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後,崇禎十三年的除日到了。
黎明時候,得勝寨一帶已經醒來。處處炊煙繚繞,雞聲互應,號角不斷,戰馬嘶鳴。山坳中凡是稍微平坦的地方,都有練兵的隊伍,常有指揮進止的旗幟揮動和鑼鼓之聲。有時還傳過來一陣陣齊聲呼喊:“殺!殺!殺!”天色大亮以後,站在寨牆的高處,可以望見幾乎方圓十裏內外的村落都駐有部隊。村落外,凡是背風向陽的山坡上和山坳裏都點綴著成片的灰白色帳篷,各色旌旗在淡淡的晨光中飄揚。在得勝寨東邊幾裏外的一座小山頭上,密密的樹林掩蔽著很多帳篷。很長的一條曉霧將那一大片樹林攔腰束住,使樹林邊的溶溶白霧與軍帳的顏色混在一起,而樹林梢上飄揚著的幾麵紅旗和鱗片似的朝霞相映。哪是紅旗,哪是朝霞,使你有時候分不清楚。有一支隊伍正在向洛陽的方向移動。步兵、騎兵、運送糧秣輜重的騾、馬、驢子,扯成一條長線,從得勝寨外經過,隨著山勢而曲曲折折,時隱時現,直到天和山相接的地方,望不見這條線的頭尾。牲口的鐵掌踏在石頭山路上,紛亂而有力,在山穀中發出震響。
李自成在橙紅色和玫瑰色交相輝映的霞光中,帶著張鼐和一群親兵,騎馬出寨,觀看部隊操練。鮮紅的太陽從東邊的小山頭上慢慢地露出來一個弧形邊兒,隨後露出半圓,照得馬轡頭上的銀飾和銅飾閃著亮光。李自成出寨不遠,牛金星就帶著幾個親兵騎馬趕來。自成勒馬等候,問道:
“你怎麼不多睡一睡?”
牛金星回答說:“我聽說闖王出來觀操,也想跟來看看。”
闖王說:“我這是習慣啦,每天總是一到五更就醒,不願多睡。你沒事,昨夜咱們談話,又睡得很遲,用不著起這麼早,多睡一陣不妨。”
金星笑道:“闖王治事勤懇,奮發圖強。全軍上下也都起早貪黑,練兵的練兵,辦事的辦事。我怎麼能睡得著?那一通殺萬安王為民除害的文告,我已經寫出草稿,隻待看操回來以後請闖王過目。”
“你昨晚回去時已經大半夜了,怎麼可將那通文告寫出來啦?”
“我想今日大概吃過早飯李伯言和紅娘子就會來到,我就抽不出時間去寫啦,所以連夜趕著寫成。”
“你這樣可是太辛苦啦。好,咱們現在看操練去,吃過早飯後一起去迎接李公子和紅娘子。”
李自成和牛金星先去看騎兵操練。這是一隊新兵,一些老八隊的老弟兄都提拔成這支騎兵的大小頭目。自成立馬看了一陣,覺得他們的操練都十分認真,就策馬轉往另一個地方。那兒也是一隊新兵,全是步兵,衣服破爛,農民裝束,帶著兵器,練習爬山,敏捷異常。金星笑著問:
“這就是前兩日從嵩縣來的新弟兄麼?”
闖王回答說:“這就是從嵩縣一帶新來的毛葫蘆兵。我早就聽說嵩縣老百姓的毛葫蘆兵善於爬山作戰,名聞天下,果然不錯。”
牛金星點頭說:“是的,嵩縣的毛葫蘆兵,登封的少林僧兵,伏牛山的礦兵,一向齊名。如今毛葫蘆兵和礦兵紛紛慕義來投,足見人心歸順。”
闖王問:“啟東,你是這一帶的人,請問你,為什麼這嵩縣善於爬山的民兵叫做毛葫蘆兵?這‘毛葫蘆’三個字什麼意思?”
金星回答說:“據史書上說,金人入主中原時,鄧州一帶有毛葫蘆兵,曾與金兵作戰,頗為著名。時至近代,鄧州的毛葫蘆兵不再聽說了,嵩縣卻出了毛葫蘆兵。想來金時嵩縣也有毛葫蘆兵,不過尚未十分出名罷了。至於這‘毛葫蘆’三個字,卻也費解。有人說,這種民兵初起之時,每人腰間掛一葫蘆,裏麵裝水,以備爬山解渴之用。另有一說,指他們並無盔甲戰裙,隻是農民短裝打扮,衣服破爛,遠遠望之,形似葫蘆。”
闖王笑著說:“這名兒倒很有趣。”又看了一陣,對張鼐說:“你看完操回去時,告訴總管,要趕快發給毛葫蘆弟兄們每人一套棉衣。這些弟兄們都是嵩縣的窮苦百姓,穿得這樣薄,這樣破,如何禦寒?”
他們轉到標營騎兵的練兵地方,立馬觀看。那位幾天前新來的王教師正在教新弟兄們馳馬射箭,先教給大家幾句口訣,然後逐句解釋,做出樣子給大家看,要大家照樣兒做。闖王聽見那幾句口訣是:“勢如追風,目如流電。滿開弓,急放箭。目勿瞬視,身勿倨坐。出弓如懷中吐月,平箭如弦上垂衡。”雖然像這類騎射口訣李自成也聽過不少,但這位王教師卻將死口訣教得很活,確實是一個有經驗的好教師。他看這位王教師教射得法,又看了一陣弟兄們練習射箭,不禁技癢,從親兵手中要來一張勁弓,一支羽箭,幫助王教師教大家射箭架勢。這些新弟兄都聽說闖王的箭法如神,有幾個膽大的人,趁他興致正濃,請求他射一箭讓大家看看,其餘的弟兄也都笑眯眯地用含著期待的眼神望著他。張鼐知道闖王平日最喜歡練習騎射,也喜歡親自向老營弟兄們傳授射法,現在看見大家都想看闖王射箭,就在闖王的背後小聲幫大家請求說:“闖王,大家在等著看哩。”李自成含笑點頭,又從親兵手裏要來兩支箭,把三支箭都拿在手中,然後把韁繩輕輕一提,那烏龍駒極通人意,跳了一下,緩跑兩三步,跟著四蹄騰空奔馳。闖王騎著馬在校場中兜了一圈,當重新轉來,快奔到靶子前邊時,略微放慢速度,若不在意地把韁繩丟在鞍鞽上,左手舉弓,右手搭箭扣弦,動作十分安閑而迅速。當烏龍駒轉瞬間就要奔過靶子的正前方,距離大約百步開外,人們幾乎來不及看他怎麼將箭射出,但聞弓弦嘣的一響,一箭正中靶心。烏龍駒繼續身子平穩地騰空奔馳,到了校場盡頭,不待闖王提韁示意,它就自己放慢速度,轉回頭來,小跑幾步,重新騰空而馳。如此跑過靶子三趟,靶子中心射中三箭,簇集一處,緊緊相靠。雖然闖王平日令嚴,校場中不準隨便說話,卻仍然有不少人不自禁地小聲喝彩。人在歡喜,馬在踏蹄,校場上一片激動。
王教師,那個四十歲開外的紅臉大漢,勒馬來到闖王跟前,滿臉堆笑,拱手稱讚說:“闖王箭法如神,天下少有,逢蒙、養由基不過如此!”
自成平素最討厭有人對他當麵稱頌,但這個王教師是新來投順的人,他不好板起麵孔責備,便笑著回答說:“王教師,你太過獎了。話不能這麼說,像我這樣三發三中,不要說在天下多不勝數,就以咱們老營將士說,也不稀罕。連孩兒兵中,像羅虎、王四那樣的娃兒,也能夠箭箭中的。你在咱們軍中住久了,自然都會看見。如今咱們正在艱苦創業,兢兢業業,還怕不能上合天心,下順民意。以後請你看見我哪件事做得不對,或者應該做的事沒有想到去做,隨時賜教,我一定衷心感激。”他對著王教師爽朗地哈哈一笑,隨後轉向士兵,接著說:“王教師教得很好。剛才他念的那幾句口訣很重要,你們要牢牢記熟,按照口訣勤學苦練。本事都是苦練成的。別看你們現在常常射不準,隻要下力苦練,就能練得百發百中。十八般武藝都不是娘胎裏帶來的,沒有人不經過苦練能學會一手好武藝。鐵杵磨成繡花針,功到自然成。除剛才王教師講解的那幾句口訣之外,我也教給你們一個口訣,隻有兩個字,就叫做‘二字真言’。你們要不要聽一聽這學武藝的‘二字真言’?”
全體弟兄們齊聲回答:“要聽!”
闖王用斬釘截鐵的聲音說出兩個字:“苦——練!”
射場上十分肅靜,注目闖王,傾聽闖王說出這“二字真言”,記在心中,但是李自成也從一些新弟兄的眼神裏看出來隱藏的笑。他又對弟兄們親切地說:“你們莫以為這兩個字誰都會說,沒啥稀罕。可是做起來並不容易,天天做更不容易!”說畢,向王教師拱拱手,勒轉馬頭,走出校場。牛金星一直立馬校場外邊觀看,等闖王來到跟前,低聲問道:
“這位新來的王教師的武藝如何?”
闖王回答說:“他是嵩山一帶有名的教師,十八般武藝都懂得一點,惟獨在箭法上較為出色,所以我把他派在標營中專教新兵。這人別無毛病,隻是半輩子當武教師糊口,串過些衙門,看上官臉色行事慣了,不免世故一些,見人喜歡說奉承話。我等他把這隊新兵教好,派他做一點重要事情。若說教教武藝,咱們軍中的人才多著哩。”
因為估計李信和紅娘子今天早飯以後可能來到,李自成和牛金星沒有再往別處看操,徑直策馬回寨,以便趕快吃過早飯,出寨迎接。
李自成平日自奉甚儉,吃飯不過是粗糧野菜,與老營士兵幾乎完全一樣,但是對牛金星和宋獻策特別供給優厚,所以他並不約牛金星到老營同吃早飯,一進寨就同金星拱手相別。金星從懷中取出那個誅萬安王的文告草稿,遞給闖王,自回家去。闖王一進老營,便傳令提前開飯。趁著親兵們端飯時候,他把文告的草稿看了一遍,覺得很合他的意思,便交給高夫人暫時收起。早飯是紅薯加小米煮的稀飯,柿餅摻包穀麵蒸的窩窩頭。菜是一碟生調蘿卜絲和一碟辣椒汁兒。當時紅薯才傳進中國東南沿海地方幾十年,傳到河南更晚,很不普遍,這點紅薯是幾十裏外村莊的老百姓特意給闖王送來的,表示他們愛戴闖王的一番心意。
剛剛吃畢早飯,高一功差人回來稟報,說李公子和紅娘子已經來到,離得勝寨隻有三四裏了。闖王虎地站起,走出上房,對等候在院中的親兵們說:“去傳知老營全體將領,凡是沒有要緊事的,都跟我到寨外迎接!另外去一個人稟告牛先生,我先去寨外等他。”高夫人也走出上房,對一個親兵說:“告訴老營司務,快替李公子、紅娘子一行人馬安排早飯,菜要豐盛一點!”李自成出了老營大門,稍候片刻,老營將領們都從不同的方向趕來,於是他帶著一大群大小將領和親兵步出寨門,往山下路上迎接。
牛金星正坐在家中吃早飯,得到通知說闖王已出寨去迎接李信和紅娘子,趕快把桌上的一碗雞湯和烤得又香又焦的半個白麵蒸饃連二趕三吃完,從仆人手中接過來半盞溫水漱了口,一邊略整襆頭,一邊連聲吩咐:“牽馬!快牽馬!”左右告他說闖王是步行出寨,沒騎馬。他不再要馬,習慣地甩一下袍袖,然後大踏步走出院子,在親兵們的簇擁中向寨外追去。
李自成對李信的來到,非常重視。他經過三年的艱難困厄,顛沛轉戰,新近進入河南,雖然很快擴充了十來萬人馬,但是人地生疏,諸事草創,局麵尚未打開,腳步尚未站穩,十分渴望中州地方上有本領和有聲望的人前來合作。當昨天上午雙喜陪著李侔來到時候,他正在駐紮十裏以外的幾個新兵營中巡視,遂立即策馬奔回,同李侔相見,促膝談心,如對故人。按照常理,他應該留李侔在他的老營中好生休息,但是在午宴之後,他僅僅讓李侔在老營中睡了一個時辰,大約在申牌出頭,就命高一功、宋獻策隨著李侔動身,往半路上迎接李信和紅娘子。他請李信和紅娘子將部隊交給李侔率領,他們兩人隨高一功和宋獻策星夜趕來,以便在他動身往永寧之前,能夠見麵暢談。他將要在一二日內前往永寧,親自處決萬安王,然後還要從永寧轉往宜陽,大概十來天不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