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這張清單說,福王的田地大部分不在河南府,在湖廣的有四千四百多頃,可是真的?”
牛金星想了想,說:“福王的兩萬頃田地分散在河南、山東、湖廣三省,而在河南府的土地不到兩千頃。湖廣一省搜刮良田四千四百餘頃,加上山東、河南兩省,共是兩萬頃。但此係萬曆末年的福王府土地數目,後來各處王莊頭子不斷侵占民田,以及百姓不斷向王府投獻,王府田地數目與日俱增,目今詳細數目不知。”
聽了金星這麼一說,同邵時信所呈遞的清單相合,闖王又把邵時信打量一眼,看他既不是一個讀書人,年紀又不大,心中暗覺奇怪,笑著問:
“你對洛陽的王府、鄉宦、豪紳、大戶的土地家產如何這麼清楚?”
邵時信趕快站起來回答說:“回闖王爺,小的雖然祖居洛陽城內,可是平日對這些也不很知道。從今年秋天起,小的為著誓報三代血仇,才留心打聽。上月聽說闖王的義軍從南陽府一帶往北來,小的越發暗中打聽。要不是誓報三代血仇,小的一天到晚顧自己謀生還顧不下來,哪有工夫去打聽這些!”
闖王跟著問:“如何是三代血仇?”
邵時信說:“萬曆年間,修建福王府的時候,硬將俺家房子拆毀,把宅地圈在王府花園裏邊。聽老年人說,如今王府養鹿的地方就有一部分是俺家原來的祖業宅地。那時候還沒有我。那時候我們一家人流浪街頭,寄居別人的房簷底下。我爺爺原是個教蒙學的,又無多的田產,弄得哭天無路,求地無門。我老奶奶年紀大,在別人房簷下露宿幾天,受了風寒,加上生氣,日夜啼哭,不久就死了。後來靠親戚朋友幫助,借到了三間破房子,把一家大小五口人塞了進去。俺爺不甘心,氣得瘋瘋癲癲,學也教不成啦。那時候,為修王宮,不光俺一家倒黴,倒黴的人家多著哩!這福王府原是從前的伊王府,原來的王宮和花園已經夠大,如今又要盡量加大,將舊宮殿改成新宮殿,修得越壯麗越好,可是至少有三四百戶人家被趕出祖業宅子,房屋被拆,宅地被占,有的被弄得傾家蕩產。不知誰氣憤不過,在王府花園中的假山亭子上題詩一首,監工的官員們疑心是俺爺題的,把俺爺抓去,打個半死,送進洛陽縣獄,要將俺爺問成寫逆詩誹謗朝廷的死罪。幸賴親戚朋友們奔走營救,洛陽縣也深知俺爺冤枉,對了筆跡,確實不同,不便定案,也不敢交保開釋,過了一年零三個月,俺爺死在獄中。剛才小的說要報三代血仇,這就是第一代血仇。第二代血仇是俺爹的。俺爹……”
闖王說:“你說慢一點。你的洛陽口音重,說得太快啦,有的話我聽不清楚。”
邵時信繼續說:“俺爹起小給一家生意字號當學徒,三年滿師後又做了十幾年夥計,千辛萬苦,掙到一點錢,又向親戚家借了一些,在洛陽西大街開了個小雜貨鋪子,使一家老小勉強不致餓死。王府要擴大西街王店,硬將俺家的小鋪子吞並了去,聲稱價買,卻三分不給一分。俺爹到王府求情,不知磕了多少頭,哭了多少眼淚,不惟見不到王府的執事官員,還給王店的頭子和伴當們飽打一頓;到河南府和洛陽縣喊冤告狀……”
劉宗敏問:“敢告福王麼?”
“不是告福王,是告一個王店頭子。官府不敢過問,反而聽憑王府人們的一麵之詞,說俺爹是無賴刁民,打了板子。俺爹氣憤不過,哭訴無門,扔下一家老小上吊死了。”
闖王點頭說:“嗯,這是第二代血仇。”
邵時信接著說:“俺無本經商,隻能做個肩挑小販。今年夏天,我賣西瓜,遇著王府孫承奉公館中一個仆人,叫俺把西瓜挑去,說是全要。挑去以後,卻隻給市價一半的錢,硬叫我虧蝕血本。我說不賣。這雜種仗著王府威勢,開口就罵,動手就打,將西瓜倒到地上,把空擔子扔到街心。我站在街心講理,就出來兩個仆人像凶神惡煞似的,追到街上來拳打腳踢。我一頭罵,一頭跑。雜種們追不上,就喝使一群凶猛的狼狗追著咬我,一口將俺的左腿咬掉了一塊肉。俺豁出去了,猛一扁擔打下去,正中狗頭,又連著三扁擔將狗打死,其餘的狗都嚇跑了。這一下惹出了滔天大禍。雜種們將我抓進承奉公館,吊起來打了半天,打得遍體鱗傷,死去兩次都用涼水噴醒轉來。眾街坊鄰居看我實在冤枉可憐,擔心我給打死了,一家老小沒人養活,都去孫承奉公館跪下求情。承奉沒有露麵,由他的伴當們傳下話來,要我買一口棺材將死狗裝殮,請四個人抬著,前邊請四個和尚和四個道士念經,我在後邊披麻戴孝,手拄哀杖,哭著送殯,將死狗抬到洛陽荒郊埋,埋……”
後生說到這裏,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突然蹲下,抱頭痛哭。李闖王歎口氣,對牛、宋和李岩說:
“王府中的一個承奉太監的公館中養著成群的伴當、奴仆,如此欺壓平民,那福王一家,還有王府的眾多官員、太監、護衛旗校,王莊和王店頭兒,為害之烈,就可想而知了。哼!”
劉宗敏恨恨地說:“真是他媽的罪惡滔天!”
獻策說:“剛才這後生說的福王花園中假山亭子上題詩一事,我也聽老年人談過,哄傳一時。有人說是一個過路的遊方僧人題的,有人說是被征去的民夫中有粗通文墨的人題的,還有說是洛陽城中好事的人出於義憤,題詩一首。那時蓋宮殿的,修花園的,運送磚、瓦、木料、太湖石和奇花異草的,亂紛紛在五千人以上,誰能看得清楚?所以到底沒查個水落石出。那四句詩,我少年時還記得,年久都忘了。”
金星說:“那時我正在學中讀書,因趕府考來洛陽,所以常聽同學們談起這件案子,如今那首詩還大體記得。”
闖王見那後生還在抱頭抽咽,便向金星問:“那四句詩必定是深合民心,如何寫的?”
牛金星略想了想,念出來如下的一首七言絕句:
宮殿新修役萬民,
福王未至中州貧。
弦歌高處悲聲壯,
山水玲瓏看屬人。
宋獻策連連點頭,說:“對,對,就是這四句詩。還是你博聞強記!看來粗通文墨的人絕不會寫出來這樣好詩。你看這‘福王未至中州貧’一句多麼憤慨有力。若不感之極切,恨之極深,這一句是寫不出來的。”
牛金星接著說:“這第三句的‘壯’字和第四句的‘看’字都用得很好。細品第四句詩意,這‘山水玲瓏’四字既明指福王的花園,也暗指明朝的整個江山。”
李自成聽著他們評論這首詩,卻沒有做聲。他的心情很激動,在思索著福王和許多朱姓藩王的罪惡。等邵時信哭泣稍停,他用沉重的低聲催促說:
“你快說下去,兄弟。你給死狗披麻戴孝送殯了麼?”
邵時信從地上站起來,一頭抽咽一頭說:“我起初死也不肯。可是我不肯他們就打。後來,我想,我不能白白地給他們打死。我要跳出虎口,要報血仇。我答應披麻戴孝給死狗送殯,他們才把我從梁上放下來,不再狠打了。多虧眾街坊鄰人可憐我,大家兌了些錢,替我買了一口白木棺材,請了四個抬棺材的,還請了四個和尚、四個道士。前邊走著和尚、道士,吹著笙,吹著嗩呐,後邊跟著棺材,再後邊跟著我。我被打成重傷,拄著哀杖也走不動路。我弟弟十四歲,攙著我。我同弟弟,從洛陽城內給死狗送殯到西郊,走一路號啕大哭一路。俺弟兄倆不是哭狗,是哭這世道暗無天日;哭我們窮人受糟踐,受欺負,連官宦大戶人家的狗也不如;哭我們祖孫三代的血淚深仇無路可報。……”
邵時信又一次放聲痛哭,說不下去。李闖王沒有做聲,咬著牙根,臉色鐵青,濃眉緊皺。他仿佛看見了在六月毒熱的太陽下,洛陽大街上,邵時信被逼著給死狗送殯的場麵。他的眼睛裏燃燒著怒火,同時也浮動著一層淚花。過了一陣,邵時信勉強止住痛哭,接著往下說:
“我的一家老小,已經有兩天沒有看見我啦。他們怕我死在路上,都哭著跟在後邊。跟得近了要挨打,隻能相離十來丈遠跟著哭。我的白發蒼蒼的老娘,我的害病才好的叔叔,我的女人拉著不到五歲的兒子,跟著從洛陽城裏哭到荒郊。沿路一街兩行的黎民百姓,看著我為打死王府孫承奉家一條狗被逼到這步田地,一家老小哭得這麼慘,無不流淚,有的還……”
邵時信第三次放聲痛哭。旁邊兩個農民都抱頭哭泣。侍立在闖王背後的李雙喜一則被邵時信的控訴深深地打動感情,二則想起來自己的父母也是給財主們逼迫死的,再也忍耐不住,由啜泣變成了小聲痛哭。闖王和劉宗敏、李雙喜的親兵們自從邵時信開始控訴起就悄悄地圍攏在窗外和門外傾聽,這時,有人在咬牙切齒,有人噙著滿眶熱淚,有人哭泣。李闖王,他十二年來轉戰數省,常常在十萬大軍喊殺震野、炮火連天、矢石如雨的鏖戰中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從沒有眨過眼睛;在全軍最危急的關頭,他立馬督陣,沉著異常,穩如泰山。然而在這時,他竟然控製不住,不住地鼻翅搐動,幾次用袖頭揩淚。他是農民的兒子,對農民的痛苦他深深懂得。自從起義以來,他看見了各地農民的悲慘情景,也聽到無數農民在他的麵前控訴、哭泣、呻吟,然而今天是他第一次親自聽到一個世居在著名府城中的小商小販訴說三代痛受蹂躪之苦。他始而胸中鬱結,憋得難過,繼而心潮澎湃,仿佛看見了他的騎兵已經衝進洛陽城,奔馳在大街上,又仿佛看見了他的將士們捉到了福王,牽到他的麵前,在萬眾圍觀中他下令將福王斬首。
劉宗敏好像立刻要出去殺人似的,將刀柄一拍,突然站立起來,右腳猛力一跺,恨恨地罵了一聲:“他媽的,全都該死!該殺!千刀萬剮!”於是他離開火盆,在屋裏來回走動,沉重的雙腳踏得方磚地咚咚響。過了片刻,他重坐在火盆旁邊的小椅上,對著依然低頭啜泣的邵時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