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1 / 3)

晚飯以後,闖王同牛金星等回到書房,繼續密談,並且告訴親兵頭目:除非有軍情大事,不必前來稟報。因為晚飯前牛金星已經談了關於建立新名號的重要意見,所以李自成很希望再聽聽李岩對當前的用兵方略有些什麼重要主張。他望著李岩說:

“林泉,我來到河南,到現在還不到兩個月,雖然人馬日有增加,已經有十多萬人,號稱二十萬,但是還不能算站住腳步。得蒙足下不棄,前來相助,這實是天以足下賜我。對於我們今後用兵作戰方略,務請不吝賜教。牛先生、宋軍師,都是你的老朋友。大家在一起暢所欲言,共同商量,你用不著客氣。”

李岩對李自成的謙遜和誠懇十分感動,正要回答,闖王的親兵頭目進來,告訴闖王說夫人和紅帥來了。親兵頭目說畢就退到門口,掀起簾子。高夫人在前,紅娘子在後,笑容可掬地走了進來,三四個女親兵留在門外。牛、宋、李岩趕快起立相迎,闖王也為著紅娘子站了起來。高夫人說:

“聽說牛先生和軍師都在這書房裏,紅娘子要來拜謁二位,這也是很應該的。我沒有事,陪著她一起來了。”

牛金星和宋獻策連說“不敢”。紅娘子先向闖王施禮,隨即分別向牛、宋施禮,舉止大方,莊重而又嫻雅。坐下以後,她望著牛、宋說:

“我去年冬天同軍師有一麵之緣,同牛先生雖是初次見麵,卻是慕名已久。今日我同李公子來到闖王帳下,備員偏裨,自當誓忠誓勇,馳驅沙場,為闖王打江山竭盡汗馬之勞。還望牛先生和軍師今後多賜教導,末將聽從指揮,不敢有誤。”

牛金星和宋獻策都說了些客氣話,還稱讚了她破杞縣救李公子的事。紅娘子知道闖王同他們正在談論重要題目,打算起身告辭,卻不料牛金星問道:

“紅娘子將軍,上個月軍師從開封來到軍中,隻談到你數月前在豫東起義的事,至於如何起義,卻知道的不甚詳細。以將軍能這樣毅然起義,不避艱險,破城劫獄,實為千載奇聞。到底你是如何起義的?”

紅娘子抿嘴一笑,不願多談,望望高夫人,眼神裏似乎在問:“怎麼談好呢?”高夫人也笑一笑,對金星說:

“你們不是同闖王有重要事情商量麼?”

自成說:“我也想聽聽紅娘子是怎樣起義的,說說不妨。”

高夫人又望紅娘子一眼,見紅娘子不肯說話,便對大家說:“這事情很簡單,她上午已經對我講了。隻因她年紀輕輕的,又有點兒姿色,不該在江湖上賣藝吃飯。自古踩繩賣藝的是一種賤業,良家婦女誰個肯幹?紅娘子從她十四五歲起,還是個沒有長成的少女,就在江湖上受人欺侮。無奈她人窮誌不窮,生就的品性端正,脾氣倔強,一身硬骨,不管誰威逼利誘,死不肯從。後來她人長樹大,出脫得更加俊俏,在江湖上也有名了。那班有錢有勢的浪蕩公子、花花太歲,還有平日慣於倚勢欺人的官紳富戶,想打她壞主意的人越發多了。偏偏她的師傅又亡故了,由她率領著跑馬賣解的班子,許多事兒得由她拋頭露麵,受人欺負的時候更多了。不管她吃不吃,也不管她立身清白,在那班有錢有勢人家的眼中,總把她當成賣藝也賣身的賤人看待。因為她經常在豫東賣藝,遇到受人欺負,鬧得不可開交時候,多蒙李公子仗義相助,替她排難解圍,所以她對李公子感恩不盡。前年冬天,我在永寧縣境內遇到她,她就對我談到李公子兄弟二人。”高夫人轉向李岩,微露笑容,說:“就是那次同她偶爾相遇,我才初次聽到李公子兄弟大名。”

宋獻策望著紅娘子說:“這以前的情形,我完全清楚。隻是你是如何決定起義的,在開封傳說紛紜。自從你起義之後,我也沒有同李公子賢昆仲見麵細談,所以有些謠傳,我也莫辨真假。請你談談你的起義經過如何?”

牛金星也笑著催促:“對,對,頗願一聞。”

紅娘子用含著微笑的明眸大眼望望他們二人,又轉望高夫人,並不說話,心中說:“事情已經做過了,何必多談?”高夫人從眼神裏明白了紅娘子的心中意思,也使眼色催她說話。她又看見闖王也在望著她,於是她收了笑容,輕輕地感歎一聲,說:

“有什麼可談呢?談起來隻有叫人生氣!”她搖搖頭,噓口長氣,接著說:“這一年來,好多江湖熟人和我手下的夥計們都看見我的日子不好混,江湖飯不好吃,暗中慫恿我不如造反,大家願意擁戴我做首領。大家這樣甘心擁戴我,並不是我有多大本領,隻是因為我平日在江湖上講義氣,別人有急難肯盡心幫助,也因我處事公正無私,大家清楚。可是我不聽別人勸說,總是不願造反,對他們說:‘我不是怕死,是怕我這個女流之輩,挑不起領兵打仗的重擔!’人們說:‘怕什麼?你做首領,我們齊心輔佐,有什麼山翻不過去?樊梨花、穆桂英也都是父母生的!’我說:‘那都是唱本兒上的女英雄,不是真的,況且她們不是造朝廷的反啊。’人們說:‘永樂年間唐賽兒在山東造反,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難道不是真的?男子漢也不是天生下來就是造反的材料!’還有人多識得幾個字,古事知道的多一些,還告我說了許多古時候婦女造反的名字。他們說王莽坐天下的時候,就有一個沒有出嫁的女子名叫遲昭平,率領了幾千人馬起義,連打勝仗。可是不管人們怎樣勸,我還是沒有打算造他朱家朝廷的反。處在這樣有天無日的昏暗世界,我上幾代積下來說不盡的深仇大恨,我自家又親嚐到百般苦楚,假若我是個須眉丈夫,就不會有一點顧慮,早八百年造反啦!”

金星問:“後來你怎麼忽然造反了?”

“唉,不造反不行啊!”停一停,她接著說:“我在商丘地方賣解,受一個惡霸財主欺侮。他將我騙到後花園中,竟圖恃強將我留下。我忍著一肚子怒火,好言對他說我是清白良家女子,行的端,立的正,賣藝不賣身,不得向我無禮。他嬉皮笑臉地伸手就要拉我,我打回他的手,後退一步。他又不要臉追著拉我。我啪一耳刮打過去,打得他鼻口開花,鮮血噴流。我破口大罵他是無恥禽獸,青天白日下欺負我賣藝窮人。他大叫著我造反了,喊叫他的一大群悍奴惡仆,要把我捆起來狠打,要打得我跟他成親。我刷啦一聲拔出寶劍,說:‘快點放我出去,休得近前!’那群悍奴惡仆小看我是個姑娘,將我團團圍住,舞刀弄杖,一齊向我攻打,還不斷說一些下流的話。我看我倘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領,休想逃出禍坑,牙一咬,心一橫,說道:‘反就反了吧,先殺了這班禽獸再說!’我登時殺死了三個人,傷了幾個,趁他們驚慌後退,縱身上了牆頭。那群禽獸見我上了牆,又呐喊著撲了過來,還有人用飛磚打我。我將身子一閃,躲開了一塊飛磚,從臂上取下彈弓,一彈打倒了那個在背後督陣的混賬惡霸,又連著打傷了兩個惡仆,然後縱身跳下高牆,衝出深宅大院,同我的一班子夥計會合。夥計們因知我在後院殺起來,已經有一部分人攻進前院。這時看見我決心造反,大家高興,一陣呐喊,從前院殺到後院,殺了惡霸全家,凡是跑不掉的都殺了,搶了銀錢、騾馬,收拾了細軟,放火燒了宅子,隻留下糧倉不燒,將糧食散給饑民。我從此樹起了造反大旗,招兵買馬,在豫東一帶鬧了起來。”

金星問:“後來你怎麼見到大公子了?”

紅娘子說:“造反以後,闖蕩了四個多月,下一步應該怎麼走,我沒有轍了。上月底,我把人馬從虞城、碭山一帶暗暗地拉到陳留境內,打算派人到開封找伯言大公子問計。恰好打聽到大公子從開封回杞縣,我就冷不防在半路上截住他,佯裝將他劫走,為的是使他日後不受連累。我將他請到軍中,問他下一步我該怎麼走。他見我已經逼上梁山,隻有大幹下去,沒有別的路走,就囑咐我四句話,當日黃昏就帶著他的仆人們回杞縣李家寨了。我壓根兒沒打算留住他……”

闖王插問:“哪四句話?”

李岩代答:“那四句話是:‘兵精糧足,不守一地;嚴整軍紀,多行仁義。’”

宋獻策叫著說:“好!好!這四句話與闖王過去十餘年用兵方略不謀而合!”

李岩說:“我確實自紅娘子起義之後,即時常為她擔心,反複尋思十餘年來陝西各家起義部隊得失之故,以及闖王此次到河南後何以眾百姓從之如流,才得出這四句話來。不有闖王行之在前,我李岩何能憑空杜撰。”

高夫人接著說:“李公子的仇家得到消息就造起謠來。後來還有謠言說紅娘子進攻開封沒有成功,順便把李公子擄到軍中,真是捕風捉影的鬼話!開封是一座有一百多萬人口的省城,紅娘子那時手下隻有千把人馬,兵少力單,自顧不暇,做夢也不會去攻開封!”

紅娘子覺得話已說完,想著闖王同軍師等人還有要事商議,便望著高夫人說:“不耽誤他們商議軍國大事,咱們回後院吧?”

高夫人點頭說:“好,咱們走吧。”

大家把高夫人和紅娘子送到書房門外,回來重新坐下。李岩見闖王催他快說出胸中的方略大計,便欠身說:

“麾下問起此事,鄙意以為最重要的莫如乘此時機,經營河南,作為立腳之地。有一個立腳之地,則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以目前情況言,明朝確實如大廈將傾,無力可支。然而戰爭之事,變化萬端,不能不思及意外變故,預立於不敗之地。倘有一個立腳地方,縱然一時戰事不利,亦可以應變裕如。兵法上說:‘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鄙意請闖王以河南為根本,建一牢靠立腳地,也就是這個意思。”

自成說:“你在神垕寫來的書子裏也說到此事,那意見很好,我反複讀了幾遍,也讓牛先生和軍師看過。隻是河南不像陝西,大部分都是平原,無險可守,四麵受敵。從前說是‘四戰之地’。所以河南這塊地方,利於作戰,不利於固守。足下比我想得仔細,願聽聽詳細高見。”

李岩說:“河南古稱‘四戰之地’,就地理形勢而論,險固不如陝西。但是‘固國不以山溪之險’。自古作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所以說:‘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吳起對魏文侯論山川形勢,反複說‘在德不在險’,實是千古名言。今日將軍來到河南,又值朝廷失德,百姓離心,國力十分疲敝,官軍十分虛弱,倘不乘此大好時機,經營河南,更待何時?《兵法》雲:‘先至而得天下之眾者為衢地。’孫子所說的衢地就是地廣人眾,四通八達之地。河南對全國來說,就是衢地,所以自古為兵家所必爭。今以河南全省而論,豫東豫中尚不十分殘破,人口眾多,土地肥沃,宜於農桑,這正是天以河南資將軍。隻要布德施仁,百姓擁戴,兵強糧足,處處製敵,便不怕河南是‘四戰之地’。正是因為河南居全國腹心,四通八達,控扼南北,所以立足河南就可以致明朝的死命。況河南轉輸便利,他省莫及。北宋建國,削平群雄,統一江南、楚、蜀,遠及嶺表,何嚐不是以河南為根本?地理是死的,古今不變;人事是活的,時有不同。攻守勝敗,重在人事。”

宋獻策見闖王心中猶豫不定,也說:“林泉兄所論甚是。兵法上常說的天時、地利、人和,這三者中最重要的還是‘人和’二字。百姓擁戴,兵強食足,上下一心,就是人和。得此人和,雖處千裏平原,可以興邦;失此人和,雖有山河之固,可以亡國。上個月,我同啟東也在私下裏議論過此事,但那時闖王方到河南不久,正忙於號召饑民,編練人馬,軍中百事草創,全未就緒,所以隻在與闖王閑談時泛泛地提了一下,未曾多去議論。如今人馬眾多,洛陽指日可下,情況與一月前大有不同,所以今日啟東提出來要議定新的名號,以便號召天下,那確實是一件急務。至於林泉所言在河南建立根本,以圖天下,這也是一件大事,關係今後用兵方略,不可不早作決策。”

李自成注意聽著,但未做聲。他總覺得兩三年內還有一些惡戰要打,而河南是所謂“四戰之地”,明朝決不會讓他有時間在幾個府中安安穩穩地招集流亡,散發耕牛種子,使百姓休養生息。十二年的流動作戰,東西馳騁,倏忽千裏,破城不守,取糧於敵,在李自成已經形成了一套戰鬥的經驗和習慣。如今雖然形勢起了變化,但是這變化來得太快,使他的思想還不能完全適應。他考慮未來的作戰時候多,有時也很有興趣考慮建立新朝以後的重大因革,卻不肯多考慮如何在大局未定的時候搶著在中原先占據兩三府的地方,設官授職,招集流亡,恢複生產,作為根本。

牛金星也同意李岩的建議。他是河南府人,對洛陽有鄉土感情,也特別重視洛陽的有利地勢。看見闖王仍在思慮,不肯決斷,他故意向李岩問:

“林泉,你看,欲經營河南為根本,當從何處著手?”

李岩回答說:“小弟前日書中,曾言,‘以宛、洛為後距’,即是以經營洛陽、南陽為先,這是根本中的根本。”

闖王笑著問:“‘後距’兩個字怎麼講法?你那封書子寫得實在好,隻是這兩個字我不大明白,因為忙,也沒有來得及向他們二位問問。”

金星代李岩回答說:“後距就是公雞爪子後邊的那個腳趾。有這個後邊的腳趾,它鬥架時候,不管站立、跳躍,都特別得力。”

闖王笑著點頭:“啊,原來是這樣講法!這字眼兒用得很好,很恰當。林泉,請你詳細講一講你的高見。”

李岩趕快解釋說:“洛陽號稱居天下之中,西有函穀之險,東有虎牢之固。函穀關就在靈寶西邊,以一旅守函穀就可以使陝西官軍不能出潼關向東。況且崤函兩山對峙,地勢險要,處處可以設伏。春秋時孟明視率領秦師伐晉,就在靈寶境內中了埋伏,全軍覆沒。虎牢關在汜水縣境,自古為防守洛陽的東邊門戶,斷崖百丈,中間一路可通,易守難攻。洛陽城北十裏是邙山,好像是洛陽的外郭。邙山之外是黃河,隻要守住孟津,就隔斷了敵軍北來之路。所以唐肅宗乾元二年,九節度之師潰於相州,郭子儀斷河陽橋以保東都。河陽就是今之孟津,相州就是臨漳。洛陽南麵有龍門,古稱伊闕,也很險要。其實自洛陽往南,處處可守。熊耳山、伏牛山,綿亙數百裏,成了洛陽的天然屏障,而汝州是通往東南方麵的重要門戶。倘若在攻克洛陽之後,分兵南下汝州、葉縣,奪取南陽及其附屬州縣,就可以使宛、洛連成一片,互為犄角。駐一軍於南陽,分偏師守鄧州,則明朝在湖廣的官軍不能從襄陽、鄖陽進入中原,在陝西的官軍也不能自商州、武關東來。宛、洛鞏固,就可以由洛陽出成皋,從南陽出葉縣,東取鄭州、許昌,會師開封,東進商丘,直逼徐、碭,由方城、舞陽,東取郾城、汝南,席卷陳州、穎州,回翔於江淮之間。到了這時,以河南為根本的作戰方略就算成功,立於不敗之地,可以進一步與明朝爭奪天下。古人把爭天下比做‘逐鹿中原’。也隻有穩據中原,才能定鹿死誰手。”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