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正說到這裏,忽然聽見院中有人問:“李公子正在同闖王談話麼?我來看看他!”
這人分明是壓低聲音說話,卻仍然洪亮得出奇,配著那沉重的腳步聲,令李岩感到驚異,想著這決不是一個平常人物,就把話頭停住,等待著那人進來。闖王向牛金星和宋獻策高興地輕聲說:
“到底趕回來了,真夠辛苦!”
牛、宋二人同闖王滿臉堆笑,朝著門口望去,等待著那說話的人進來。
李岩聽見一個人的沉重而有力的腳步聲登上台階,隨即看見闖王的一個親兵將風門拉開,一個魁梧大漢,方口,高顴,濃眉毛和絡腮胡須上帶著尚未融化的冰霜,腰掛雙刀,頭戴風帽,身披鬥篷,挾著門外的一股冷風進來。這人剛一進屋,就望著李岩,笑著拱手,聲如洪鍾地說:
“哈哈,果然來啦!歡迎,歡迎!”
在這人踏進風門的一刹那間,牛、宋和李岩都立即起身相迎。等這人走到李岩的麵前時,李自成也站起來,介紹說:
“這就是杞縣李公子。李兄從今日起改名李岩,寶字林泉。這位是捷軒,大號劉宗敏,全軍上下都稱他總哨劉爺。”
李岩同劉宗敏互相施禮,同時想起來宋獻策在路上對他談論劉宗敏的話,不禁在心上閃出來一句讚歎:“果然是英姿豪邁,名不虛傳!”宗敏好像對待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拉他坐下,自己也拉一把小靠背椅坐在他的旁邊。李岩欠身說:
“久聞捷軒將軍大名,今日得瞻虎將風采,並得追隨左右,幸甚!幸甚!”
劉宗敏哈哈大笑,說:“李兄,我是打鐵的出身,大老粗,不會說客套話。你既然不嫌棄我們,前來共事,咱們就是一見如故,什麼客套話都不用說啦!前些日子,軍師聽說你在杞縣坐監,闖王跟我都很焦急,怕你不清不白地給那班貪官豪紳們弄死。隨後又聽說紅娘子破了縣城,砸開監獄,將你救出,我們才放下心來。要不是紅娘子將你救出,我們也打算派一支人馬到杞縣救你。牛先生和宋軍師常常說你如何在杞縣惜老憐貧,散糧賑饑,又說你文武雙全,非一般糊塗讀書人可比。俺是個大老粗,識字有限,光憑他們二位那樣稱讚,我也十分欽佩,巴不得你能夠來到咱們軍中共事。俗話說,日久見人心。你在這裏久了,就會知道上自闖王,下至偏裨小將,都同樣實心待你。我因為剛從永寧回來,今早不能親自迎接你,你莫見怪。怎麼樣,一路上很辛苦吧?”
李岩連忙說:“不辛苦,不辛苦。”
“紅娘子今日來了沒有?”
“今早同小弟一道來謁闖王,方才被夫人接進內宅敘話去了。”
劉宗敏伸出大拇指說:“嗨,呱呱叫,難得的女中英雄!一個沒有出嫁的大閨女,能夠帶兵造反,能夠破城劫獄,殺官焚衙,救出朋友,對百姓秋毫無犯,這樣行事,古今少有!闖王,我今天一定要看看紅娘子,看她比別的姑娘到底有多麼不同!”說畢,又哈哈大笑一陣。
闖王問:“你啥時候從永寧動身的?”
“昨天吃過午飯動身,一夜馬不停蹄。一進老營,聽說李公子已經來了,我就趕快跑來。”
“永寧那邊的事情怎樣了?”
“事情都按照你的意思辦了。捉到知縣武大烈以後,我對他說,闖王聽說你才到任時還壓一壓萬安王府中豪奴們的氣焰,多少做過一點好事,不想殺你。你就投降了吧,日後少不了你的官做。現在你先把縣印交出來,隻要你交出縣印,我不會使你吃苦。至於你投降不投降,我不勉強,由你自己想想再說。”
闖王問:“縣印他交出了麼?”
宗敏笑著說:“起初他不肯交出,說是在破城時候,慌亂之間不知給誰拿去了。我叫弟兄們狠狠地敲他幾下子。他很嬌嫩,幾棍子就吃不消了,趕快叫著:‘有縣印!有縣印!’我說:‘武知縣,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何苦呢?今日你犯在我手裏,想不交出縣印能成麼?’他到這時,又想交出縣印,又怕日後朝廷追究,低著頭流眼淚,拖延時光。我吼了一聲,又要打他。他趕快向他的仆人使個眼色,仆人就跑去把縣印從糞堆裏扒出來啦。”劉宗敏懷著對武大烈極度輕蔑的感情哈哈地大笑幾聲,隨後收了笑容,繼續說:“我望著這個知縣老爺,心中十分生氣。可是我忍耐著不發作,對他說:‘你也是陝西人,闖王原想看在同鄉情分上,不打你,不殺你,隻要你投降就行。剛才我叫弟兄們打你幾下子,一則因為你硬不肯交出縣印,二則也是我有意叫你略微嚐一嚐挨打的滋味。你到永寧以來,不知將多少無辜小民非刑拷打,有的苦打成招,定成重罪。如今你才挨了幾下,也沒有皮破肉綻,就有點吃不消了。你想想,難道小百姓的身子就不是父母生的?難道天生就應該受你們任意摧殘,如同草木一般?我不信!我不信你們為官為宦的人們身子骨天生的高貴,老百姓天生的下賤!’”
“據你看,武大烈有意投降麼?”闖王又問。
“他?他又怕死,又想做大明忠臣。他當著我的麵說他吃朝廷俸祿,願為朝廷盡節。可是他在囚室裏向他的仆人囑咐後事,長籲短歎,淚流滿麵,後悔他不該在亂世年頭出來做官。他要是不怕死,像人們常說的視死如歸,還歎的什麼氣?流的什麼淚?後悔個?他又想得一個忠臣之名,又貪戀塵世。想使他投降,十分容易。可是我沒有再勸他投降。那些從監獄裏放出來的窮百姓都跪在我的麵前告狀,說他如何催糧催捐,如何將欠王府地租和閻王債的百姓們抓進監獄,逼死人命。我看武大烈這狗官的民憤很大,不必勸他投降,壞了闖王你為民除害的宗旨。我同補之商量一下,將他個王八蛋處決啦。”
闖王點頭說:“該殺的就殺,為民伸冤嘛。那個萬安王呢?”
劉宗敏眉毛上和胡須上凝結的冰霜已經完全融化,濕潤冒氣。他用大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又將兩手對著搓搓,然後笑著說:
“有趣,叫人好笑。這是咱們起義以來第一次捉到藩王。哼,我原來以為明朝的王爺真是他媽的金枝玉葉,龍子龍孫,多麼高貴,其實也沒有多長一個鼻子眼睛。他一看見我就兩腿打顫,渾身跟一團稀泥一樣,往地上撲通一跪,連連磕頭,哀求‘大王饒命’。我說:‘老子並不是山大王。老子是李闖王手下的大將劉宗敏,今日奉闖王之命前來審問你的罪狀。我問你一件,你回答一件。必須老實招供,免得皮肉受苦。’他隻是磕頭如搗蒜,哀求饒命。我問他許多民憤很大的罪款,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有些事他要我問他的幾個管事太監,有的又要我問他的賬房,問他的幾個王莊頭子。這個家夥糊糊塗塗,懶得出奇,平日在宮中連鞋襪都要宮女們替他往腳上穿,屙了屎叫宮女和小太監替他擦屁股。如今把他單獨關起來,他連自己的生活都照顧不了,光鬧笑話。可是,像這樣百無一用的糊塗東西,就憑著他姓朱,是朱洪武的後代,平日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天下哪有這樣的混賬道理!”
自成問:“萬安王府的其他人等,都處置了麼?”
宗敏回答說:“萬安王妃早已亡故。沒有兒子。他的三個小老婆在破城時有的投井自盡,有的逃出城被人們殺死。王府中幾個罪大惡極的官兒、太監頭子、豪奴、惡仆、管莊頭子,有的給補之捉到殺了,有的在破城時被亂民打死。還有的王莊頭子住在鄉下,被鄉下佃戶打死。一般太監、奴仆、奶母等人,都叫他們各回各家,自謀生活。宮女們,家中有親人的居多數,都交給她們的父母、兄長或叔嬸前來領回。補之特意指派老實可靠頭目處分這事,嚴防有壞人冒充宮女的家人前來拐騙。”
李闖王聽了劉宗敏的回答,都很滿意。他望著李岩說:“咱們實際上並沒把萬安王看得多重。他比之洛陽的福王,小得不值一提。破洛陽,捉福王,是出大戲。如今破永寧,捉萬安王,隻算是開場鑼鼓。你來得恰是時候,熱鬧戲快要開始啦。”
他的口氣很輕鬆,說得大家笑了起來。隨即他問到在永寧放賑的情形,劉宗敏說:
“永寧是個小縣城,有些鄉紳大戶住在山寨裏,不住城內。從萬安王府中抄出了五百多擔粗細糧食,又從張鼎延等幾家鄉宦富戶家中抄出四五百擔。補之正在主持放賑,留下一半作為軍糧。王府中和張鼎延家的金銀財寶,正在清點,封存起來,將金銀和值錢的東西陸續運回老營,其餘的家具什物散給百姓。補之正在辦這件事。頭一批東西今晚可以運到。”
自成點點頭,又問:“破城以後沒有騷擾百姓吧?還殺了什麼人?”
“城是二十七日五更破的。我趕到的時候已經破了半天。聽補之說,隻殺了幾個民憤很大的人,沒殺一個平民。也沒有搶劫焚燒的事。老百姓見咱們的義軍對百姓秋毫不犯,平買平賣,十分喜歡。從二十七日下午起,城門大開,近城四鄉百姓有進城看親戚的,有來領賑的,有來看查抄王宮的,比平日熱鬧多啦。將來殺萬安王,看熱鬧的百姓一定更多。永寧城裏的讀書人,不管秀才、童生,遵照你的嚴令,一個不殺,聽其來去自便。可是咱們這麼一放寬,那個該殺的張鼎延第二天就混出城去逃走了一條狗命。事後查明,破城時候,他帶著一個心腹家人,躲在一眼枯井裏。第二天過午以後,有人放下去一根井繩,他叫家人先出來,看見城門可以隨便出進,百姓來往不斷,然後他王八蛋才出來,換了一身破衣服,打扮成清寒童生模樣,趁黃昏混出城門。有兩個把守城門的弟兄看出來他不像清寒平民,正要盤問,另一個弟兄說:‘闖王有嚴令,對讀書人不可無禮,讓他走吧。’就這樣,他沒有受到盤查就混出城啦。”
聽了劉宗敏說出那個協助知縣守城的反動鄉宦張鼎延逃走的經過,李自成一笑置之。宗敏自己也沒有把這當做是一件大事,所以他的口氣中絲毫沒有責備那幾個守城門弟兄的意思。若幹年來他們誅殺的鄉宦、土豪之類的人物實在太多,加上部隊經常流動,不在一城一地立足,所以對逃掉一個鄉宦不大重視。牛金星和宋獻策因為知道優待讀書人是闖王進入河南以來的一貫主張,所以聽了在永寧發生的這個故事並不覺得詫異,也是一笑置之。惟獨李岩因為聽到張鼎延扮作童生可以混出城門,感到新鮮和驚異。尤其闖王的對讀書人不可無禮的話能夠在兵荒馬亂中被下級如此嚴格遵守,完全出他意外。
老營司務來問宗敏,早飯是否拿到花廳來。宗敏說他在路上打過尖,不吃了。闖王叫他去休息。他因同李岩初次見麵,不肯回家休息,說:“算啦,晚上打總睡吧。”闖王也不勉強,對他說:
“你要是不想去睡一陣,就在這裏談話也好。剛才正談到重要題目,你進來打斷啦。”
宗敏問:“什麼重要題目?”
“你聽嘛,確實重要。”自成轉向李岩說:“好,林泉,你接著說吧!”
李岩剛要開口,看見一個戎裝打扮的俊俏姑娘進來,走向闖王,便暫不忙著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