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伏牛山、熊耳山和嵩山三個山脈的交接地方,萬山叢中的得勝寨是當時河南西部農民戰爭的神經中樞。他的老營駐紮在一家姓盛的鄉宦宅中。主宅三進院落,左右各有一座偏院,最後還有為部分家丁和奴仆們住的群房。東偏院有三間精致的花廳,是被闖王處死的本宅主人種花、念佛和玩弄婦女的地方。據本寨百姓說,曾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因被叫來花廳中強奸不從,以頭碰柱而死。但是這位因貪墨被彈劾歸裏的鄉宦,卻為這座花廳題了一個“看雲草堂”匾額,表示自己的風雅和胸懷淡泊。其實,這花廳並非草堂,而是牢固的磚瓦建築。院中有假山、魚池、花壇、各種花盆。那些奇花異木,都在破寨以後被寨中貧苦百姓同農民軍一起打毀和砍掉了,如今隻剩下幾株臘梅開著黃花。院中另外有三間偏房,原是供丫頭、仆婦們住的,如今連同這三間精致的花廳都空著。有些將領來老營議事或有所稟報,晚上來不及回去,就在這裏下榻。因為要款待李信,看雲草堂和那三間偏房都打掃得十分幹淨。
闖王攜著李信的手,把他和紅娘子引進看雲草堂。隨同闖王出寨迎接的眾位將領一到老營大門外就拱手別了客人,各自做事去了,隻有牛金星、宋獻策和高一功跟著進來。因為李信等五更時路經駐紮在離得勝寨十八裏的郝搖旗營盤,稍事休息,吃過早飯,所以老營夥房特為他們準備的早飯就不用了。高夫人聽說紅娘子已經來到,趕快帶著慧英等三四個女兵來到看雲草堂與李信和紅娘子相見,將紅娘子接進後宅休息。高一功掌管全軍的軍需給養兼統中軍營,事情十分繁忙,在看雲草堂稍坐片刻,就起身向李信告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李信對闖王欠身說:“久欽帳下宏猷偉略,實恨謁見之晚。承蒙不以碌碌見棄,命雙喜少將軍遠迎於兩百裏外,兼賜厚貺,昨夜又蒙一功將軍與宋軍師相迎於五十裏外。信以縲絏餘生,慕義來投,受此殊遇,五衷感激,非言可宣。”
自成謙遜地說:“我是草莽無知,無德無能。承足下不棄,不遠千裏而來,願意同鄙人攜手同心,共舉義旗,救民水火,這太好啦。今後軍國大事,望足下多多賜教。”
李信說:“將軍恩德在人,聲威遠著;義旗所指,莫不欣然鼓舞。信與紅娘子、舍弟李侔,引領西望,不勝葵傾之情。今率數千健兒,前來投靠,願效馳驅,雖赴湯蹈火,亦所甘心。”
自成又說:“我兄在杞縣因見災情慘重,勸縣官出諭停征,又勸富家大戶出糧賑饑,這本來是個義舉,卻竟然招惹有勢力的仇家陷害,誣你是煽惑百姓鬧事,密謀作亂。你那《勸賑歌》中說:‘官府征糧縱虎差,豪家索債如狼豺!’這話全是實情,說得多好!自從我進入河南以來,抱定宗旨:所到之處,不許官府再向百姓征糧,不許豪家向窮人索債,嚴懲富豪大戶,保護良善小民。咱們雖是初次見麵,在除暴安良這一點上卻是久有同心。”
李信趕快欠身說:“說起那《勸賑歌》,使信自覺慚愧。將軍所行的是湯、武革命之事,而信在家鄉勸賑原來不僅為饑民呼救,也替官府和富家著想。這一片委曲苦心,獻策兄知之甚悉。不意反遭疑忌,橫加誣陷,必欲置信於死地而後快。”
宋獻策笑著說:“如今看來,伯言兄當時向富家勸賑,確實也為著富家著想。我記得你那《勸賑歌》的末尾幾句是:‘奉勸富家同賑濟,太倉一粒恩無既。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天地無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常臻。助貧救乏功勳大,德厚流光裕子孫。’當時你的用心不過如此。倘不因勸賑橫禍飛身,也不會破家起義。然伯言被逼起義,來投闖王麾下,亦非偶然,實為氣數所定。明朝氣數已盡,闖王合當早得天下,故天遣各處英雄豪傑之士,紛來相投,共佐王業。”
牛金星說:“目今天下擾攘,正風雲際會之時,闖王崛起西北,興兵除暴,已應‘十八孩兒兌上坐’之讖。年兄具王佐之才,文武兼資,愚弟素所欽仰,即闖王亦慕名久矣。自愚弟與獻策兄來至闖王帳下,無日不與闖王談及足下,恨不能早日相見。如今年兄舉義前來,此實天以足下賜闖王。年兄埋沒半生,如劍在匣。從此大展長才,一抒偉略,佐闖王開基創業。事成之後,敢信麟閣畫像,兄必居於首位。”
李信說:“老年兄太過獎了。弟本是碌碌書生,養晦故裏,無意功名富貴。空懷杞人之憂,實無救世之策;‘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不意勸賑救荒,竟惹滅門之禍。今日來投闖王帳下,過蒙垂青,隻恨才疏學淺,無以為報。在弟來謁之前,謬蒙老年兄與獻策兄先為曹丘,實在感愧莫名。今後望老年兄與獻策兄多賜教誨,俾免隕越。弟是駑鈍之才,被逼造反,得能追隨兩位仁兄之後,同心擁戴闖王,早成大業,實為萬幸。”
獻策又說:“大家誌同道合,不須互相謙遜。闖王延攬英雄,思賢若渴。伯言此來,如魚得水。大家和衷共濟,同甘共苦,奮發圖強,隻需數年,天下事定可打出眉目。”
闖王接著說:“對,對。這‘和衷共濟’四個字說得很好。我看,大家以誠相待,什麼客氣話都不用再說啦。伯言兄,我們這裏的一群將領,雖說都是粗人,出身草莽,可是沒有一個私心眼兒的。我不能說十個指頭都是一般齊,可是大家有一點是共同的:都是以除暴安民為心,以推倒朱家江山為誌。他們這些草莽英雄,平日談起話來,都是巴不得多來幾個有學問、有本事的人,在一起成就大事。他們決不會外待你,也請你看見他們誰有不是之處,隨時指點出來,不要有客氣想法。若有那個想法,就互相見外,難做到親如一體,同心協力。雖說俺們這些老八隊的將領造反早些,在打仗上多些磨練,略微知道些山高水深,可是有的沒有進過學屋門兒,有的鬥大的字兒認識不到半牛車。所以大家近來都心裏明白,要打天下,救百姓,開基創業,真正做出一番大事,非要有一些有學問、有智謀、懂經濟的人共事不可。你們三位來到軍中,眾將領看你們既是同事,也是先生。我這個人是不喜歡說客套話的。從今以後,咱們這些人不管先來後到,都是誌同道合,親如手足,禍福與共。有智出智,有力出力;文獻文才,武獻武功。文武和衷共濟,大事豈有不濟?別的話,我就不用多說啦。”
李信的心中十分感動,說:“聽將軍如此一說,愈使信深感知遇之恩,敢不竭誠盡忠,粉身碎骨,以報萬一!”
李自成因李信和宋獻策都是一夜未睡,特別是李信是連日鞍馬勞累,請他同軍師暫且休息,並說親兵們已經在這花廳中替李信預備了床鋪。但李信今日初見闖王,又受到如此真誠相待,那瞌睡和疲勞都跑到爪哇國了。他推故說他在馬上睡得很足,並不疲勞。宋獻策見李信執意不肯去睡,隻好相陪。他們圍著木炭火盆,繼續談話。牛金星因為他自己和宋獻策來到闖王軍中,都沒有隱姓更名,獨獨李信在給他和獻策的書子中提到要改名李伯岩的事,覺得大可不必,於是笑著問:
“昨日捧讀年兄瑤翰,備悉起義苦衷與來投闖王之誠。惟書中雲從今後將改名伯岩,字林泉。以愚弟看來,年兄大名久已傳播遠近,豫東百姓莫不想望風采。何不仍用原名,以便號召?”
李信回答說:“弟之所以改名,實有兩個緣故。原名乃先父母所賜。今日弟不得已而造反,實非先父母生前所料。每念及此,心痛如割。弟在闖王帳下願為忠臣,在先父母靈前實為逆子。因此弟決意不用舊名,一則以示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二則使祖宗在天之靈不以弟之不肖而傷心蒙羞。再者,弟生逢亂世,原無富貴榮達之想。今日來投闖王麾下,作一偏裨,隻為一心佐闖王誅除殘暴,拯斯民於水火而登之衽席。事成之後,弟即解甲歸隱,以遂初衷,長做岩穴之士,優遊林泉之下,得沾升平之樂,於願足矣。故擬改名伯岩,草字林泉,以示此誌甚決,富貴不移。”
金星說:“年兄是王佐之才,將建不世之功。事成之後,恐怕闖王決不會放你歸山,做嚴光一流人物。”說畢,拈須哈哈大笑。
自成笑著說:“目下隻要李公子前來共事就好,且不說將來的話。你既然不想再用原來的名字,那就改用新名字好啦。你是名門公子,不像我們造反容易。再者,你不願繼續使用你中秀才、舉人的原來名字,表示同朱家朝廷一刀兩斷,我看,好嘛。一個人改名字是常事,我自己也沒有用我原來的名字。”
宋獻策說:“足下原來台甫伯言,今將言字換成岩字,字異音同,這樣改法倒也不錯。”他轉向闖王說:“我與李公子非一日之交,深知他襟懷高朗,誌存匡濟,雖出於宦門世家,而敝屣功名,常抱山林之思。所以他趁著初來闖王帳下,改換名字,一則表其素誌,二則出於孝心。既蒙闖王諒其苦衷,從今日起,在咱們全軍上下,就隻用李兄的新名字和新的表字好了。”
闖王連連點頭,又對李信說:“你既然要改換名字,可是隻將伯言改為伯岩,字雖不同,聽起來還是一樣。你幹脆改動大一點兒如何?”
李信趕快欠身說:“請麾下明示。”
“我看,你幹脆不要那個‘伯’字,單名李岩,豈不更好?”
李信不覺把手一拍,說:“闖王這一字之刪,實在好極!如此方是今日之我告別舊日之我,真正決裂了。”
四個人同時大笑,而宋獻策和牛金星都連聲稱讚闖王改得好。牛金星心中本來不喜歡李信有退隱思想,這時拍手讚好之後,又對李信笑著說:
“八仙中的呂嵓字洞賓。嵓與岩本是一字殊寫,可見他當日起名字也是想做個‘岩穴之士’,而後來成了神仙。年兄將來功成身退,優遊林泉,友麋鹿而餐朝霞,也不啻是神仙中人物。”說畢,又哈哈大笑。
大家笑過後,李自成急於要同李信談論軍國大事,便趕快問道:
“林泉,咱們如今要掃除苛政,救民水火,將來咱們還要開國立業,除舊布新,與民更始。據你看,什麼是根本大計?”
李岩有片刻工夫沒有回答,低頭望著盆中的炭火沉思。他從杞縣西來的路上,本來曾想見到李自成時要拿出一些要緊意見,供闖王采納。但是自從在神垕見到李雙喜,他的原來想法起了變化;昨晚在路上同宋獻策、高一功晤談之後,變化就更大了。最早他想向李自成建議的一些話,如重視讀書人啦,如何收人心啦,等等,如今都成為多餘的了。他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意見曾經寫在那封給闖王的書信中,就是建議闖王占據宛、洛,經營河南為立腳地,然後奪取天下。但現在闖王分明不是要他重複這個建議,而是想聽他談關於國計民生的根本大計。經過片刻的思索之後,他抬起頭來說:
“目前四海鼎沸,人不安業,固然是因為朝政昏暗,官貪吏猾,賦斂苛重,處處激起民變,但根本症結在土地不均,賦稅不平,所以均田、均賦實為開國立業的根本大計。自古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