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3 / 3)

李侔深為同意,說:“紅娘子說得對,咱們離開封越遠越好。”

紅娘子又說:“還有,自從兩位公子在杞縣起義之後,李仙風這老狗何嚐不想立刻將咱們剿滅?隻是他手中兵少,才不敢輕舉妄動。連著用離間勸降的計策收拾咱們。這兩天,他可能已經拚湊了幾千人馬,且不管他敢不敢打硬仗,他總得追一追做個樣兒,好向朝廷交代。現在,你率領大軍快點趕路,我帶領一支人馬斷後。倘若真的有官軍追來,我就給他一點兒顏色看看;若是再有什麼人拿著書信來追你,我一律擋回,不許他們見你,免得擾亂咱們的軍心。你看,就這樣辦好吧?”

李信連連點頭,說:“好,立即傳令,大軍加速前進。倘若真有官兵追來,我們決不輕饒。”

紅娘子催促李信兄弟率領大軍啟程,等最後一隊人馬已經走了兩三裏遠,她才從容上馬,率領一支精銳騎兵緩緩出發。

李信和紅娘子的義軍從新鄭和長葛的中間穿過。雖然攜帶的軍糧相當充足,但李信想著從新鄭往西,災荒特別嚴重,打糧困難,所以同李侔和紅娘子商議決定,人馬在新鄭境內暫停三日,派出幾支部隊向一些鄉寨富戶征用糧食、騾、馬。這一帶富戶因見李信和紅娘子的人馬紀律嚴明,部伍整齊,且本地饑民紛紛起義響應,十分害怕,都希望盡量不惹動李信攻寨,送上一點糧食和幾匹騾、馬了事。李信依靠本地饑民,對每個鄉寨的殷實情況知道得相當清楚。他對每個鄉寨都不多要,避免因要得過多而發生富戶們反複請求減少,拖延時間,甚至逼得他們憑寨頑抗。李信利用紅娘子破杞縣的聲威,也利用本地饑民的力量,處置十分得當,果然在兩天之內征到了上千石粗細糧食,兩百多匹騾、馬和幾十匹大驢。他用一半糧食分賑饑民,一半當做軍用。

每天都有饑民要求投軍,李信嚴令手下頭目一概婉言拒絕。這些饑民有的隻好散去,有的自己結合成小股活動,因此,自杞縣往西,凡李信和紅娘子義軍所過之地,風聲所及,小股起義一時紛起,十分旺盛。

李信與紅娘子率領人馬離開新鄭境內,繼續往西走,第三天黃昏前來到禹州西南六十裏的神垕鎮,決定在此地休息兵馬,派人打探李自成本人確實駐紮何處,以便前去相投。這神垕往北去幾十裏遠就是登封地界,是割據一方的所謂“土寨”首領李際遇的勢力範圍。李信為避免同李際遇發生誤會,到神垕鎮紮營方定,就寫了一封書子,派鎮上一個尚未逃走的鄉約帶著他自己的會辦事的一個小頭目連夜去李際遇那裏,說明他與紅娘子隻是路過此地,駐兵休息,一二日內即繼續西行。趁著部隊埋鍋造飯的時候,他帶著一群親兵在鎮上巡視一遍。

從新鄭、長葛往西,災情特別嚴重。沿途市鎮,都是滿目荒涼,處處是燒焦的牆壁,拆掉的門窗,成堆的瓦礫,行人稀少,炊煙斷絕,死的人沒有人埋,村中和路邊的枯草中白骨縱橫。打聽原因,才知道十之七八是官軍燒的,十之二三是“土寇”燒的。有的市鎮甚至街道上荒草塞路,狐兔亂竄。李信原以為神垕的殘破情況應該好些,但是竟然強不了多少。他素日隻知道這個市鎮是全國有名的瓷器產地,曾經十分繁榮。北宋時候,禹州名叫均州,所以這地方所產的瓷器就叫做均窯瓷。那些胭脂釉色,帶著兔絲細紋,現出小小朱砂斑點的各種瓷器,至今為收藏家十分珍視。經過金、元兩代,均窯名瓷衰落,但是直到不久以前,這神垕一帶仍然出產各種碗、碟、茶壺、杯、瓶之類的日用粗細瓷器,行銷中原,遠及鄰省。不料像神垕這麼一個有六七百年出產瓷器曆史的著名市鎮,如今竟然不到百戶人家,原有的二十幾座瓷窯僅存三個,還不能經常開工。李信找到一兩個老人,詢問為什麼這神垕鎮竟殘破到如此地步。據老人們回答說,由於年年旱災、蝗災、疫災,苛捐雜派多如牛毛,加上土匪騷擾,官軍殘害,弄得瓷業蕭條,瓷窯荒廢,燒瓷工人流亡他鄉。特別是去年官軍同土寇在這裏打仗,土寇繞過神垕鎮往西退走,官軍攻破了寨,殺死七八十個善良百姓,割下首級向巡撫報功,同時奸淫婦女,搶劫財物,燒毀了幾百間房屋。從此以後,這十年前上千戶的大市鎮,居民死的死,逃的逃,日趨荒涼,如今殘破得不像樣了。

李信上到寨牆上走了一段,一則察看他的士兵們是否認真在寨上巡邏和放哨,二則想多看看寨內外的地勢,以備萬一李際遇來攻時自己對地形心中有數。他看見寨西南角有很大一片空地,滿眼荒草、亂墳,還有一座被燒毀的古廟,僅剩牆基和廟門外的三四座石碑,一株半被燒死的古柏。他凝望一陣,看見那廟宇一帶漸漸被黃昏的暗影籠罩,出現幾處磷火,忽聚忽散,飄飄蕩蕩,氣氛陰森。他心中感到淒然,緩步走回老營。

晚飯以後,他同李侔、紅娘子在老營圍著火堆,商量明日派人繼續打探闖王的確實駐地,以便先給宋獻策送去一封書信,說明他們來投闖王的誠意。大家都很疲倦,商量一畢,各自睡覺去了。李信因為擔心李際遇會趁著黑夜前來偷營劫寨,奪取騾、馬、輜重,所以仍像往常一樣和衣而睡。他的身上開始生了虱子。今晚睡下以後,總感覺有虱子在身上和腿上亂爬。虱子越爬,他的心情越亂,越發不能入睡。

李信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背叛了朝廷,卻沒有背叛他的階級。在他身上的深刻變化是對朱明皇統和政權由傷心,絕望,直至決裂,卻沒有改變他的本階級的立場以及這一階級必有的思想和感情。在投奔闖王的路上,他雖然對起義不曾有過絲毫後悔的念頭,但是對於拋棄祖宗墳墓,以及湯夫人的自盡,他時時暗暗痛心。他對於能不能得到李自成的信任,能不能同李自成的左右將領們融洽相處,都覺得沒有準兒。再者,李自成是不是真像傳說的那樣仁義,他也無從知道。諸如此類問題,平常也在心中盤算,而此刻紛至遝來,一齊湧上心頭。他還想起來湯夫人一再叮嚀他“功成身退”的話,更使他的心中出現了種種疑慮,擾亂得他不能入睡。

幾天來他沒事時候,常在馬上盤算不再用李信舊名,按照“以字行”的辦法隻使用“伯言”二字。今晚因為睡不著覺,翻來覆去思索,忽然想到不如將“伯言”改作“伯岩”,字麵改了而音不改,這個“岩”字,就含有日後歸隱深山的意思。他在心中又推敲一陣,覺得滿意,認為這“伯岩”可作為正名,又替自己起一個新的表字叫做林泉。確定了新的名和字之後,他的心中好似了卻了一件麻煩的事兒,覺得輕鬆。不一會兒,他便矇矓入睡。

李信恍恍惚惚正在行軍。湯夫人並沒有死,坐著一乘青布小轎,有時也騎著一匹馴服的騸馬,隨同老營前進。不過她總是愁眉不展,念念不忘杞縣的家和湯府的老父老母,也不習慣天天過行軍生活,有時不免暗中流淚。李信因為事情太多,不能同她常在一起。今天黃昏,人馬宿營以後,李信回到老營,同湯夫人閑談旅途所見。湯夫人寫出來今日在馬上吟成的一首七律給他,請他潤色,並請他和詩一首。雖係戎馬倥傯,風塵仆仆,但往日夫妻唱和的樂趣尚未全失。隻是他看了湯夫人的詩以後,覺得過於淒婉,使他的心頭沉重。他正要勸慰,有人前來稟報,說有一大群饑民來到老營門外,哀求放賑。果然他聽見很多老幼男女在營門外啼饑號寒,聲音淒慘。他走出老營,百姓們圍著他跪在地上哭,求他救命。他的軍糧有限,不敢拿軍糧散給饑民,但一時又想不出好的辦法。恰在這時,一個老仆人跑到他的跟前,氣急敗壞地說:

“大爺不好了!大奶奶自盡了!”

李信猛一驚,出了一身冷汗,睜開眼睛,天尚未明。湯夫人給他詩看,眾百姓啼饑號寒,種種情形,曆曆猶在目前。地上的火堆尚未熄滅,發出暗暗的紅光,偶爾還發出木柴的爆烈聲,迸散幾點火星。自從湯夫人死後,他一直懷著極大的悲痛,所以在行軍途中,今夜是第三次夢見了她。他想著想著,不禁在枕上熱淚奔湧。為著免得天明忘記,他下了床,點上牛油蠟燭,將夢中湯夫人吟的詩寫在紙上,然後又默誦一遍:

慘淡斜陽落淺崗,

鄉關回望更微茫。

朔風瑟瑟催征馬,

寒雁聲聲斷客腸。

繡戶珠簾留噩夢,

銀槍鼉鼓赴沙場。

不堪瘦影臨明鏡,

塵滿蛾眉鬢帶霜。

他披好鬥篷,走到院中,仰視天空,東方尚未發白,下弦月斜掛屋角,繁星滿天。大廟外,荒雞斷續啼叫,戰馬偶爾長嘶。他不肯驚動老營將士,走回屋去,坐在火邊,等候天明,而心思不得不又縈繞在投奔李闖王這件事上。他因為很快就會見到闖王,越發擔心闖王是否會以誠相待,是否真正胸懷大誌,可以共圖大事,是否果然是定天下的“命世之主”。萬一傳聞不實,他將怎麼是好?越想他越疑慮重重,沒法解脫。在極端愁悶中,他拿起來夢中湯夫人的詩重讀一遍,思索一陣,也用“七陽韻”寫出七律一首:

落日昏昏下亂崗,

伏牛西望路茫茫。

揭竿未早輸陳涉,

垂釣已遲愧嚴光。

燐繞荒村人似鬼,

孤鳴空市草如牆。

神州陷溺憑誰救,

我欲狂呼問彼蒼。

李信放下筆,心潮洶湧,沒法平靜,便站起來在屋中踱來踱去。忽然他想著自己畢竟是個文人,平素慣於同一般知己朋友結詩社,飲酒賦詩,雖然近幾年多涉獵些諸子百家、經世致用的書,和一班朋友不同,但他從不曾料到自己會有今日。想著往日飲酒賦詩的文人生涯一去難返,他感到留戀,也感到悵惘。

他剛剛重新和衣上床,打算再閉眼休息一陣,忽然李侔匆匆進來,使他感到詫異。一個出他意外的情況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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