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2 / 3)

牛金星拍了一下手掌,說:“說的是,說的是。我平日與獻策也曾如此議論。務請闖王俯采此議,作為當前用兵方略。”

闖王含笑點頭,說:“等咱們攻下洛陽,看情形再做決定。”

李岩又說:“自古爭天下,有無立足地,至關重要。劉邦以關中為根本,遂能北出燕、趙,東略齊、魯,逐鹿中原,滅項羽而統一天下。李淵父子據有太原、河東為根本,西取長安,然後東出潼關,與王世充爭奪東都,收取中原而次第統一全國。朱元璋先據南京為根本,西滅陳友諒,東滅方國珍、張士誠,然後出師北伐,驅逐蒙元。所以自古凡以馬上得天下,必先擇一立足地,可戰可守,財賦兵馬有所出。”

宋獻策怕有些古地理闖王不知道,幫助解釋說:“漢高祖與楚霸王劃鴻溝為界,鴻溝在今汜水境內,故虎牢關以西,洛陽一帶,都同關中連成一片。林泉兄的意思是建議以洛陽、南陽兩府為根本,招集流亡,撫恤百姓,開墾荒地,恢複生產。黃巢善於用兵,縱橫中國,馳驅萬裏,終能攻克長安,建國大齊。然其失敗甚速,非其兵不精,戰不勇。其故有二:一為起義十幾年中,不知經營一個立足地方,到了長安,亦未能在關中善為經營,撫恤百姓,使百姓樂為之用。關中一帶生產破壞殆盡,百姓饑餓困苦,而黃巢的軍糧亦斷了來源;二為內部背叛,朱溫首先降唐。然如黃巢有一鞏固立足地,退有所守,足食足兵,即關中殘破,也立於不敗之地。即使朱溫降唐,亦未必即亡。故林泉所言,實為上策。”

李自成覺得他們的話很有道理,但是他和老八隊的大小將領都是陝西人,對陝西特別熟悉,也有一種特別的鄉土感情,又加上自古以來有一個曆史傳統觀念,認為長安是最好的建都地方,這觀念也深深地影響著他。他笑著說:

“你們各位所言,很有道理。將來咱們如能以關中為根本,豈不更好?”

金星說:“古稱秦關百二,帶礪山河,加上強兵良馬多出西北,故長安為古代建都之地,而關中拱衛京師。然而千餘年來,氣運消長,變化甚大,天下形勢頗與中古以前不同。唐朝雖然建都長安,卻以洛陽為東都;盛唐之際,頗著力經營東都,高宗與武後且數次率群臣駕幸洛陽,即在洛陽臨朝,治理天下。自唐以後,直至北宋,建都均在中原,而以開封為主要建都之地。即金朝後期,因受蒙古所迫,亦遷都開封而不遷都長安。其故何在?蓋自近古以還,京師供應日繁,糧食、布帛、財賦及各種所需之物,多仰給東南數省,不能依靠關中。自揚州至開封有運河可通,開封至洛陽則黃河堪資運輸。自洛陽而西,有三門、砥柱之險,漕運艱難。故自隋至中唐,天下上運糧食多集中存儲於洛陽。此盛唐之所以大力經營東都的根本原因。北宋承五代之舊製,建都開封,以中原為根本,而以長安為外鎮。開封無險可守,定為京師,非其所宜。以宋太祖之深謀遠慮,豈不知此?蓋因中原人口多於關中數倍,而東南財富為國家所依賴,此近古形勢變化,不得不爾。如今闖王如以宛、洛為根本,連中原為一體,此實策之上者。以目前言,建此立足地,進可以逐鹿中原,退可憑險而守;以將來言,全國統一,南北一家,定都洛陽,東南財賦可由運河而開封,溯黃河源源而來。古人雲‘洛陽居天下之中’,實非虛言。有人說河南無險可守,那僅僅是指梁、宋而言,而忘了宛、洛也都在河南的疆域之內。以宛、洛兩地的險阻形勝而言,宛不如洛,所以經營洛陽尤為重要。漢高祖初得天下,與群臣商議建都地,曾有人主張定都洛陽,說洛陽東有成皋,西有崤、澠,背對黃河,南向伊闕,險固足恃。漢景帝時吳、楚七國反,有人對吳王說:‘願大王所過城池不攻,疾行而西,趕快占據洛陽。洛陽有武庫,又有敖倉。憑洛陽山河之險,號令諸侯,雖然不入潼關,天下也就定了。’可見古人對洛陽如何重視。”

李自成頗為心動,說:“你們的建議確實很好。等破了洛陽之後,同眾將領好生商議商議。咱們眼前還有很大困難。經過前年冬天的潼關大戰,又經過商洛被圍,老弟兄死傷很重,所剩不多。目前雖有十多萬人,其中舊日弟兄很少。以這十多萬人而言,其中有將士們的隨營眷屬,有各色工匠、夥夫、馬夫等等,還有辦各種事務的人,實際上戰兵不超過六萬,其中勉強算得上精兵的不過一萬多人。就拿這一點精兵說,多是新兵啊,非經過幾次陣仗,才能磨練成真正管用的精兵。靠目前這點兵力,縱橫中原有餘,據守一地,四麵應敵,就不足了。到底如何辦,等咱們攻下洛陽以後才能夠看情況決定。另外,咱們軍中讀書識字的人太少,人馬增添得很快,各營辦文墨的人十分缺乏。如將來在各州縣設官授職,治理地方,沒有多的粗通文墨的人,職掌刑獄簿書,事情也不好辦。”

李岩說:“闖王既然如此謙恭下士,思賢若渴,看重讀書人,我想讀書人慢慢都會來到麾下,助成大業。”

牛金星正要接著說話,忽見雙喜進來,就把已經到了口邊的話咽了下去。雙喜向闖王稟報說,從神垕來的人馬,已經有兩千人到了郝搖旗那裏,其餘的人馬將在今晚三更時候全數趕到。自成十分高興,向李岩問:

“怎麼會來得這樣快?”

不等李岩開口,宋獻策代他回答說:“豫東將士,思慕闖王心切,自然忘記疲勞,加緊趕路。我們原來以每日行軍六七十裏計算,想著他們大概明日下午方能到達,實際上他們每日走了百裏以上。”

李岩點頭說:“正是這個道理。”

闖王說:“你那裏步兵居多,這樣,弟兄們實在太辛苦了。”他轉向雙喜問:“給新來將士們預備的住處都停當了麼?”

“我搖旗叔從前天起就親自帶著他手下的弟兄們砍樹割草,搭蓋窩鋪,打修地灶。今早從中軍營又派二百名最會搭蓋窩棚的弟兄前去。人多手快,現在都準備好啦。”

李岩因為自己的人馬初到,需要親自回營照料,請雙喜去把人馬已到的消息告訴紅娘子,問她是不是同回營去。雙喜進去片刻,回來說:

“紅姐姐說,請李公子略等片刻,她馬上就跟公子一起動身。”

說話之間,李岩和紅娘子的一大群親兵和紅娘子的十幾名隨身健婦都將戰馬備好,牽到老營大門外的空場上,帶著老營替他們準備的燈籠火把,站了一大片。闖王將李岩送出老營。隨即,紅娘子也在慧英等大群姑娘的簇擁中走出老營。高夫人如今是義母身份,隻送到二門為止。紅娘子和李岩向闖王、牛金星和宋獻策等一一告辭,說他們明日一早就來拜年,然後飛身上馬。李自成依依不舍地站在李岩的馬頭旁邊說:

“拜年倒不重要,我們還有話需要細談,務請早來!”

李岩和紅娘子的部隊駐紮的地方有一道泉水從石縫中流出,春夏兩季水旺,冬日不竭,所以地名就叫做清泉坡。在回去的路上,李岩和紅娘子因為隻顧趕路,沒有工夫交談。到了清泉坡時,已經三更時候,李俊帶著二十幾個弟兄打著燈籠火把在營外的山路上迎接。他們剛到清泉坡不久,那後續部隊趕到了。從闖王老營送來的大批羊肉、豬肉和黃、白二酒等犒勞物品也送來了。李岩、李侔、紅娘子在全營巡視一遍,對頭目們囑咐幾句,無非是讓弟兄們好生休息,嚴守紀律一類的話,然後回到李岩的軍帳裏邊,商量一下明天去給闖王和高夫人拜年的事。稍談片刻,紅娘子感到十分疲乏和瞌睡,便離開李岩軍帳,回到自己的帳中去了。

紅娘子住的軍帳離開李岩的軍帳大約有三十丈遠,背後是一片大鬆林,靜夜裏愈顯得鬆濤澎湃。一部分健婦同她住在一個帳篷裏,另一部分住在右邊相連的一座帳篷裏,而男親兵們又分開住在前後兩個帳篷裏。她的戰馬照夜白和所有親兵們、健婦們的戰馬都拴在避風的鬆林裏邊,都有馬夫照料,正在吃著草料。鬆林裏有幾個臨時搭蓋的小窩棚,為馬夫們睡覺和守夜的地方。紅娘子一進軍帳,看見地上鋪著很厚的麥秸和幹草,她的鋪蓋已經由隨身侍候的健婦替她鋪好。她坐下去,感到十分滿意。緊挨著她的臥鋪旁邊攤著範紅霞的臥鋪。紅娘子先將寶劍取下,壓在枕頭下邊,然後將外衣脫下,整齊地擺在臥鋪裏邊,靴子和絲絛都放在衣服旁邊。她每夜都是如此,怕的是夜間一旦有事,即令沒有燈光,也可以隨手摸到。所有健婦們也都按照她的樣子辦,成了習慣。紅娘子和她們在睡覺時照例穿著緊身小襖和長褲,為的是如果一旦敵人前來劫營,她們縱然來不及穿外邊衣服,隻要蹬上靴子,抓起寶劍就可以迎敵。今夜雖然到了闖王軍中,萬無敵人來襲,但大家還是按照平日規矩就寢。紅娘子心疼大家多天來實在疲勞,催大家趕快睡覺。大家一躺下去,轉眼就睡熟了,有些還輕微地打著鼾聲。紅娘子坐在被窩中,望著大家睡熟得那麼快,不覺微笑。她看見隻有紅霞沒有入睡,從枕頭上睜著眼睛看她。她小聲說:

“紅霞,今晚咱們這地鋪又柔軟,又暖和!”

“紅帥……”

“怎麼你還要稱我紅帥?今天到了闖王這裏,隻有闖王一個人是元帥,別人都不是。你怎麼還叫我紅帥?”

“唉,叫慣了口,沒有辦法。再說,我們不叫你紅帥叫什麼?”

“他們這裏,下邊人稱呼將領們都是叫這將爺,那將爺,聽起來怪親切。你們就叫我紅將爺吧。”

“你是女將,怎麼好稱爺呢?何況,你還是一個姑娘?”

紅娘子不覺失笑,說:“啊,這話也是,這個爺字被他們男人家占穩了,咱們不必去爭它。你們以後怎麼叫我,咱們今晚不議論啦。你剛才叫我一聲,要對我說什麼話?”

“我說,往日也是給你鋪厚厚的麥秸或幹草,你沒有說過我們替你鋪得柔軟、暖和。我看不是別的,是你的心中感到十分柔軟和暖和。”

“啊,瞧你這張嘴多會說,真是說到我的心窩啦。你想,紅霞,自從咱們起義以來,雖說還沒有吃過敗仗,可是我的心呀,你知道,沒有一天舒展過,常常像把攥的一樣,有時像壓著一塊石頭。咱們在開封以東和徐州以西跑來跑去,是一支孤軍,常常害怕給別人吃掉。況且我又是女流之輩,在自家軍中常常怕樹不起威嚴,壓不住邪氣;在軍外怕受別人的氣,被別人輕視。後來李公子起義了,我才覺得好了些。可是我們還是一支孤軍,要闖開一個局麵很不容易。今天好啦,我們到了闖王這裏,好像是細流歸海,孤女還家。”紅娘子忽然眼圈兒一紅,幾乎流出眼淚,輕輕地歎口氣說:“我起小失去父母,從師學藝,受夠了打罵;學藝成名,奔走江湖,受盡了欺侮;如今來到了闖王大軍,真像回到了自己家裏!雖然高夫人隻比我大十來歲,可是我在心中把她看成我自己的母親,比親生母親還親!”

“紅帥,你快睡吧。昨晚整夜行軍趕路,今日又忙了一天,明天一早還去給闖王和高夫人拜年哩。”

“高夫人今日同意成立個健婦營,這真是我夢想不到的事兒!以後我隻想專管女兵,男兵我一概不管了。要是高夫人叫我招收一千個年輕力壯的大腳婦女,不,先招收五百個也行,好生操練半年就管打仗。打幾個勝仗,替普天下婦女們爭口氣。我會同健婦營的姊妹們同甘共苦,看大家像自己的親姊妹一樣。紅霞,將來一成立健婦營,你們如今跟隨我的這十幾個姊妹就都要提升成頭目了。”

自從起義以來,紅霞第一次看見紅娘子這樣快活,這樣絮絮叨叨地同她說心裏話,這樣露出來姑娘家的本來麵目。她想著紅帥平日那種心思沉重的樣兒,那種在全軍弟兄麵前十分莊重威嚴、不苟言笑的樣兒,那種軍令如山、一怒之間就要殺人的樣兒,那種在打仗時直衝敵陣、猛刺猛砍的樣兒,跟此刻多麼不同!她望著她所敬愛的主帥,隻是無聲地笑著,不知說什麼好。不知怎地,她想到了紅帥的婚事,想著她已經二十多歲了,女兒家在這事上再耽誤下去就不好了。紅霞很想提一提這件事兒,但不敢開口,幾次話到口邊都忍住了。紅娘子見紅霞不說話,隻是望著她笑,便又說道:

“唉,紅霞,我今日來到闖王軍中,來到高夫人跟前,才算熬出了頭,才感到咱們今後的路子越走越寬!”

紅霞再也忍不住,從枕上抬起頭來,悄聲說:“紅帥,如今不再愁咱們是一支孤軍,不再怕被別人吃掉,諸事順心,你也該……”

“什麼?”

“你也該替自家的終身大事操心了……”

紅娘子的臉一紅,小聲罵道:“放屁!光練兵打仗就操不完的心,還操別的閑心!”

紅霞趕快倒下去,鑽進被窩,在枕上打個哈欠。過了很長一陣,翻了個身,好像睡熟了。

當紅霞已經入了睡鄉以後,紅娘子仍然沒有睡著。今天投到闖王帳下和拜高夫人為義母,這兩件大事本來就夠她心情異常興奮,偏偏在躺進被窩前紅霞又提起來她的婚事,使她更難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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