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3 / 3)

“哭什麼?哭個!朝廷不給民做主,如今有我們李闖王給做主!你的話還沒有說完,別哭,快說下去吧。你又不是姑娘媳婦,哭什麼?你哭七天七夜,也不能把福王這狗雜種的腦袋哭掉!”

牛金星望著邵時信輕聲說:“快說下去,說下去。闖王會替你們百姓伸冤報仇的。”

邵時信深深地出口長氣,用手背揩揩眼淚,往下說道:“給死狗送殯回來以後,我躺在家裏一個多月才把傷養好。我氣得幾次想尋無常,可是我想著家有妻兒老小,死不得;我要等著報三代血仇,不能死。後來聽說闖王爺的大軍從南陽地方往北來,人們哄傳著闖王如何向著百姓,如何誅殺那些欺壓小民的鄉宦豪紳。我想著,我報仇伸冤的日子該到了。雖說俺的家世居在洛陽城內,可是福王到底有多少家產,住在洛陽城內的大鄉宦豪紳們到底有多少產業,我也不很清楚,平白無故,誰管那些事做啥?自從闖王爺的人馬往北來,洛陽城內的窮百姓在暗中紛紛議論,都盼望著闖王來攻洛陽,越快越好。我想,我拿啥迎接闖王?要是把福王跟那些鄉宦大戶的財產摸個底兒,再把他們的血淋淋罪惡查一查,寫個清單,獻給闖王爺,不是很好?我把這個想法同幾個受苦的知心好友一說,個個說好。就這樣,我們幾個人都暗中留心查聽,不過半月,弄清了一個大概。小的有一個本家哥哥名叫邵時昌,是府衙門的一個書辦,對洛陽城內的事情知道的很多。有些大戶有多少家財,有些什麼大的罪惡,是我從他那裏打聽到的。”

劉宗敏高興地說:“你這事辦得好哇!心裏有幾個窟眼兒,好!”

李自成將拿在手中的兩張清單掃了一眼,含笑問道:“你認識字麼?這都是你自己寫的?”

邵時信回答說:“小的不識幾個字。有許多字我不會寫,就畫成記號,自家心中明白。這是到了宜陽袁將軍大人營裏以後,我撕開破棉襖,把自己寫的底子取出來,我說,一個辦文墨的先生替我寫成的。”

宗敏說:“不日破了洛陽,捉到福王,替你們百姓報仇。你們如要解恨,吃他的肉,喝他血,都行。”

闖王又叫另外從洛陽來的兩個百姓訴冤。他們都是農民,有的訴說王府和豪紳們如何霸占土地,搶走了女兒,逼死了親人。聽他們控訴以後,李自成吩咐雙喜帶他們出去,讓他們好生休息,周濟他們一點銀子,住兩三天以後回去。然後他走到門口,掀簾望望太陽,看見還不到吃午飯時候,便回來坐下去,向李岩笑著說:

“咱們接著談均田的事吧。”

李岩來到看雲草堂不到半日,就已經深深明白李闖王多麼地關心“民瘼”,同受苦的百姓們如何連心,而百姓們是如何把他看成了能夠替自己伸冤報仇的救星。看到這般情形,他不能不相信李自成確實是一位非凡的創業英雄。經闖王一提,他趕快接著剛才中斷了的話頭說:

“關於宗室、勳戚以外的占田情形,我隻須略舉數事,即可知其嚴重。目前全國各地大官僚、大鄉宦,多則占地數千頃或萬頃以上,少則數百頃。江南號稱富庶,實際上貧富懸殊。以蘇州一府為例,有田的人隻占十分之一,替人家做佃戶的卻占十分之九。再拿河南來說,雖不似蘇州府那樣嚴重,卻也土地集中於富室的占十之七八。縉紳之家,多者千餘頃,少亦不下六七百頃。幾年前,曹、褚、苗、範四家鄉宦,在河南稱為四凶。每一家都有一兩千頃土地,各畜健仆千百,上結官府,外連響馬,內養刺客,橫行府縣,平日奪人田宅,掠人婦女,不可勝計,嬉戲之間,白晝殺人於市,無人敢問。有土必有勢,有勢必有土。無土不豪,無紳不劣。這是一定之理,到處老鴰一樣黑。天下土地,百分之九十為皇室、宗藩、皇親、勳舊、太監、達官、鄉宦、土豪所侵占,無數小民整年辛苦耕種,不能一飽,負債累累,賣妻鬻子,稍遇災荒,成群相偕逃亡,餓死路途。所以天下最大之不公在土地,最大之不平在土地,而小民最大之痛苦根源也在土地不均。亂源在此,症結在此。請闖王於取得天下之後,參稽往古計口授田之製,俯察近代土地侵占之弊,大刀闊斧,施行均田,作根本之圖,杜禍亂之源。倘能如此,就真正是救民於水火了。近世士大夫中有識之士,也深知這土地不均之弊是天下大亂的症結所在,常提出均田之議,但都是紙上空談,無補實際。”

劉宗敏說:“不先來個改朝換帝,那些朝臣吃飽了沒事兒幹,光在紙上吵嚷均田,均我個屌!刀把子攥在有田有地的人們手裏,要割他們自己身上的肉,流他們自己身上的血,不是做夢麼?我看,眼下還不必談均田,頭一樁要緊的是把崇禎皇帝從金鑾殿上拉下來,奪了他手裏的刀把子,把那班大小藩王、皇親國戚、太監頭子、官僚,還有什麼鄉宦、豪紳,凡是手裏掌著印把子、刀把子,屁股下坐著成百頃、千頃、萬頃土地的混賬王八蛋統統殺掉,才談得上行均田的事。要不然,權在他們手裏,法是他們立的,老百姓踩在他們腳底下,旁人嚷叫均田,全是空炮!”

闖王說:“捷軒,你別急嘛。如今正在打仗,大局未定,自然是沒法均田。可是大家在一起議論議論均田的道理很好。咱們大家心中都先畫個道道兒,平日多想想,一旦時機到來,說辦就辦,雷厲風行。這是事關民生的千年大計,也是將來立國的根本要務,很需要多聽聽他們幾位的高見宏議。據你們三位看,將來有何善策方可以消除這貧富懸殊的積弊?”

牛金星說:“說到如何杜絕兼並,曆代都無善策。北魏和唐初都行過均田製,為史家所稱道。但皇室、國戚、勳臣、權貴,享有特權,不受均田限製,而永業田可以買賣,民間兼並之風實未杜絕,故隻能救急於一時,不能除弊於百年。今天下未定,即北魏均田之製,亦難施行。將來如何均田,需要從長計議。”

宋獻策說:“正如闖王所言,這是將來立國的根本要務。至於如何均法,自然要從長計議。去年在開封,曾與林泉偶然談及此事,林泉還談到均田與均賦二事互為表裏,但不能混為一談。可惜近世竟有人將均田指為均賦,而不談計口授田。譬如治病,均賦隻能治表,不能治裏。然而如不能計口授田,均賦也是救弊之一策。不知闖王的主見如何?”

李自成低頭望著炭火說:“大家談,大家談。”他和當時許多農民起義領袖有許多不同地方,最不同的一點是他從起義的早期起就有著打倒朱家王朝、救民水火的明確目的,同時很留心那些關於國計民生的重大問題,考慮著有朝一日他如何處理這些問題。像土地不均、貧富懸殊這樣的問題,他心中十分清楚、十分重視。他不像牛金星和李岩他們那樣能夠說得源源本本,但是他對於天下田地不均的實際情況,百姓在大戶兼並中所受的痛苦,體會得更深,看到的更真切。起義十二年來,他走過的地方,接觸到的無地和失業的窮苦百姓,遠比牛金星和李岩多,但是他寧願聽聽大家議論,不喜歡多說他自己的意見。過了片刻,劉宗敏忍耐不住,問:

“闖王,軍師不是問你的主見麼?”

自成抬起頭來,微微一笑,說:“你們大家談得都好。治國安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想,將來有朝一日,這田勢必是要均的。既要均田,自然要計口授田。至於一口人授田多少,除口分田之外要不要永業田,永業田準不準買賣,那就要以後去詳細計議。我倒是常想,倘若咱們久後一日能夠建立新朝,切莫再走明朝的老路。為君的不要忘記百姓的苦,不要把天下作為一人一家的私產,這就要廢除那些皇店、皇莊,限製封王,限製拿百姓的土地賞賜藩王、皇親、勳臣。朝廷對那班確實立了大功的人,可以賞賜金銀珠寶,決不要賞賜土地。也要限製他們多占田地,永遠懸為厲禁,不許違反,犯必嚴懲。”

劉宗敏把大腿一拍,說:“好哇,這才是一槌打在點子上!俗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曆代皇帝都是把天下當成自家私產,作威作福。看看他們封了多少王,侵占了多少良田,何嚐有一絲一毫想到黎民百姓死活!”

牛金星等對闖王所說的廢除皇莊、皇店,限製封王和不拿百姓土地作為賞賜的話,十分敬服,隨後話題就轉入將來如何限田、如何處理戰爭以後的大量荒地,又從荒地談到民墾和軍墾,談到了曆代屯政的不同辦法和利弊,以及明朝初年屯政的敗壞經過。這些曆史情況,前人經驗,李自成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他虛心靜聽,時常在聽的中間不由地頻頻點頭,也偶爾插一兩句話。李岩是初次同李自成見麵,在談話中他發現李闖王很有知識,是他原來所不曾意料到的。昨夜在路上宋獻策告他說闖王很好讀書,在潛伏商洛山中和鄖陽山中的時候,打獵習武之暇也讀了不少書。現在他不僅完全相信老宋所說的話毫不虛誇,而且他開始明白闖王和他同牛金星等不同,闖王肚裏的學問多半是來自起義後對國計民生大事處處留心,親身閱曆豐富,是真正實際的學問。

當牛金星等對闖王談今論古的時候,劉宗敏背靠牆壁,聽著聽著入睡了。有時他扯著鼾聲,而且鼾聲很響,惹得闖王望望他微微一笑。但有時他又是在半矇矓狀態,仿佛能聽到身邊的談話。當牛金星對闖王非常熟溜溜地背誦《漢書·食貨誌》上邊論貧民遭受過分剝削的一段文章並略加文字解釋時,宗敏的鼾聲小了,隨即止了。當金星背出來“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兩句,正在繼續往下背時,劉宗敏並不睜眼,忽然恨恨地說:“哼,有時連犬彘之食也沒有吃的!俺老娘和小妹妹就是在天啟七年荒春上活活餓死的!”大家吃了一驚,看見宗敏睜開眼睛看看,又閉起眼睛睡了。闖王因為他十分辛苦,並不去驚動他,直到午宴擺好以後才不得不把他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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