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2 / 3)

宗敏壓抑著心頭怒氣,苦笑說:“他原說告幾天假回家去把老婆孩子搬來,誰知一回去就帶著家裏人逃往深山,來封書子說他不來啦,還勸說咱們不要攻洛陽。一切逃走的讀書人,你都不許派兵去捉回來,他當然不再來啦。”

宋獻策望著李岩說:“你瞧瞧,想多延攬一些讀書人,在目前尚非時候。王秀才從十二歲開始應考,直到四十歲才進了學;中了秀才之後,仍然在窮山溝中教個蒙學度日,窮困不堪,別無前程。就是這樣,他還要死抱住明朝的牌位不放,一心忠於明朝天子,頑而不化。這樣人,他口中不言,心中何嚐不罵我們是流賊,而稱明朝為正統?他何嚐明白,朱洪武尚未稱吳王時,那班死抱著元朝牌位的讀書人也是把朱洪武稱做亂賊,而把元順帝看成是正統天子。許多讀書人不明事理,不識時務,就是如此。代代皆然,無足為奇。”

李岩說:“讀書人受孔孟之教,被一個囫圇吞棗的‘忠’字迷了心竅,也不管其所忠者是桀,是紂,是獨夫民賊。”

劉宗敏憤慨地說:“林泉,你把話說對了,可是還隻說對一半。眼下闖王才到河南不久,大局還不分明,你們幾位能夠拋離家鄉,拋開祖宗墳墓,前來共事,所以全軍上下無不敬佩。可是目前,像你們諸位的人不多啊。有很多讀書人還跟著官府一個鼻孔出氣,說我們是流賊。明明是官軍到處奸擄燒殺,苦害百姓,這班讀書人裝聾裝啞,卻硬是昧著良心,血口噴人,硬要造謠說咱們的人馬奸擄燒殺。另有一班讀書人,在等待,在看大勢。我敢打賭,再過他媽的兩三年,即令咱們還沒有殺進北京,人們也會看清楚明朝的大勢已經去了。老鴰野雀旺處飛,連鯉魚也愛洑上水。到那時,還愁讀書人不肯來麼?那時候,哼,別說是山溝裏的窮秀才,就是舉人、進士,在明朝做官為宦的,也會把頭削得尖尖地來到咱闖王麵前,求他重用。在眼下,誰要是來投闖王,自然會有親戚朋友大罵他從賊謀反,不忠不孝。再過兩三年,頂多三四年,有誰不來投闖王,他的親戚朋友會慫恿他趕快來,巴不得他變成新朝貴人,自己也跟著沾光。俺是個打鐵的粗人,說不清曆代興亡關頭讀書人是怎樣變的,可是我看透了如今的讀書人,他們呀,嗨,身穿襴衫,頭戴方巾,走著八字步,一開口子曰子曰,之乎者也,其實,有幾個人的骨頭裏不浸透了勢利二字?不信?到將來你們瞧著,咱們來個開科取士,凡考中者封官授職,準定會把貢院的大門擠塌!到那時,咱們設一個招賢館,凡來歸順新朝的,求官做的,都請住在招賢館中,大酒大肉款待。你們各位等著瞧,設個招賢館,又該我費事了。”

牛金星說:“你是大將,管統兵打仗。南征北討,就夠你忙了。這招賢館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宗敏說:“我是打鐵的出身,我得把招賢館的幾道木門檻換成鐵的。”

大家哄堂大笑。宋獻策拍手說:“劉爺是痛快人,一語道破玄機!”

宗敏站起來說:“我要去幾個營盤看看,失陪啦。”

除闖王外,大家都站起來相送。宗敏望望李岩,忽然想起來一件事,轉向牛、宋二人,笑著說:“我今日才看見紅娘子,果然名不虛傳。你們二位都是李公子的老朋友,何不做個保山,讓他們趁此過年時候成親算啦。日後打起仗來,哪有像這樣從容工夫?”

宋獻策本來已經同牛金星約好,今天要趁著在看雲草堂談話時候向闖王和李岩提一提這件婚事,沒料到劉宗敏先說出口,不禁同時哈哈大笑。金星說:

“捷軒將軍與我們所見相同,林泉兄與紅娘子的確是天作良緣。這月老我是做定了。”

宗敏說:“我做事喜歡幹脆痛快。你們要趁水和泥,趁火打鐵,快點玉成他們,趕在這年節裏把喜事辦了拉倒。”

闖王說:“林泉和紅娘子昨日才到,鞍馬勞頓,風塵仆仆,尚未休息。捷軒,你急什麼?此事我自有安排,不爭這一時半刻。你莫急嘛。”

“好,不爭這三天五日。這事由闖王主持,牛先生和軍師為媒。我剛才隻是想到了順便提醒媒人一下,到拜堂成親時不要忘了請我吃杯喜酒就行了。”宗敏說畢,哈哈大笑,拱拱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李岩同牛、宋和醫生重新坐下,說道:“原來在路上我隻聽說捷軒將軍是一員虎將,在戰場上異常慓悍,使官軍望見破膽,沒有料到他竟是如此一個很有風趣的人物。”

闖王笑著說:“相處日久,你會愈覺得捷軒可愛可敬。這個人識字不多,可是絕不是一個粗野武夫。他真正是大將之才,也是帥才,在咱們軍中極有威望。盡管脾氣有點暴,可是將士們還是喜歡在他的手下做事,也喜歡跟著他衝鋒陷陣。他為人耿直爽快,打起仗來總是身先士卒,做起事來處處顧全大局。別看他剛才說話挖苦讀書人,其實他對讀書人也是很尊重的。老神仙,你說?”

一直很少說話的醫生點頭說:“我同捷軒在軍中相處數年,深知他大公無私,心口如一,肝膽照人。”

經劉宗敏臨離開看雲草堂時一提,話題很自然地轉到李岩和紅娘子的親事上邊。宋獻策想著如今既然高夫人成了紅娘子的義母,這事非通過高夫人才好辦,所以建議將高夫人請出來一起商量。闖王也很讚成,立刻就吩咐親兵去內宅請高夫人到花廳來。宋獻策趕快攔住說:

“最好請子明勞駕去內宅一趟,免得夫人一時莫名其妙,未必馬上就來。”

大家都覺得由老神仙去請高夫人最為得體,於是醫生就滿麵春風地往內宅去了。

高夫人正在同紅娘子敘家常,問了紅娘子的幼年遭遇,又問到她在豫東起義以後的一些事情。後來話題又回到紅娘子的幼年時候,高夫人歎口氣,輕聲問:

“你從母親和弟弟死了以後就長住在舅舅家裏?”

“沒有。”紅娘子悲聲回答,“舅舅也很窮,養不活我。他原是一個武教師,靠傳授武藝吃飯,常常吃這頓,沒那頓。我到舅舅家才過兩年,有徐鴻儒的餘黨起事不成,牽連了他,官府派兵前來捉拿。他一張弓、一把大刀,殺死了十來個官軍,使官軍近他不得。後來他身上中了三箭,倒了下去,幾十個官軍才從四麵撲了上來。可是他看到官軍走近,又突然坐起來,砍死了一個官軍,才被亂刀殺死。我從六歲就跟著舅舅學武藝……”

紅娘子的話尚未說完,一個女兵掀起簾子,向高夫人稟報說老神仙來了。隨即老神仙走了進來。高夫人和紅娘子都起身相迎。高夫人讓醫生坐。醫生不坐,滿臉堆笑,拈弄著花白長須說:

“闖王同軍師在花廳商量一件事,請夫人也到花廳坐坐。”

高夫人從老神仙的喜悅神氣,已經猜到八九。上午軍師來內宅向她拜年,也曾對她嘀咕幾句,使她一直把這事放在心上。所以她沒有問商量什麼事,便笑著對醫生說:

“既然闖王不差親兵來叫我,偏請你老神仙來一趟,必有要事相商。你先去吧,我再同紅娘子說幾句話,馬上就去。”

“好,好。隻待夫人去一言而定。”老神仙毫無拘束地哈哈大笑,退出上房。

高夫人重新坐下,也讓紅娘子趕快坐下。她問:“你在舅舅死了以後如何過活?跟著舅母?”

“不是。舅舅在死前幾個月,就送我去投師學藝。我這位師傅是舅舅的師弟,帶領一班人到處跑馬賣解,闖江湖。”

“啊,怪道你的武藝這樣好,原來是從六歲就開始學的!”高夫人使個眼色,使身邊的兩個女兵都出去,停了片刻,然後笑著說:“你邢大姐,我想問問你,你的終身大事也該辦啦。你我非外人可比,你不妨對我說出心裏話:你眼中可有能夠配得上的合適人麼?”

紅娘子的臉孔刷地紅到耳後,低頭不語。高夫人等了片刻,又笑著悄悄地問:

“你看,要是李公子……合適麼?”

紅娘子聽到這話,連整個脖頸也變得通紅,心頭一陣亂跳,而一種莫名其妙的慌亂情緒使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不自覺地用右手擰著衣襟。

高夫人等了片刻,見她不回答,也不抬頭,便第二次問了一遍。紅娘子的心中略微鎮靜一點,但呼吸仍然感到緊張,臉頰也感到發燒。她想回答高夫人,但又羞得不知道怎樣啟口,隻是將下巴輕輕地點了一下。她的動作是那樣輕微,竟不曾被高夫人看得分明。高夫人又笑著說: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自古人倫大事。你不要害羞。我不是外人。你對我說出來,我好替你做主。闖王和軍師特意叫老神仙來請我出去商量,我猜想就是談這件事兒。你說,要是闖王和軍師的意思是李公子,你的意下如何?嗯?”

紅娘子越發將頭低下去,小聲喃喃說:“我既無父母,又無兄長,闖王和夫人就如同我的親生父母。女兒的終身大事,隻能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必問我?”

高夫人點頭笑了,隨即站起來,說:“我到花廳去一趟,免得他們久候。你沒事,讓慧英等眾姊妹陪著你玩兒去吧。”

高夫人出去以後,紅娘子過了片刻才恢複常態。她聽見有腳步聲音來近,將頭抬起,隻見紅霞掀簾進來,說:

“紅帥,昨晚上你好像睡得很不安,今早又是天不明就起來。趁此刻沒事,到慧英姑娘的床上去躺一陣好不好?”

紅娘子突然站起來,說:“吩咐健婦們趕快備馬,跟隨我下山射箭!”

紅霞十分詫異,說:“一路上天天騎馬,尚未好生休息,你不覺得困麼?”

“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困。”

“今天是大年初一,還要下山去騎馬射箭?”

“大年初一才要下山去玩玩哩!”

紅霞從主人的異乎尋常的眼神和容光裏看出來一些兒秘密心事,悄聲問:“剛才夫人同你談了什麼事?”

“什麼事兒也沒談!我叫你去吩咐備馬,你就照我的吩咐做,別多問!”

紅霞看出來主人是對她佯裝嗔怒,嘴角、眼神和眉梢都沒法隱藏住一種平日少有的神情。她猜到了六七分其中原因,不好打聽,便笑著問:

“要不要叫男親兵們都跟著去射箭?”

“不用。叫他們趁年下好生休息吧。”

紅霞到院中向健婦們一聲傳令,大家立刻準備起來,但每個人都對紅娘子在大年初一有興致下山去騎馬射箭感到奇怪。高夫人的女兵們一聽說紅娘子要帶領健婦們下山去騎馬射箭,高興萬分,都要隨同下山。慧英趕快去花廳稟明高夫人,留下四個姑娘以備高夫人隨時呼喚,便帶著其餘十幾個姑娘跑去備馬。

紅娘子下了山坡,勒馬進入射場,將脫掉的鬥篷扔給背後的一個健婦,立刻使她的戰馬飛奔起來。靶子是現成的。她要第一個連中三箭。耳邊風聲呼呼。她取弓在手,猛地拉滿,覺得兩臂有無窮力量,一箭正中靶心。健婦們和女兵們立馬觀看,齊聲喝彩。紅娘子的戰馬繼續繞著射場奔馳,她突然一縱身跳下戰馬,在馬的屁股上抽了一鞭,使照夜白奔跑更快,然後將弓和箭扔到地上。慧英等女兵們還都在覺著奇怪,而健婦們卻登時心中明白。健婦們望著紅娘子等候戰馬時的矯健身姿,神態沉著、安閑,不禁個個暗中叫好。但是有的人也不免略微有些擔心。她們不是擔心紅帥自從起義後在這方麵的功夫丟生了,是擔心這照夜白是一匹性情倔強、體格高大的蒙古戰馬,不是從前專為賣解訓練的那一匹性情溫順的四川小騸馬。轉眼工夫,照夜白在射場中兜了一圈,奔到紅娘子的麵前。大家隻見紅娘子動作像閃電似的舉起雙臂,沒有看清楚她怎樣將鞍子一按,身子已經騰空而起,騎在鞍上。不知是因為照夜白吃了一驚還是紅娘子將鐙子一磕,加快了奔馳。大家看見紅娘子忽然扔掉絲韁,身影一晃,滾下馬鞍,來一個“鐙裏藏身”。當照夜白重新奔過她剛才站立的地方以後,忽然她一翻身又穩坐在馬鞍上,而大家看見那扔在地上的一張弓和兩支箭又都在她的手中。大家還沒有來得及喝彩,隻見她輕舉雙臂,嗖的一聲,箭如流星,又中靶心。大家又一陣齊聲喝彩,特別是慧英等女兵們更是驚奇歡呼。大家同時猜想她的第三支箭將如何射法,想著必定更加奇妙。但是紅娘子似乎並沒有聽見背後的歡呼喝彩聲,心中暗想:高夫人大概正在同闖王和軍師們商量吧?

“啊,我就猜到你們請我來是商量這事!”高夫人對宋獻策等人笑著說,特別打量了沉默不語的李岩一眼。“紅娘子已經認成我的義女,她自幼父母雙亡,我自然要替她的終身大事操心。她今年二十二歲。若是平常莊戶人家,十八歲就出嫁了,如今已經生兒育女。隻為她流落江湖,賣藝糊口,繩上去,馬上來,一則多年不知道小時定親的夫婿死活,隻好等著,二則一出了嫁,自然要生兒育女,就沒法靠繩上馬上的武藝賣錢,她那一大班子人如何糊口?這班人拖累著她,也不願她早日嫁人。就這樣,把她的婚事耽擱了。如今她已經起義,又來到咱們這裏,再也用不著賣藝糊口,她那一班子人也用不著指靠她養活了。一個女孩兒家,在婚姻大事上比不得須眉丈夫,自然不好再耽擱了。可是你們剛才同李公子提過麼?他的意下如何?”

宋獻策說:“林泉隻是顧慮,當日別人造謠,說紅娘子將他擄去,強迫委身於他,如今結為夫妻,眾人不知實情,倒真的將那無端栽誣的話信以為真了。其實……”

李雙喜匆匆進來,將一封緊急書信呈給闖王。獻策將話停住,同大家望著闖王拆看書子。自成看見田見秀的這封書信中所稟報的四川戰事消息同劉宗敏和尚神仙所聽到的傳聞大致相合。他想著這確實是一個重大變化,也是個不利消息,但願張敬軒本身平安無事,更不要全軍覆沒。他暫時若無其事地將書信裝進懷中,望著雙喜問:

“你沒有去孩兒兵營中看看?”

“我本來說要去的,可是因為任總管生了病,中軍吳大叔出差不在家,今天老營中事情特別多,我還沒有騰出工夫,隻好明日上午去。張鼐已經去了。”

闖王沉默片刻,又說:“老營的事讓別人替你辦,你現在去吧。老營中有玩雜耍的、變戲法的、吹笛子的、吹嗩呐的,你手下親兵中有會翻跟頭的、立豎兒的,統統帶去,同孩兒們快快活活地玩半天。你跟小鼐子要留在那裏同孩兒們一起吃晚飯,晚上再玩一陣回來。”

“是,我把老營的事情安排一下就去。”

闖王帶著責備的神色說:“老營的事情你隻管放下,交代別人替你半天,天塌不下來。你應該多想想那些孩子,有很多都是孤兒,家破人亡,沒有親人,過年過節能不難過?像羅虎那孩子,父母都餓死了,隨哥哥來咱軍中,哥哥又在前幾年陣亡。往年遇著過年過節都免不了哭一場,有時偷偷流淚。如今大了一些,又掌管孩兒兵全營,表麵不哭,心中能夠好過?你也是從孩兒兵營中出來的,還不明白那些孩兒們的情況?逢年過節,要特別體貼他們。快去吧。去告訴孩兒們說,明日上午你媽要去看他們。我如若有工夫,也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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