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搖旗說:“我現在趕回清泉坡營中吃飯。我不在老營坐席。你今晚很忙,我明天再來一趟。”
自成笑著說:“胡說!為什麼不在老營坐席?吃畢酒席,咱們還要商議重要軍務。”
郝搖旗默默地站起來往前院走去。李自成送他到上房門口。他對這一刻發生的事情都感到摸不著頭腦。首先,闖王為什麼把他叫來,他很糊塗。其次,闖王把前年在潼關南原的戰敗完全說成是他自己的過錯,這話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也沒有聽別人說過,使他有點兒感到奇怪。第三,闖王說酒席後要商議重要軍務,好像說的也有他,是聽錯了麼?他低頭快要走出內宅了,忽然想起那一包袱衣服忘在高夫人的床上,遲疑一下,便往回走。他才回頭走了幾步,在皎潔的月光下迎麵看見慧珠抱著那個包袱快步走來。慧珠笑著問:
“搖旗叔,你回來做什麼?”
“我的包袱……”
“你快坐席去吧。我替你把這個包袱送到看雲草堂,你開過軍事會議以後帶走。”
郝搖旗又轉身往前院走,心裏說:“嗬,是說的軍事會議!”這話,他感到似乎有點兒陌生,心中不免七上八下,不能平靜,同時還是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自成送走了搖旗以後,向高夫人笑著問:“紅娘子在西偏院中?今晚將領們都在前邊大廳坐席吃酒,她是重要將領,要不要請她出去坐席?”
高夫人說:“我看,算了吧,她明天又不帶兵去洛陽。我已經吩咐老營司務,明晚預備幾桌酒席,專請各位將領的夫人過節。”
闖王又問:“晚飯後,要在花廳中商議重要軍務,也請她去麼?”
“有沒有李公子去?”
“自然林泉和德齊都有。”
高夫人笑了一下,說:“自從她同李公子定了親,就避免見麵。可是今晚既是重要軍事會議,她去不去,我問問她吧。”
在五間抱廈大廳裏,燈燭輝煌,熱氣騰騰,坐滿了大小將領。中間靠近黑漆屏風,空著三張桌子沒有人坐。高一功和一部分將領分開圍著三個大火盆烤火閑談,等候入席。李自成同在書房中等候的牛金星、宋獻策、劉宗敏、李岩兄弟等一群人走進大廳,全體將領紛紛起立。自成和高一功讓沒有入席的人們入席。大家謙讓一陣,按照闖王的意思坐下。中間一席,李岩因才來不久,坐了首席,老神仙尚炯相陪,然後田見秀、李侔左右相對,還有幾個將領論齒就座。闖王自己坐在下首主人位上。左邊一席,牛金星坐了首席,高一功坐在主人位上。右邊一席,宋獻策坐了首席,劉宗敏坐在主人位上。闖王的桌上仍有一個空位,卻沒有人坐。闖王拿眼睛向全屋中到處尋找,竟看不見郝搖旗在什麼地方。因為他不舉杯敬酒,全大廳都不舉杯,鴉雀無聲。他向右邊探著身子小聲問高一功:
“搖旗走了?”
高一功小聲回答:“剛才看見他好像還在。”
李闖王抬頭望著全場問:“搖旗在不在?”
郝搖旗坐在最遠的一張桌上,正將他的魁梧的上身傴僂著,低著頭,等待同桌的人們舉杯他也舉杯,根本沒有想到闖王在此刻會忽然叫他。他沒有聽清楚,不敢貿然答應。闖王又大聲問:
“搖旗在哪裏?”
郝搖旗這才聽清,同時坐在他旁邊的人用肘彎碰他一下,悄聲說:“闖王叫你!”郝搖旗出於他在高迎祥軍中養成的習慣,霍地站起,大聲回答:
“在!”
闖王看見了他,笑著說:“你坐到那個角落裏,我以為你走了哩!來,來。這裏有你的座位,快來!”
郝搖旗不肯去,可是闖王繼續叫他,而高一功也走來拉他,旁邊的將領笑著推他,使他不能不去。闖王等郝搖旗就座以後,隨即舉杯向李岩和尚炯敬酒,全場都跟著開始動杯。李自成敬過一杯酒之後,笑著對李岩兄弟說:
“林泉、德齊,你們跟搖旗都駐紮在清泉坡,可是你們對搖旗還不大清楚。他,名叫郝大勇,表字英夫,可是全軍沒有人叫他的表字,隻叫他的綽號郝搖旗。他是我們的一員虎將,也是我的好兄弟。來,你們三位對飲一杯!”
李岩和李侔趕快站起來,舉起杯子。李岩向局促站起的郝搖旗笑著說:“我雖然來到闖王帳下不久,但已熟聞搖旗兄的英名。今晚能同幹此杯,實為平生快事。”說畢,自己先飲幹一杯。李侔也跟著把自己的杯子喝幹。郝搖旗因闖王剛才叫他來坐在同一個桌上,又聽見闖王對李岩兄弟那樣介紹,他的鼻子發酸,眼眶中閃著淚光,激動地勉強笑著,舉舉杯子,卻隻讓杯沿兒挨了一下嘴唇,不肯喝酒。李岩兄弟都聽說他在商洛山中吃酒壞事和近來滴酒不飲的事,不便強他。闖王端起杯子望著搖旗,低聲說:
“來,搖旗,咱兩個對飲一杯。我今天替你開戒。做武將的,隻要不喝醉就是了。來,喝幹!”
大廳中雖沒有猜枚劃拳聲音,情緒卻很熱烈,不斷地互相敬酒和輪番給李岩兄弟、牛宋二人、老神仙敬酒,也向闖王敬酒。熱鬧了一陣,李自成端著酒杯起身。全場見他起來,紛紛舉杯起立。他向全場大聲說:
“來,我向大家敬酒!崇禎八年正月,我們跟著高闖王攻破鳳陽,大家熱熱鬧鬧地過了一次元宵節。崇禎十年,我們在川北停留,又過了一次元宵節。近三四年,我們總在十分困難中過日子,不能在一起快活地過一個節氣。仰仗大家努力,如今咱們的日子大大好起來。今晚略備薄酒,大家歡聚一堂,共慶佳節。咱們眼前還有許多困難,老百姓更是貧苦不堪,所以咱們為著節省燈油、蠟燭,一律不許張燈結彩,不許燃放花炮。老營寨內,不許搞轉九曲。石炭困難,老營院內不許做火塔塔。咱們要從全軍目前困難著想,從老百姓目前饑寒流離、賣兒賣女、餓死凍死著想。幾天之內,咱們就要攻破洛陽,活捉福王。破了洛陽,我們可以用福王的財富救濟洛陽一帶饑民,養兵買馬。福王是崇禎的親叔父,河南又是明朝的心腹重地。明朝雖然快要滅亡,可是正如俗話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崇禎必定要集合全國的財力兵力來對付我們。咱們從今年開始,將要打許多大仗、惡仗,決不是一切順利,高枕無憂。我現在敬各位一杯水酒,祝各位在今年多打幾個勝仗,多攻克幾座城池,多消滅一些官軍。來,請大家一齊幹杯!”
闖王先將自己的杯子一飲而盡。全體將領都將杯子喝幹,肅穆無聲,等候闖王繼續說話。自成接著說:
“我現在重申軍令:一,不許妄殺一個百姓,違令者斬!二,不許奸淫婦女,違令者斬!三,不許焚燒民房,違令者斬!四,不許搶掠民財,違令者斬!五,要平買平賣,對商鋪攤販秋毫無犯,凡強拿民間一物者斬!——以上五條軍令,務須曉諭全軍將士凜遵勿違!”
闖王重申軍令一畢,劉宗敏向全體將領問:“闖王重申進入河南來的五條軍令,大家聽清了沒有?”
全體將士:“聽清了!”
闖王首先坐下,然後全體將士跟著坐下。雖然各桌上還是不斷地有人敬酒,但是更多的是議論破洛陽和今後打仗的事。過了一陣,端上來包穀麵窩窩頭,大家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酒自然停止了。宴席一完,大家肅立,等候闖王同牛金星、宋獻策、李岩兄弟、劉宗敏等二三十位地位比較高的文武首領先出大廳,轉往看雲草堂開軍事會議,然後紛紛散去。
這是一次重要的軍事會議,紅娘子顧不得同李岩尚未成親,也以女將身份參加了。會議開到三更過後才散。由於破洛陽迫在眉睫,晚上又有細作回老營稟報洛陽謠傳福王向省城求救,巡撫李仙風在周王的催促下率副將陳永福來救洛陽,所以一部分將領在會議後連夜出發,奔回自己駐地,一部分要在五更動身。
天色黎明時候,張鼐率領兩千名騎兵和五百名步兵,開往洛陽。其中從中軍營抽調出一千二百名騎兵、五百名步兵,又從李岩和紅娘子的部隊中抽調了八百名騎兵,編成一支比較精銳的隊伍。在昨晚的軍事會議上,李闖王本來還想叫李岩和紅娘子的部隊繼續休息,但李岩一再請求早日效力,才決定抽調一部分人馬隨張鼐前去。其餘大部分人馬由李侔率領,暫留在清泉坡候命。劉宗敏在巳牌時候偕同牛金星、宋獻策作第二批出發。第一批和第二批都是從得勝寨走捷徑奔往龍門,不再經過宜陽。李自成因為還要同高一功、田見秀和郝搖旗繼續商議要事,同時等候永寧消息,所以到未牌時候才偕同李岩和一群親兵作第三批出發,先去宜陽。
高一功因為擔任著全軍總管,留在得勝寨不動。田見秀主持老營軍務,保衛老營,督練人馬,同時負責對一鬥穀、瓦罐子、李際遇等各方麵的聯絡事宜。郝搖旗協助田見秀的練兵工作,每日巡視各營,嚴加督導。李闖王采納了牛金星的意見,得勝寨仍暫時稱為闖王老營,而今後隨作戰大軍所駐之地稱做行轅。
十七日黃昏,李自成率領李岩等一行人馬到了宜陽城南的十裏鋪。白旺奉袁宗第之命在此迎候。據白旺向闖王稟報:袁宗第已經在今日中午到了洛河岸上,駐在望城崗,遊騎直抵洛陽城下。李自成一行人在十裏鋪打了尖,喂了戰馬,大約在二更時候,從宜陽穿城而過,並不停留,沿著向洛陽去的大道前進。走出宜陽東門時候,看見有幾百匹騾、馬、驢子站在糧食和貨物堆邊吃幹草,他向白旺問:
“這是往哪搭運的?”
白旺回答說:“昨夜又破了兩座山寨,搜抄的糧食和財物直到黃昏才清查完畢,開好清單。遵照袁爺將令,隻留下五千兩銀子補足月餉,五百擔糧食供目前軍需民賑之用,其餘的全部運往得勝寨老營。這是第一批馱運隊,準備四更造飯,五更起程。第二批馱運隊騾馬尚未抽調齊備,準備在天明巳時起程。”
李自成在馬上回顧李岩說:“你看,這一個山寨有多麼富裕!你來到本軍時候,咱們的人馬已經在伏牛山中攻破了四十八個富裕山寨,最近這二十天又在熊耳山中攻破了十幾個山寨。這都是多虧饑民內應,使我軍每攻必克,損傷人馬很少。不管什麼山寨自吹多麼天險,也確實地勢險要,滾木、礌石、火炮齊全,可是隻要咱們找到本地百姓做底線,串通饑民內應,沒有攻不破的。”說畢,策馬向延秋鎮馳去。
延秋鎮離洛陽城四十五裏,本來是個大鎮,但早已殘破不堪。李自成到達延秋鎮時,已經四更多天,有袁宗第派來的一個小校迎著。據小校稟報,總哨劉爺和軍師等已經到了洛陽城外的望城崗,請闖王暫到關陵行轅休息。
闖王問:“洛陽城裏有什麼消息?”
小校回答說:“從鞏縣和偃師來的那一支官軍前天夜裏到了白馬寺,福王下旨不許他們進城,叫他們在洛陽東門外紮營。聽說後來經守備洛陽總兵王紹禹一再進宮懇求,福王才準許這支人馬進城。他們昨日下午陸續進城,黃昏後忽有一隊官軍約有一二百人奔到望城崗,求見袁將爺。袁將爺當即接見那為首模樣的人。小的因奉命來此等候闖王大駕,以後事情都不清楚。”
闖王吩咐:“你回稟袁將爺,我同李公子到關陵稍作休息。若有重要軍情,隨時飛馬稟我。”
從延秋往東是向龍門和關陵的大道。李自成因聽到昨晚有一股官軍奔到望城崗求見袁宗第,知道投降內應的計策已經成功,便策馬向關陵趕路,打算到關陵休息之後,即去望城崗與眾將計議如何破城。這關陵因為有眾多柏樹,又稱關林,坐落在龍門北邊幾裏處,從龍門到洛陽的大道旁邊,是埋葬關羽頭顱的地方。從南宋以後,民間對於關羽的崇拜和迷信愈來愈甚,特別到了明朝,一方麵由於《三國演義》的流行,一方麵由於皇帝的提倡,封關羽為協天大帝,又稱為武聖人、關聖帝君,在全國各地大修關帝廟。這關羽埋頭的地方,塚子越來越大,廟宇的神殿廊廡越蓋越雄偉華美,院裏院外的石碑越立越多。尤其是那曆代種植的柏樹雖經戰亂砍伐,尚有三四百棵,鬱鬱蒼蒼,好不茂盛,同周圍的殘破村莊恰成鮮明對照。當李自成一行人馬繞過龍門北邊的大道前進,距關陵還有十來裏遠時,就在平明的曉色中遙望見東方露出來一大片黑黝黝柏樹林,掩護著廟宇、垣牆和高塚,而向東北遙望,隱約可以望見洛陽城頭和城中宮殿的屋脊、鍾樓和鼓樓。雖然身上感到疲倦,李闖王心中卻十分高興,輕輕把絲韁一提,那烏龍駒很通人意,昂首蕭蕭嘶鳴,四蹄加快,隨即絕塵而去。
轉瞬之間,從關林中也馳出一隊騎馬的人,前來迎接闖王。等相離一兩裏路時,李自成忽然看清楚那為首的人身個較矮,同時雙喜在他的背後快活地對他說:
“是軍師!軍師!”
同軍師見麵以後,二人下馬,屏退隨從,登上道旁小阜,遙望洛陽的隱約城頭,低聲說話。自成先向宋獻策詢問了洛陽城內有什麼新的情況,福王是否會在危急時逃出洛陽,又問了李仙風有沒有新的消息,是否會來救洛陽。他們雖然對一舉攻克洛陽和活捉福王很有把握,但是也考慮了萬一會出現意外變化。自成又說:
“近兩三天,我常常想到開封。倘若開封城防守疏忽,在攻克洛陽之後再將開封攻破,會把崇禎打得兩眼發黑,站立不穩,從此直不起腰來。”
軍師點頭說:“闖王此意甚佳,倘能成功,又是一驚天動地之筆。汴梁為河南省會,亦數朝建都之地,目前戶口百萬,比洛陽繁華十倍,富庶十倍,重要十倍!”
自成說:“我已經派人去細探開封防守情形,等細作回來了再做決定。這想法隻有你我知道,暫勿泄露。”
“自然不能泄露一字。”
“要打人就打在他的致命地方,不可輕打,更不可遲疑。”
“是的,先洛陽,後開封,一連兩拳!”
闖王將鞭子一揮,有力地低聲說:“上馬!”於是他們相視一笑,走下小阜,騰身上馬,在嬌豔的早春陽光中向東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