如“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到了現在,這一切對他都沒有什麼幫助。他明白自己不應該跪在地上,而應該跳起來大罵“流賊”,寧叫打掉牙齒,割掉舌頭,至死罵不絕口,“殺身成仁”,樹立“天地正氣”。然而周圍的刀光劍影,威嚴神色,竟使他渾身軟弱,失去跳起來大罵的勇氣。劉宗敏對他怒視片刻,恨恨地哼了一聲,罵道:

“你王八蛋飽讀詩書,啥雞巴理學名儒,可是在真正大道理上你懂得個屌!無數百姓,被逼無奈,起來跟隨闖王造反。活不下去,起來造反,就是天經地義,合情合理。我們闖王的宗旨是打富濟貧,開倉賑饑;專殺貪官汙吏和土豪劣紳,為百姓伸冤報仇;免征錢糧,剿兵安民;對百姓平買平賣,秋毫無犯;日後打進北京,重建太平治世。這就是上順天命,下應人心。你說我們是賊麼?放你娘的屁!我們的造反就是起義,我們的大軍就是義軍,就是天兵。我們的李闖王所到之處,老百姓夾道歡迎,說是救星到了。我們的李闖王就是當今聖人,也就是你們讀書人最景仰的堯、舜、禹、湯。隻是你們這班讀書人,死不悔悟,隻知道替桀、紂盡忠,硬是不認識當今的湯、武,把當今的大聖人罵為‘流賊’。呂維祺,你說,我們闖王的行事,哪一點不比你們崇禎強過萬倍?呸!你們上自皇帝、藩王,下至文武官員、鄉紳、土豪,也連你這樣披著道學皮的鄉宦在內,隻會吮民脂膏,敲剝百姓,弄得有天無日,世道不像世道,處處哭聲,人人怨恨,男不能耕,女不能織,賣兒賣女,死亡流離……你們他媽的是真正民賊,是吃人虎狼。老子問你:你一家人在洛陽、新安兩縣共霸占多少土地?”

呂維祺平生第一次受到這樣的訓斥和辱罵,但他不敢回罵,隻是倔強地回答說:“我家雖有地二三百頃,然或為祖上所遺,或為近世所買,均有紅契文約,來路清楚,並無強占民田之事。”

劉宗敏問:“你家祖上是種田的?還是做工匠手藝的?”

呂維祺回答:“老夫祖上十代,均以耕讀傳家。”

劉宗敏問:“自家耕田?”

呂維祺答:“雖非親自牽牛掌犁,然而經營農事,亦謂之耕。自古有勞心勞力之分,君子小人之別。故樊遲問稼,夫子稱之為小人。牽牛掌犁乃是小人之事,應由莊客佃戶去做,非田地主人應做之事。《詩》雲:‘饁彼南畝,田畯至喜。’這田畯就是經管小人耕種的農官。後世廢井田為私田,土地主人亦猶古之農官,教耕課織,使佃農免於饑寒,有何罪乎?”

劉宗敏竭力忍耐,冷笑著問:“你自己下過地麼?手上磨有膙子麼?”

呂維祺回答:“老夫幼而讀,壯而仕。出仕以盡忠君父,著書講學以宣揚孔孟之道。一生立身處世,無愧於心。今日不幸落入你們手中,願殺就殺,請勿多問。”

劉宗敏將桌子一拍,跳了起來,提起右腳踏在桌牚上,用兩個指頭向呂維祺的臉上一指,嚇得呂維祺趕快低下頭去。宗敏指著他的頭頂大聲說:

“老狗!我現在就要殺你,以平民憤。你知道你的罪惡滔天麼?”

呂維祺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壯著膽子說:“我知道。第一,我是朝廷大臣;第二,我是聖人門徒,平生著書講學,宣揚仁義,教導忠孝。有此二罪,所以該殺。”

宗敏呸了聲,將唾沫隔桌子吐在呂維祺頭上,罵道:“老狗!豎起你的狗耳聽著!你們呂家幾代以來,有錢有勢,一貫魚肉鄉民,禍害地方。你們用重租高利,盤剝小民,霸占民田,逼死人命。因為官官相衛,府縣官不敢過問,也不願過問,使受害小民一家家冤沉海底,無處伸雪。自從李闖王來到河南府地方,百姓們才如見天日,紛紛奔赴義軍中控告你們一家罪惡。你說你平生替孔夫子宣揚仁義,教忠勸孝,盡是說人話,做鬼事,餓老虎口念‘阿彌陀’。你有幾百家佃戶,終年辛苦,出的牛馬力,吃的豬狗食,一年三百六十天難得一天溫飽。一到春荒,許多大人小孩出外討飯,許多人向你家磕頭求情,借錢借糧。你家每年放青麥賬照例是小鬥出,大鬥入,外帶高利盤剝。越是青黃不接,要命關頭,利錢越高。倘若到麥收後無力償還,你家管賬先兒就將算盤一打,走筆轉賬,利變成本,本再生利,像驢子打滾一樣。窮人家死了人,死了牛,也得到你家求情借閻王債。不知多少窮家小戶因為還不清你家的青麥賬、閻王債,有的人上吊投崖,有的鋃鐺入獄,有的賣活人妻,賣兒賣女,妻離子散。這,這,這就是你們的聖人之教,仁義之行,忠恕之道!你們家中,在總管之下有賬房,有十幾個管莊頭子,每個莊頭之下又有向佃戶們催租收租的賬先兒,掌鬥掌秤的大小夥計,還有跑腿的,盡是無賴。你家豢養的這班爪牙,好似虎、豹、豺、狼,又像催命判官,專會刻苛窮人,敲詐勒索,淫人妻女。你放縱他們經管幾百頃田地,虐害窮人,這就是孔夫子傳授給你的仁義!佃戶們不惟交租五成,逢年過節,照規矩必向你家送禮。遇到你家和管莊頭子家有紅白喜事,還得送禮。你家隨時需要人力,不管叫誰,誰就得來,替你家白做活,不要你家分文。去年春天,你家在新安和洛陽兩處修蓋高樓大廈五十多間,除請了十個木匠師傅,不是全靠佃戶們白替你家做活?從脫坯燒磚,到砌牆上瓦,鐵木小工,運送材料,用去了上萬個工,車牛不算。你家沒有花一個工錢。這就是你呂維祺老雜種口口聲聲講爛了的仁義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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