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點點頭,說:“是的,我也無意使搖旗這樣下去。”停一停,他接著說:“漢舉,我在搖旗這件事上,想的比你還多。我們老八隊,你還記得,起手時有很多邊兵、驛卒,所以最能打仗。可是兵油子多,紀律差,隻有一兩千人,十分難帶。經過幾年整頓,才上了正路,在高闖王手下各營中,咱們老八隊算得上部伍嚴整。去年咱們在商洛山中收了一些杆子,多是流痞出身,沒有籠頭的野馬,在石門寨幾乎壞了大事。搖旗原不是在我手下做事,吊兒郎當的性子沒變,所以在要命關頭丟失了險要山寨。我念起他還有長處,在高闖王手下做事時立過大功,山寨失陷後還繼續同敵人拚死廝殺,拖住敵人不放,所以沒有斬他。今天我聽你的話,再用他試一試,隻是不讓他帶人馬獨當一麵。那樣,我不僅怕他再一次壞了事不好寬容,也怕別人心中不服。”
他們將話題轉到破洛陽以後的種種問題上,大約又走了十裏遠近,登上一座小山頭,可以清楚地望見清泉坡小山街和很多軍帳草棚就在眼前,還看見一邊是李岩和紅娘子的將士們正在操練,一邊是郝搖旗的弟兄們正在放馬。看了一陣,他們勒轉馬頭,返回得勝寨去。
回到看雲草堂,李闖王將老營總管任繼榮叫到麵前問:“林泉那裏的餉銀送去了麼?”
老營總管回答說:“今日早飯後我親自送去了,告訴李公子說:‘遵照闖王吩咐,你們這裏將士新來,提前兩天關餉,以示優待。’李公子兄弟說他們從杞縣帶來的銀子尚未用完,又說他們不知道闖王的大軍按月關餉,所以他們帶來的銀子足夠用幾個月。他們一再推辭,高低不肯收下,請我把這一筆銀子移作別用。我告他們說:我們老八隊原來就發餉銀,不過以前困難很多,製度不嚴,有時有,有時沒有。如今來到河南,情況好了,將士們每月都發餉銀,一個也不例外。經我再三解釋,他們才肯收下。”
又談論了一些別的事情,闖王笑著向大家說:“難得咱們主要將領今日都回來議事,同過元宵節。你們大家說,對搖旗應該如何安排使用才好?”
牛金星和宋獻策知道闖王的用意是要征詢諸將意見,所以都不做聲。所有將領,都因為闖王問得十分突然,不明白他的真意何在,有的低頭,有的麵麵相覷,不肯先說話。闖王又問了一遍。劉宗敏對郝搖旗在商洛山中的兩樁事最為惱火,現在看別人都不肯說話,就說道:
“搖旗的事,等破了洛陽以後再說吧。”
闖王轉向田見秀和高一功:“你們有什麼主張?”
田見秀笑著說:“請闖王決定。”
高一功說:“他在商洛山中犯的過錯太大,特別是後來那樁過錯,按軍律本該斬首。當時你念起他是高闖王的舊將,過去也有戰功,沒有從嚴治罪。如今對他很難有妥當安排。叫他重新帶兵打仗,一則怕他再誤大事,二則也怕將士們心中不服。”
闖王又將眼睛轉向其他將領。大家仍不說話。李自成轉向宋獻策,笑著問:
“軍師有何主見?”
宋獻策已經明白李自成要起用郝搖旗,說:“古人說過:‘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其過也人皆見之,其改也人皆仰之。’聽說近來老郝帶著弟兄們養馬、燒炭,與士卒同甘共苦,滴酒不飲,足見他尚能痛悔前非。目前正是我軍需要將才的時候,闖王如欲起用他,未嚐不好。像一鬥穀、瓦罐子尚且收用,何況老郝是高闖王的舊將,過去也出過死力。”
闖王點頭說:“軍師的話說的很是。我們不能光記著人家犯過錯那筆老賬,也要看人家如何想改正過錯,再看人家從前有過什麼功勞,大節如何。至於說目前起用搖旗怕將士心中不服,那也是一麵想法。安知目前沒有將士們希望我們趕快起用搖旗?不見得吧。搖旗過去做過不少好事,有不少長處,目前又有悔過之心,希望我起用搖旗的一定有人。隻是因為我做闖王的不吐口,人家不敢多言罷了。”
李自成麵帶微笑,口氣親切,好像談家常話一樣,並沒有把起用郝搖旗看成一樁多麼嚴重的事兒。劉宗敏雖然不完全同意馬上就起用搖旗,但也不好再說別的話,問道:
“闖王,你打算怎樣用他?給他多少人馬?”
“我馬上叫他來談談再說。”
“我看,目前暫且給他一千人馬;等他立了新功,再重用不遲。”
闖王哈哈大笑,說:“捷軒,虧你說得出口!既用他,就重用;一千人馬太少啦。他原是高闖王的舊將,不是從咱們手下提拔起來的,不應拿他同老八隊的一般將領看待。隻給他一千人馬,一則不能施展他的長處,二則他會想著我仍然牢記著他的過錯,不肯重用他,三則叫將士們看著也會認為我不再信任搖旗。破了洛陽,咱們的人馬會多得帶不完。捷軒,你怎麼這樣小氣?”
宗敏也笑了,但又不放心地說:“我是怕你一旦重用了他,他就忘了以前辦的錯事,跟著還要砸鍋。”
闖王說:“我既然叫他重新帶一支人馬衝鋒陷陣,總不能叫他老是低著頭走路,自覺在將士們麵前灰溜溜的。那樣,帶不好兵,也打不好仗!倘若他再犯過錯,有軍律在,怕什麼?從今往後,郝搖旗也跟大家一樣,有功必賞,有罪必罰。隻要賞罰嚴明,你怕什麼?”
其餘將領中縱然有對郝搖旗意見大的,因見闖王決意起用搖旗,劉宗敏也不反對,自然都不說二話。午飯後,闖王命雙喜派人去通知郝搖旗來老營見他,卻不說明有什麼緊急事兒。他因為昨夜聽各地回來的將領們稟報軍情,幾乎通宵未眠,實在困乏,吩咐雙喜之後,就起身到後宅休息去了。
將近黃昏時候,李自成從床上坐起來,用拳頭揉一揉尚有餘困的眼睛,向高夫人問:
“搖旗來了沒有?”
高夫人說:“聽說來了一大陣了。因為你沒睡醒,就讓他坐在書房等候。”
“還有什麼人在書房裏?”
“聽說牛先生、宋軍師、田副爺、老神仙都在那裏聊天,等你起來。”
“快把搖旗請到這搭來。”
“聽說你要起用他?”
“哎,他是一員猛將,不能光叫他燒炭、養馬。”
高夫人深有感情地笑了一下說:“咱們的人馬如今添了這麼多,你早該想到起用搖旗了!”隨即走出外間,吩咐一個女兵去書房請搖旗進來。
片刻工夫,郝搖旗隨著女兵走進裏院來了。李自成剛穿好衣服,一邊扣扣子,一邊靸著鞋迎到上房門口,抓著搖旗的一隻手,說:“咱們到裏邊談。”拉著搖旗走進他同高夫人的臥室。坐下以後,他望著搖旗說:
“來到河南以後,我天天忙著別的事,竟沒有跟你在一起談幾句體己話兒。老弟,你心中有點兒悶氣吧?”
郝搖旗的心中激動得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這兩個月,因為看見劉宗敏和李過等許多將領都對他冷冷淡淡,他幹脆不常來老營,避免同大家見麵。為給李岩洗塵,老營中擺了盛宴,住在得勝寨和周圍附近的大小將領都來作陪,他也被請來了。可是他故意坐在最遠的、緊靠牆角的桌上,既不同別人互相敬酒,也不隨便和同席的將領談話。盡管他和他們幾年來一道打仗,同過患難,十分廝熟,卻好像十分生疏。大年初一,他趁著天色黎明,趕到老營來給闖王和高夫人拜年,一拜過年,上馬加鞭,飛奔而去,避免同很多將領見麵打招呼。今日午飯後,他一直心裏邊七上八下,猜不透闖王為什麼忽然找他。在書房中等候,盡管大家對他的態度很好,問到他那裏養馬和燒炭的情形,他卻如坐針氈,無心閑談。在封建禮教嚴重束縛的時代,盡管是下層庶民百姓,平時也隻有最親密的朋友,而且是被作為弟弟看待,才能被請進嫂嫂的臥房敘話。現在郝搖旗被自成拉著手進入高夫人住的房間,又聽見闖王開口先責備自己沒有找他談心,不禁一股暖流從心頭湧起。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算是他的回答。闖王又問:
“你的身體很好吧?遇著陰天刮風下雪怎樣?”
郝搖旗回答說:“還好。弟兄們把馬棚蓋得很好,靠山朝陽,草苫的有半尺厚。再過兩個月,到了三月間,馬和驢子都開始發情,可以交配,所以這幾十匹公馬和大叫驢一定得養得膘滿體壯。每次發情大約三到七天,隔二十一天左右再發情。隻要好草好料悉心喂養,一春一夏,就可以……”
闖王撲哧一聲笑起來,說:“我是問你遇著陰天、刮風、下雪,你身上的那些傷疤疼不疼,誰問你馬牛羊,雞犬豕!”
正在這時,高夫人拿著一個包袱進來,放在搖旗身邊,說:“這是慧梅她們昨天替闖王縫好的一件絲綿袍、兩件內衣。已經打過春了,一天一天暖起來。再過半個月,騎馬打仗,再穿老羊皮袍子和鬥篷不行啦。你李哥還有一套舊的換季。你臨走時把這個包袱帶回去,免得我另外差人送了。”
郝搖旗的老婆和孩子還留在陝西,不在身邊,衣服上沒有人替他料理,所以對高夫人的贈送衣服心中感激,並不推辭。為著要在闖王夫婦麵前遮掩自己的心中難過,他勉強同高夫人開玩笑說:
“嫂子,我還以為你如今兵多將廣,事情繁忙,把你老弟忘記了哩!”
高夫人笑著說:“瞎說!我跟你李哥,縱然日後有雄兵百萬,戰將千員,如何能把你搖旗忘記?高闖王生前的得力戰將,如今你扳指頭數一數,還剩幾個?近來咱們的人馬添得很多,我有時想著,要是高闖王生前有這麼多的人馬,該多高興!我記得崇禎九年七月,在周至縣境內打那一仗,洪承疇的人馬比咱們的多得多,可是咱們的人馬把官軍一陣一陣殺敗,直往前衝,沒料到高闖王突然害了重病,燒得昏迷不醒,躺在黑水峪一個窯洞裏治病,被人出賣,給官軍弄去。得到消息以後,咱們全軍多少將士大哭!那時候,那時候……”
高夫人忽然忍不住哽咽起來,說不下去。郝搖旗再也忍耐不住,熱淚泉湧,不住抽咽。李闖王也噙著眼淚,歎息一聲,向高夫人抱怨說:
“我急著有幾句要緊話同搖旗說,你提過去的事兒做什麼!”
高夫人仿佛沒有聽見闖王的話,揩揩眼淚,接著說:“那時候,咱們大家都抱頭大哭。你身上已經掛了兩處彩,流血不止。你叫老神仙替你敷了藥,裹了傷口,跳上馬,隻帶著二百多人馬就殺開一條血路,衝往從周至往西安的大路上,想把咱們的高闖王奪回。你李哥怕你有失,立即派捷軒帶領幾百人馬跟著你去。你們去了半天,不見回來。你李哥又派劉芳亮、袁宗第去將你們找回。你同捷軒都又掛了彩,可是敵人已經從小路繞道把高闖王送往西安,又解往北京。搖旗,別說我跟你李哥今天不會忘記你,縱然日久天長,得了江山,也不會忘記咱們在一起過的那些艱難日子!”
郝搖旗想著自己是一個沒有父母的放馬孩子跟隨高迎祥起義,後來被提拔為親信部將,又想著高迎祥的犧牲,更加泣不成聲。高夫人因為今日元宵節,晚上要大宴眾將,事情特別多,把話說完以後,揩幹眼淚,自去辦事去了。過了片刻,李自成拍拍搖旗的肩膀,等他抬起頭來,說:
“搖旗,你別哭,聽我說。”停一停,又接著說:“人,都是吃五穀長大的,誰一生能不辦幾件錯事兒?好比走路,也都有一步踏錯了腳的時候。就拿這兩三年說,我也做過很大錯事兒。過去我不明白自己的過錯,在鄖陽大山中住了幾個月,我把近幾年經曆的事情反複回想,才明白我犯過許多過錯,有的過錯很大。比如說……”
郝搖旗搶著說:“不,李哥,自從高闖王死後,你當了闖王,並沒有辦過錯事。你辦的事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我不糊塗!”
自成說:“不,你聽我說。崇禎十一年夏天,我們在漢中一帶山中,化整為零,休養人馬,大可以不急著東來。那時我打算錯了,一心想同羅汝才、老回回們靠到一起,就把人馬一召集,奔向東來,這就使洪承疇和孫傳庭能夠用全力來對付我們。既向東來,我應該率領全軍奔向均、鄖、房縣一帶,不該硬碰硬,直趨潼關。要是我們奔到均、鄖、房縣一帶,洪承疇和孫傳庭因為我們已到湖廣,是在熊文燦的管轄地區,自然不會下死力追堵咱們,熊文燦想打咱們不能不顧慮駐紮在穀城的張敬軒。況且潼關附近,地勢險要,距離洪承疇、孫傳庭的老窩子西安又近,對我們十分不利。所以近幾個月回想起來,深為後悔我軍在潼關南原全軍覆沒,都是我自己的錯。《兵法》上說:‘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行千裏而不勞者,行於無人之地也。’又說:‘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逸,後處戰地而趨戰者勞。’像這些話,我原是讀過的,那時偏偏都違背了。洪承疇和孫傳庭在潼關南原埋伏重兵,以逸待勞,我偏要帶著全軍疲於奔命,一頭硬往潼關衝。咱們的將士真是勇敢,殺得真好,可以說驚天地,動鬼神,可歌可泣,敗就敗在我這個主帥身上。搖旗,吃一塹,長一智。一個人辦了錯事,隻要不護短,肯改正,就是了。一日辦錯事不等於一輩子辦錯事。我今天叫你來……”
慧英將蠟燭送進屋來,同時高一功也進來,將闖王的話頭打斷。高一功告訴闖王,前邊大廳中的酒席已經擺上,住在得勝寨和附近的將領們都請了來,已經到齊,李公子兄弟也早到了。李自成點點頭說:“我馬上就出去,請大家先入席。”高一功走後,他對搖旗接著說:
“因為明天一早就有駐紮在老營寨內和附近的一部分人馬開往洛陽,今夜有重要的軍事會議,所以一功他們安排在老營中趁今晚過元宵節,請將領們在一起吃杯薄酒,在酒席上重申幾條軍令。既然大家都來齊了,林泉兄弟和牛先生他們都早已來到,在等著我,讓他們等候久了不好,咱倆現在不談了。你趕快去前邊坐席,我隨後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