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夫人將紅娘子從看雲草堂接到後宅的上房以後,紅娘子跪到地下就向高夫人磕頭行大禮,高夫人趕快把她攙起,讓她在客位就座。開始敘話,免不了談到前年冬天在永寧縣熊耳山下相遇的舊話,紅娘子再三說她從那次見麵之後如何常常思念,把高夫人看做是她的救命恩人。高夫人也問了她如何起義,如何破杞縣救出李公子,以及如何決定來投奔闖王。在親熱的閑談中間,高夫人注意到紅娘子幾天來連頭發也沒有工夫梳洗,滿鬢風塵。紅娘子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她自從向杞縣進兵的頭一天起,到如今半個多月,沒有洗過澡,沒有洗換過貼身衣服,身上長了許多虱子,跟隨她的健婦們也是一樣。但她又淡然一笑,說經常行軍打仗,虱多也就不覺癢了。高夫人吩咐女兵們趕快用大鍋燒水,笑著對紅娘子說:
“你說的很對。我這十來年,遇著打仗行軍忙起來,十天半月不換洗貼身衣服,長滿虱子是常事。有時,連鐵甲縫裏還長了蟣子哩。你家中爹媽還都健在麼?”
紅娘子回答說:“都早不在了。”
“有兄弟姐妹麼?”
“一個都沒有了。”紅娘子低聲回答,歎了口氣。
“家裏還有什麼親人?”
“一個親人也沒有啦。”
高夫人看見紅娘子的眼圈兒一紅,眼眶裏噙著熱淚,忍著沒有流出來,便不再問下去。但是她對於紅娘子的受苦身世十分關心,心裏猜問:“這姑娘連一個親人也沒有,莫非是都給官軍殺光了麼?”沉默片刻,高夫人為著岔開紅娘子的心中難過,又含笑問道:
“你身邊的這十幾個姑娘、媳婦看來都是身強力壯,不知武藝怎樣?”
“她們都是我起義以後招收來的,原來也隻有一兩個幼年在家中跟著父兄練過武藝,其餘一概都是來到我身邊後才學武藝。所好的是她們在家中都是受苦下力的人,身材長得好,腳也大,學點兒武藝較快,如今逢到緊急時還都能出生入死地跟我一道,不怯陣,不怕辛苦。”
“啊,能這樣,就管用!我好像聽見你向她們叫健婦,這名稱倒很別致。你是這樣叫的麼?”
紅娘子臉上的悲傷神情消散了,回答說:“我剛剛起義時候,想著我自己是一個女流之輩,不能叫男親兵睡在我的帳篷裏,也有些生活上的瑣細事不能讓男親兵們照料,就打算招收幾百名年輕力壯的婦女成立一個健婦營,一則使她們常常跟隨著我,二則也讓婦女們揚眉吐氣。後來因為馬匹實在困難,隻好打消了這個主意,把已經招收的幾十名婦女遣散回家,隻挑選十幾個留在身邊。她們都同我一心一腹,我也把她們當姊妹看待。她們都有名字,多半是起義以後才起的,因為我的藝名叫紅娘子,所以有幾個新起的名字也帶個紅字。這是我替她們起的,也是我把她們當姊妹看待的意思。可是我有時隻叫聲健婦們,她們都答應。”
高夫人說:“啊,原來是這樣,多有意思!”
紅娘子說:“她們都是起義不久,也不懂軍中規矩,實在不能同夫人身邊這些姑娘們相比。倘若她們有言語舉動粗魯之處,請夫人千萬包涵。”
高夫人說:“這話快不要說。咱們是要她們上馬殺敵,卻不是要她們坐在繡房裏描龍刺鳳,說起話來輕言細語。你想成立個健婦營,這個主意很好,很合我的心意。我身邊現有十幾個姑娘,都年紀還小,隻有慧英、慧梅這兩個姑娘大一些,懂事一些。來到河南以後,人馬眾多了,我也想過到明年春天,叫慧英、慧梅離開我的身邊,每人給她們兩三百名年輕力壯的大腳婦女,練成女軍。或者叫她倆在一起,一正一副,互相幫助,共同率領一支女軍試試。我不信,男人是天生的將才,女人是天生的奴才,女流之中就不會生出將軍!你來啦,這就好啦。等破了洛陽以後,我就同闖王說一說,先給你五百匹戰馬,五百名健婦,成立個健婦營,讓慧英、慧梅跟著你,做你的幫手。隻要把根基打好,以後再增添人馬不難。”
紅娘子趕快站起來向高夫人深深一拜,說:“能得夫人如此垂愛,撥給五百匹戰馬成立健婦營,我一定把健婦營練成一支精兵,在衝鋒陷陣時不辜負夫人期望,不給夫人丟臉。日後有了多的馬匹,就多練一些女兵。”
高夫人轉向站在身邊的姑娘們說:“你看她,論年紀,她比慧英你們大不了幾歲,竟能夠自己造反,統兵打仗,治軍嚴明,用兵有法,比許多須眉丈夫強上十倍。前天聽雙喜回來說,那些年輕小夥子,不管是多大頭目,在她的麵前都是恭恭敬敬,唯唯聽命,連一句粗話也不敢出口。她說句話像打雷一樣。軍令如山,無人敢犯。你們以後要好生跟著她學。”
紅娘子說:“這些妹妹們能夠跟在夫人身邊,大場麵比我經得多,見得廣。我是單身獨立,一個人挑擔子過獨木橋,千艱萬難,掙紮著來到夫人身邊,才算有了靠山,有了出頭之日。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裏,我倘若不在那一群猴子麵前樹起威來,別說不能打敗官軍和鄉勇,抵抗土寇火並,單是自己周圍的這一群調皮猴子也會把我吃了。”
高夫人和姑娘們聽了紅娘子這麼一說,都忍不住笑了,心裏更覺得她的可愛。正閑話間,大鍋的熱水已經燒好。高夫人叫把大木盆放在西廂房姑娘們住房屋裏,把炭火燒旺,叫慧珠引紅娘子去洗澡、洗頭,親自取出自己的幹淨貼身衣服,又叫慧英拿給紅娘子更換,叫另一個姑娘把紅娘子脫下的髒衣服用開水多燙幾遍。又吩咐在東廂房放兩個大木盆,燒旺炭火,讓健婦們輪流去洗,將慧英等姑娘們的幹淨內衣借給她們更換。當紅娘子在西廂房沐浴時候,高夫人將她的一個貼身健婦名叫紅霞的叫到麵前,叫她坐下敘話。紅霞堅不肯坐。經高夫人一再命坐,她才拉了一張凳子,欠著身子坐在高夫人的斜對麵。高夫人親切地說:
“我們這裏,盡管軍令森嚴,可是平常無事,上下相處就像家人一般。跟隨我的這些姑娘們,名義上都是女兵,其實我看她們就如同我的女兒一般,沒事時就讓她們坐在我的身邊說說閑話。闖王對部下也是這樣。你們這些跟紅娘子來的姊妹們以後在我的麵前務必不要拘束,也不要過分講禮。太講禮,反而就疏遠了。”
紅霞恭敬地笑著說:“夫人把手下人當一家人看待,所以人人都愛戴夫人。可是該講究的禮節還得講究,才有上下之分。拿我們紅帥說,她也是把我們當姊妹看待,可是大家還是在她的麵前畢恭畢敬。要是我們稍稍隨便一點,叫別人看見,就會不尊敬紅帥了。”
高夫人說:“聽你的口音,好像同紅帥是一個地方人。”
“回稟夫人,俺同紅帥是一個村子的。”
“同宗麼?”
“不同宗。我姓範,是邢家村的老佃戶。”
高夫人又問:“你們紅帥家裏連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唉,我們紅帥真是苦命,家中親人早死絕啦,自己是從苦水中泡大的。”
“怎麼一家人死得不剩一個了?”
“說起來話長。有些事情聽村裏老年人說過,有些聽紅帥跟我說過,可是不完全清楚。隻知道紅帥的爺爺給本村財主德慶堂種地,——我家也給德慶堂種了三輩子地——她自家也有三畝七分薄地。那時候,紅帥還沒出世,世道也還太平。一家大小七口,拚死拚活,做牛做馬,勞累一年,還得忍饑受寒,拖一身償不清的債。一到冬春兩季,一家人就得有一半人出外討飯。欠德慶堂的債,是舊債未清,新債又來,利上滾利,越背越多,偏又死了耕牛,老天爺要這一家人的命!”
高夫人深深地歎口氣說:“莊稼人就怕背閻王債;加上死牛,就是要命的事。”
紅霞接著說:“我們紅帥一家人哭了幾天,萬般無奈,一張文約把祖傳的三畝地賣了出來。本來這三畝地可以多賣幾個錢,可是德慶堂要買這塊地,狠狠地煞了地價,拿到賣地的錢買了一頭黃牛,那閻王債還是留個尾巴,沒有還清。”
高夫人問:“既然德慶堂狠煞地價,同村裏就沒有買主了麼?”
“聽說幾家有錢人都想買這塊地,德慶堂不許別家買。他同紅帥家的門頭近,還沒有出五服。窮人賣地,不知從哪個朝代定下規矩,得先盡同族的買,同族中得先盡門頭近的買,外族人和門頭較遠的人都不能爭。”
高夫人說:“普天下到處都是這個規矩,向了富人,坑了窮人。還留下七分地?”
“那七分地上麵,宅地占了三分,還有一塊墳地,埋著兩代祖宗,所以紅帥的爺爺說,這七分地是命根子,寧可餓死也不能出手。”
“以後又出了什麼事兒?”
“唉,誰也沒有想到,德慶堂竟會那樣壞良心,跟衙門裏管錢糧的師爺勾手,欺壓窮人,不曾將那三畝地的錢糧過戶。紅帥家地已賣出,每年春秋兩季仍得交納錢糧。天下哪有這樣不講道理的事?”
“這叫做產去糧存,天下像這樣不講道理的事多著哩。”
“還有,聽老年人說,那三畝地的錢糧特別重,幾十年都是實繳三畝八分地的錢糧,不知從啥時候起就將別人的八分地錢糧飛灑到這三畝地上。萬曆末年,新增了遼餉,再加上北京城修建宮殿,洛陽修建王宮,黃河上有河工,還有各種名目的苛捐雜派都加到地丁上,隨糧征收。人們說這辦法叫做‘一條鞭’,可苦了那些薄有田產的小戶人家和產去糧存的窮人!我們紅帥的爺爺去找買主,指問說文約上明明寫著‘糧隨地轉’,為什麼不將錢糧過戶?德慶堂的主人說已經對衙門裏管錢糧的師爺們講過了,錢糧沒有過戶與他無幹。爺爺往城裏空跑了幾趟,反被師爺們罵了一頓,說他是個刁民,逋欠錢糧,應該下獄治罪。爺爺氣得要命,不敢在衙門講理,卻回來找買主講理,說道:‘天呀,你們還講良心麼?我同你們無仇無冤,種你家幾十畝地,做牛做馬,到頭來將三畝祖業地賣給你家。你們得了地,還要我替你們出錢糧,殺我全家!天呀,你們還有一點兒人心麼?’這一句話激怒了東家,對著大吵起來。爺爺想著,同地主雖是東佃關係,但按宗族說,沒出五服,論輩分說地主還是侄輩,所以就不肯讓步,罵他們盤剝窮人,喪盡天良。沒有料到這德慶堂的少東家隻知有錢有勢就可以欺壓窮人,並不講五服之親、叔侄之情,破口就罵,動手就打,一腳將爺爺踢倒在地,又唆使一群悍奴惡仆將爺爺按在地上飽打一頓。後來村中鄰舍和窮族人不平,跑來勸架,將爺爺攙回家中。爺爺受了重傷,又生氣不過,回家後臥床不起。一家人吃這頓沒那頓,哪有錢給爺爺抓藥?爺爺的病拖了兩個多月,又背了新債,想著這苦日子實在沒有奔頭,一天晚上對奶奶說:‘我要先你們走一步啦!’一家人放聲大哭,勸他安心養傷治病。半夜裏,他趁著一家人睡在夢中,爬出院子,投到坑裏自盡了。”
屋裏,鴉雀無聲。高夫人身邊的姑娘們深深地被紅霞訴說的事所打動,有的人浮動淚花,有的人咬緊嘴唇,有的人想起來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兩代所受的財主欺壓,心中憤恨不平。過了片刻,高夫人歎口氣,慢慢地說:
“我的伯父就是被人家逼債上吊死的。財主們的治家經是‘不殺窮人不富’,講什麼沒出五服!這田賦上的弊病我也知道一些。我常見富人有產無糧,窮人產去糧存,極其不公。一到春秋完糧,逼得窮人沒法可想,賣兒賣女,逃離家鄉。爺爺死時,你家紅帥幾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