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1 / 3)

自從崇禎八年攻破鳳陽,焚毀皇陵之後,李自成的手下將士隻有今年這個新年過得心情舒暢,充滿著勝利的喜悅和信心,每個人都看見麵前展開了無限前程。幾年來總在被圍困和被追擊的局麵,開始改變了。由於宋獻策來到時獻的《讖記》,全軍上下都相信李闖王必得天下,精神十分鼓舞。新近連破兩座縣城,活捉了萬安王,使士氣更加振奮。恰好除夕這天,李岩和紅娘子率領豫東數千將士來到,更是錦上添花,喜上加喜。

李岩等在大廳中向闖王拜過年以後,紅娘子自去內宅給高夫人拜年,李岩兄弟又同牛、宋二人和一些重要將領互相拜年。李侔趁機會同宋獻策拉個背場,咕噥一陣。宋獻策滿臉堆笑,頻頻點頭,低聲說:

“這事好辦,好辦。你放心,這個月老我是做定了。”說畢,輕聲地哈哈一笑。

李侔因為人馬初到,尚未安頓就緒,在大廳中稍坐一陣,就向闖王告辭,自回清泉坡去。李岩被闖王留下,商談大事,而紅娘子也被高夫人留在老營過年。

愉快而儉樸的午宴之後,李自成將李岩和牛、宋二人引到看雲草堂,繼續傾談。坐定以後,李自成向李岩說:

“昨日你是初到,已經得聞不少高見,使我受益不淺。後天一早我就要動身去永寧,明天一天有事,不得空兒,所以趁此半日無事,牛先生和軍師也沒有別的事兒,大家再一起談談。關於如何練兵的事,足下有何賜教?”

李岩恭敬地欠身說:“岩自昨日來到此地,已經是闖王帳下偏裨。倘有垂詢之處,自當盡心竭慮,敬獻芻議。萬乞自今往後,不要客氣。闖王如此客氣,反而使岩心中不安。至於如何練兵,如何打仗,麾下閱曆宏富,韜略在胸,且有軍師讚襄碩畫,所以入豫時間雖淺,新兵已練得成績斐然。岩昨日在寨上看了之後,心中讚歎不止。岩是碌碌書生,對練兵打仗的事,全無實際閱曆,知之甚少,實在不敢妄言。”

自成笑著說:“你不要這樣過謙。你有學問,見聞也多,必然有卓識高見,可以幫助我練好一支精兵。”

牛金星和宋獻策也想聽一聽李岩的意見,都請他不要過於謙虛。李岩想了一下,說:

“我曾看到上海徐相國幾封奏疏,極言火炮的厲害。去年冬天宋軍師枉駕寒舍,曾作數日暢談。論及當代軍旅之事,軍師也十分重視火器之利。不知義軍中火器多少?這種東西,目前雖然不一定用得著,但將來進攻堅城或兩軍野戰,威力很大。”

闖王說:“如今我們還隻有些小的火器,沒有大炮。雖然軍師提過軍中需要大炮的話,可是一則沒人會造,二則將士們也不很重視。等咱們破了洛陽之後,自然要收集一些火器。太大的,攜帶不便,也不必要。便於攜帶的火器,倒是對咱們很有用處。”

宋獻策明白闖王自己和劉宗敏等大將們對炮火的使用都不十分重視,隻偏重將士們的勇敢和弓馬嫻熟,這是十幾年來流動作戰的形勢使然。他趁李岩提到此事,趕快說:

“目前弓、箭、刀、劍雖然仍為戰爭利器,然論到攻城與守城,或兩軍對陣相持,火器最是威力無比。火器的長處在於能及遠命中,能摧堅,能一彈殺傷多人。目前因闖王才到河南,諸事紛忙,自然以招兵買馬為首要急務。目前已經有了十幾萬人,所練精兵日多,可以騰出手來編練一支精兵專用火器,如明朝的神機營那樣。至於火器,我們隻要重視,就可以陸續收集;將來找到名匠高手,可以自製。晁錯說:‘器械不利,以卒予敵也。卒不可用,以將予敵也。’火器就是今日利器,遠過前代。”

牛金星笑著說:“前年弟在京師,聽說朝中也有一些儒臣不同意多製造大小火器以禦滿洲。他們說,火器本是夷人所長,非中國所習用。中國自有中國長技,何必多學夷人。自古作戰,兵精將勇者勝,未聞一個名將有用夷技取勝於疆場的。”

李自成和宋獻策、李岩都笑了起來。牛金星又繼續說:“這些儒臣不知道軍旅之事也應該與時俱進,不應墨守舊規。如說火器來自西洋夷人,然自元、明兩朝即被中國采用,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再說,這班在朝中的老先生們忘記,倘若不用夷技,那麼,我們如今隻好仍舊乘兵車打仗,連馬也不要騎了。”說畢,拈須大笑。

宋獻策見牛金星和李岩都主張采用火器,就接著發揮他的意見說:“自古迄今,作戰之道,其不變者為奇、正、虛、實之理,其他則因時興革,因地製宜,代有變化。然自春秋以來,最大的變化有兩次。春秋末年,趙武靈王學習匈奴人胡服騎射,這是中國有騎兵之始。騎兵與兵車相較,不但便利得多,而且省錢得多。可是盡管騎兵有種種便利,卻因古人喜歡墨守舊規,不願革新,所以大約又過了兩百年,到了戰國末期,兵車在戰場上才被淘汰。這騎兵代替了戰車,是中國軍事上的第一個大變化。到五代和北宋時,在攻城時已經知道用炮。但那時的炮是以機發石,不用火藥,不用鐵彈,力量不大,與今日的製法不同。所以前人寫炮字隻寫作石字邊,不用火字邊。從元朝以來,雖然改用火藥發炮,炮彈也改用鉛、鐵,不再用石頭了,但是直到如今,人們寫炮字還是用石字邊,這是因襲宋朝人的寫法。到了元朝……”

由於炭火的熏烤,宋獻策忽然咳嗽兩三聲。在他的話暫時停頓時候,李自成輕輕地點點頭,對他說:

“是的,我聽說火器的使用從元朝就開始啦。”

宋獻策接著說:“元朝的蒙古兵遠征西域,得到西域大炮,用以攻金朝的蔡州,這是在中國使用火器之始。又過了四十年,蒙古兵攻破宋朝的樊城,並威脅襄陽的守將投降,炮火更為著名。然而元朝的火器尚不發達,製法也不曾廣為流傳。到了永樂年間,從交趾得西洋銃炮甚多,並用越南大王黎澄為工部官,專司督造,盡得其傳。成祖又特置神機營肄習,編入京營之內。銃炮稱為神機,足見多麼重視。此後火器品類,日益增多,大小不等,大者用車,次者用架,用樁,小者用托。大者利於攻城守城,小者利於野戰。說起它的厲害:小者能洞穿鐵甲數重,大者能一發而殺傷千百人,能破艨艟戰艦。弘治以後,又傳入佛郎機炮,轉運便捷,遠遠超過舊製銃炮。萬曆以來,火器益精,佛郎機反而漸被淘汰。有些西洋人寄居澳門,與中國通商;有些人在北京傳教,並在欽天監供職,朝廷待以外臣之禮。這些人頗精於格物致知之學,善造火器,稱為西儒。徐相國精於天文、曆法、水利、火器製造,就是跟這班西儒學的。近代火器大興,實是中國軍事史上的第二次大變。勁弩及遠不過百步之外,而今日大炮遠者可達十數裏至二十裏以上,遠非勁弩可比。故今日必須詳察古今兵器變化,因應時勢,多收集一些好的銃炮,令一部分將士認真肄習,將有極大用處。”

闖王點頭說:“咱們的老將士也都知道火器的厲害,但大家沒有用慣,還怕用不好傷了自己人,所以在火器上不是那麼很重視。今後如得到好的工匠師傅,咱們也要仿造一些便於馬上攜帶的輕便銃炮,至於攻城大炮,怕不好造,暫時奪官兵的吧。如遇到精通此道的人,大炮也是要造的。”

獻策忙說:“闖王所言,實為英明遠見。找到精通此道的人才也不難。自萬曆末年以來,住在北京的西洋人如利西泰等,傳授製造火器秘法,已有很多人通曉其技。將來我們多方物色,重禮相聘,總可以請到一二位懂得的人。即令不是精通,也不要緊。凡事難不倒有心人,經過一段摸索,自然會一旦貫通。”

金星接著說:“軍師所說的那些在北京的西洋人,我也知道。他們就住北京宣武門內的天主堂裏。聽說西洋有所謂歐羅巴國、紅毛國、佛郎機國,均離中國數萬裏。那紅夷大炮就是從紅毛國傳來的。這紅夷大炮又寫作紅衣大炮,能射二十餘裏。崇禎十一年冬天,東虜突入北京附近,北京各城上都擺著紅夷大炮,遣官祭炮。後因東虜沒敢攻城,也未曾用。”

關於勸闖王重視近代西洋火器的建議,已經結束,所以大家在牛金星說完這幾句話以後,都沒有再說別的話。宋獻策想起來李侔在拜年時囑托他的話,便決定趁此時機,當著李岩的麵,同闖王談一談李岩和紅娘子的親事。但是他剛要開口,劉宗敏進來了。大家看見宗敏一臉怒氣,感到吃驚。闖王笑著問:

“捷軒,大年初一,又發誰的脾氣?”

劉宗敏擔心各營將士過年節的時候軍紀鬆懈,一吃過午飯就要騎馬去各營看看,恰好他聽到一個謠言,說張獻忠和羅汝才在川西戰敗,二人生死不明,便來報告闖王知道。不料快走進這花廳院落的角門時,有人向他稟報,說看見幾個弟兄躲在老營馬棚中玩葉子,使他火冒三丈。他立刻下令將馬棚頭領和玩葉子的人全數抓起來,聽候處分,然後帶著怒氣走進看雲草堂。他沒有立刻回答闖王的話,回頭去又朝著門外吩咐:

“統統替我抓起來,每人先打二十鞭子再說!把王長順那個老家夥叫來,我在闖王這裏問他!”說畢氣呼呼地坐下去,結實的小靠椅在他的屁股下猛地咯吱一聲。

闖王又問:“什麼事?大年節出了什麼事?”

“出了他娘的蔑視軍紀的事!哼,他們竟敢躲在老營馬棚裏玩葉子,把你的不準賭博的禁令當成耳旁風。老營不正,下邊各營弟兄,大多數都是新來的,如何能嚴守軍紀?我先打他們每人二十鞭子,然後問明誰是主犯,砍掉一個腦袋瓜子,殺一儆百,大家就知道違反闖王的禁令不是好玩的!”

大家都心中明白,雖然闖王嚴禁將士賭博,但在年節中間,弟兄們偶然犯禁,也不至於就處以砍頭之罪,所以大家不約而同地都望望闖王,希望他說一句話,對犯了賭禁的弟兄們從輕發落。李自成從眼色中明白了大家的意思,望著宗敏說:

“捷軒,弟兄們違反賭禁,按道理應該嚴罰。不過全軍都在快快活活地過新年,可將為首聚賭的打一頓算了,隻要他們以後不再犯禁就行。”

“闖王,我不是怕別的。我是怕一項禁令有人不遵守,以後別的禁令也會慢慢被將士們看得可遵可不遵,再好的軍紀都變成了騾子,有若無。再說,弟兄們一旦準許賭博,必然要弄錢到手。以後攻破城池,攻破山寨,想禁止他們不搶劫,把繳獲和抄沒的一切財物交公,成麼?將士們隨便搶劫財物,咱闖王的部隊不是同官軍一樣了?官軍就是到處搶劫,沒事時聚眾賭博,賭輸了就打架行凶,行軍時帶著大大小小的包袱,打起仗來又顧命又顧包袱,遇機會就來個鞋底上抹油。我何嚐不願意讓弟兄們在新年佳節快快活活地玩幾天?可是軍紀上不能馬虎。一處鬆,百處鬆。咱們眼看就要破洛陽,軍紀不嚴,能禁止弟兄們在洛陽城內搶劫財物麼?隻要有少數人在河南府搶劫財物,就給咱們全軍背上黑鍋,揚個壞名兒,給你李闖王的臉上抹灰。所以今日這事雖小,也非嚴辦不可。”

老神仙進來了。他於十天前派人扮作普通商人去南陽城內收買幾種藥材,剛才回到老營,告訴他在南陽城內聽到謠言說張獻忠被官軍逼入四川瀘州,無處可逃。他特意來將這謠言稟報闖王,因看見劉宗敏正在發怒,便先在火盆旁邊坐下,暫不做聲。

闖王望著宗敏問:“是哪幾個馬夫賭博?是老弟兄還是新弟兄?”

“我已經命人去叫馬棚頭兒王長順,問他就知。他雖然跟著你十來年,功勞苦勞都有,可是這事情他也脫不了幹係,也得受罰。”

闖王向侍立門外的親兵們吩咐:立刻把王長順叫來問話。王長順應聲進來,站在兩三步外躬身說:

“稟闖王和總哨劉爺,王長順前來請罪。有幾個弟兄躲在馬棚裏玩葉子的事,我已經查明,請劉爺發落。”

宗敏聲色嚴厲地問:“是哪幾個吃了豹子膽的家夥在馬棚裏賭博?捆起來了麼?”

王長順不慌不忙地回答說:“玩葉子的是一個老弟兄、三個新弟兄,還有兩個弟兄坐在旁邊看,全都抓了起來,等候處分。我當時不在馬棚,對手下人管教不嚴,也請從嚴治罪。”

“我看你這個老家夥是自恃在咱們老八隊年久,有些功勞苦勞,覺得闖王、高將爺和我平時待你不錯,屑來小去不會處分你,你就故意放縱手下人幹犯軍紀,賭起錢來了。哼!”

“回劉爺的話,剛才幾個弟兄在馬棚烤火,玩葉子是實,賭錢是虛。他們都知道闖王禁令如山,無人敢犯。況且又在老營馬棚,來往人多,豈敢拿著自家的皮肉當錢賭?”

“你敢替他們隱瞞麼?”

“我從來不在闖王和劉爺麵前說半句假話。他們實未賭錢,我敢拿頭擔保。”

劉宗敏的臉色緩和了,但聲音仍很威嚴:“老王,你的脖頸上長了幾顆腦袋?”

“不多不少,隻有一顆。”

“好吧,我要是查出你替他們隱瞞,敢在闖王麵前撒謊,我先叫人拔掉你的花白胡須,然後砍掉你的腦袋瓜子!”

“請劉爺放心。我王長順跟隨闖王多年,從不弄虛作假。我現在脖頸上頂著腦袋等候,決不會把腦袋藏在褲襠裏。”

劉宗敏的臉上閃出笑容,說:“看你嘴硬!媽的,既然你拿頭擔保,我就饒了他們。去,好生訓他們一頓,以後不許再玩這個玩藝兒!”

“是,以後不許玩這個玩藝兒。”王長順轉過身子,望著尚炯笑著說:“老神仙,大年節,我幾乎又得勞你老人家的神,去給弟兄們治傷。”

醫生說:“鞭傷棒傷都好治。我剛才就擔心劉爺一時性急,為著執法如山,殺一儆百,誤砍下一顆腦袋,我可沒辦法再安上去。”

屋裏的空氣登時輕鬆,出現了笑聲。李岩深為感動。原來他完全想象不到,在闖王軍中,闖王和像劉宗敏這樣的大將對下邊弟兄們有威有恩,軍紀雖嚴,卻上下沒有隔閡。劉宗敏望望李岩,想起來今天上午他初次看見了紅娘子,不禁在心中讚道:“真是天生的一對兒!”隨即向闖王說:

“我本來同一功約定,分頭到各處營盤走走,看將士們新年過得怎樣。一功已經出寨了。我正要上馬動身,忽然一個從南召縣境內打糧回來的頭目對我說,南召有人新從襄陽回來,聽說謠傳張敬軒和曹操在四川大敗,大部分人馬潰散,隻帶著少數殘部逃入瀘州,陷入絕地,還說楊嗣昌懸出重賞,限期捉拿敬軒歸案。”

大家吃了一驚,尚未說話,尚炯也將他剛才得到的報告說了出來。尚炯和劉宗敏兩人所說的消息來源不同,內容卻大致不差,這就使大家不能不重視這個謠言,議論起來。李自成望望宗敏和醫生說:

“你們告訴從南陽和南召兩處回來的弟兄們,這謠言不要亂講。顯然這是無根之謠。田玉峰派人專門去襄陽打探軍情,如有確實消息,自然會立即向老營稟報。在玉峰那裏來人之前,咱們不用議論四川的戰事吧。”他掩蓋著心中的不平靜,笑著向宗敏問:“你手下辦文墨的那個王秀才,聽說回去後不想來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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