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娘子忍不住插嘴說:“死跟著朱家朝廷的人,一定要遺臭萬年;造反起義的,未必不流芳百代。”
李信繼續說:“你回去,將我的話回稟你家老爺。”他又笑著說:“你再回稟陳老爺,等我事成之後,歸隱田園,還要同他起個詩社,在一起限韻賦詩哩。你快走吧,路上小心在意。”
趙忠連答應幾個“是”字,又躬身說:“老爺的話,小的一定句句帶回。隻是懇求老爺略寫數行,以為憑信,免得人們疑惑小的怕路途風險,未曾追上公子。家老爺自己倒不會疑心小的。有公子寫的幾行字,家老爺向各憲台麵前回稟此事,就好為憑。”
李信笑了起來說:“啊,我明白了,原來是撫、按各衙門的大人們囑咐你家老爺向我勸降!”
“既是各憲台大人囑咐,也是出於家主老爺自己的一片對朋友的忠誠之心。請老爺隨便略寫數行給小的帶回複命!”
“好吧。上次詩社會上,你家老爺是東道,限韻做詩,大家都做了,隻有我一個人因有俗務在身,中途離席,未得繳卷。不久我就回到杞縣,坐了班房。今日仍用四支韻補做一首,你帶回作為憑據吧。”
李信命親兵取出箋紙、筆、硯。他將箋紙攤在馬鞍上,隨他起義的書童(現已改作親兵)磨好墨,捧硯立在身旁。北風刺骨,硯墨剛研好就開始結凍。李信略一沉思,膏膏筆,又沉思片刻,將筆尖插進口中嗬一嗬,寫成七律一首:
獵獵黃風吹大旗,
揚鞭西去壯心悲。
百年朝政滋昏暴,
一紀幹戈靡止期。
群虎縱橫血滿口,
遺黎輾轉命懸絲。
千秋功罪君休問,
隻為蒼生不為私。
剛把趙忠打發走,李信命人去把那和尚帶來相見。紅娘子看著又得耽擱一陣,索性下令全軍就地休息。她對李信兄弟笑著說:
“咱們又不請和尚、道士念經,和尚倒自己來了。這和尚有什麼事兒要見公子?”
李信也笑著說:“我也有點奇怪。反正一見便知,大概既不是來念經的,也不是來化緣的。”
和尚被帶到了李信麵前,雙手合十行禮,說了句“阿彌陀佛”,隨即從懷中取出一封書子呈上。李信一看是圓通法師寫來的書子,內情已猜到八九。他暫不拆看書子,卻深感興趣地打量這位前來下書的和尚。這和尚大約二十出頭年紀,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秤錘鼻子,穿一身補綴的黑色直裰,腰掛戒刀,背著一張勁弓,箭箙中插著二三十支羽箭。李信笑著問:
“小師父大概原來不是相國寺的和尚吧,我怎麼沒有見過呢?”
和尚回答說:“小僧原在嵩山少林寺出家,上月因周王殿下兩次派人請圓通老法師來開封相國寺主持護國佑民弭災祈雨時輪法會,小僧與幾個師兄弟跟隨老法師來到開封,所以不曾見過公子。”
李信說:“圓通長老重來開封,我已聽說,隻是未得參謁,恭聆禪理,十分抱憾。”他又笑著說:“小師父既是從少林寺來的,又是這麼裝束,想必武藝精通。如果小師父脫掉緇衣,換上一身盔甲或箭衣戰裙,那就儼然是一員武將了。”
和尚笑著說:“長老差小僧前來追趕公子,是從周王府中借的一匹快馬。如今不管遇著官兵土寇,誰看見這樣馬匹不眼紅?因此小僧就隨身帶著戒刀、弓、箭,防備有人搶劫馬匹。”
“你一個人走路,倘遇多人攔劫,如何是好?”
“不怕公子見笑。小僧如是徒步行走,遇到二三十個強人並不放在眼中。有了這一張弓,一匹馬,就是一百人也休想占到便宜。”
李信聽他聲如洪鍾,吐語豪邁,連連點頭稱讚:“好,好。不愧是少林寺的和尚,果不虛傳!”隨即拆開書子,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圓通老和尚勸他立刻回頭,遣散人馬。書中有一段寫道:“老衲已麵啟周王殿下,隻要公子翻然悔悟,釋兵歸來,周王殿下與各憲台大人定將法外施仁,力加保護。公子世受國恩,縱不能為皇上盡忠效力,亦當潔身自好,勿貽祖宗之羞。如公子對國事有所陳訴,為民請命,此是大好事,盡可上書朝廷,披瀝陳詞;周王殿下及各憲台大人亦願代為上奏。再者,老衲曾言公子夙有慧根,倘肯解甲釋兵,隨老衲雲遊普陀、羅浮,不惟今生可跳出塵劫苦海,徜徉乎世外桃源,而將來西方淨土少不得又添一位阿羅漢。何去何從,願公子駐馬三思!”李信看罷,微微一笑,向青年和尚說道:
“拜托小師父,回稟圓通長老,就說弟子李信勢逼至此,惟有造反一途。一旦解甲釋兵,即被斬首西市,望普陀而路遠,去羅浮以何及!長老還有什麼囑咐沒有?”
青年和尚又從懷中取出一張疊起來的素箋,遞給李信說:
“這是長老寫的四句偈言。長老說,如公子執意不肯回頭,也不好勉強。望公子不要忘記這四句偈言,隨時回頭,都可立地成佛。”
李信打開素箋,看那四句偈言是:
一葦慈航渡迷魂,
勸君早進般若門。
雞蟲得失何須管,
莫忘前生有慧根。
李信把偈言看了兩遍,笑著說:“拜托你回稟老法師,就說賜偈拜領,永不敢忘。”
和尚說:“請公子寫幾行字,以便小僧複命。”
李信回答說:“也好,我也寫一首詩回報長老如何?”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李信又向隨侍親兵要來箋紙,攤在鞍上,凝思一陣,嗬開凍筆,寫成七律一首:
日月不明似覆盆,
聲嘶難叩九天閽。
小民飲恨誅求急,
大地殘傷殺戮繁。
佛國空聞存淨土,
人間何處有桃源?
彎弓赴救紅塵劫,
即證前生有慧根。
和尚懷了詩稿,合十拜辭,轉身走至馬前,攀鞍認鐙,騰身而上,動作極其爽利。那馬前蹄騰空,打個轉身,即欲奔馳。李信實在喜歡這個和尚,連忙將他喚住,笑著說:
“我看小師父實在是天生一員武將,不應該老死空門。願小師父不要做普救寺的惠明,要做五台山的魯智深,隨我起義如何?”
和尚在馬上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小僧不敢從命,回開封去也。”
李信看和尚掉轉馬頭,將鐙子一磕,那馬順著朱仙鎮大道飛奔而去,轉眼間不見蹤影,隻剩下很遠處一溜黃塵在曠野上漸漸散去。他讚歎說:
“好騎手!這樣後生有為,竟是出家之人,空對著黃卷青燈!”
李侔說:“哥,我們快趕路吧。這裏離開封較近,這一陣子就接連來了三處勸降書信。咱家的世誼、年誼、戚誼眾多,倘若大家知道我們去投李闖王,說不定還會有人差人追來,下書勸阻。雖說我們義無反顧,但這些事情多了,會使將士疑慮。咱們加速趕路,以後倘若再有誰差人下書,一律不見。”
紅娘子也笑著說:“別人造反,都沒有這麼多的麻煩事兒。俺在打算造反時候,沒有一個人拉俺後腿,倒是個個拍手讚成。那些同鄉親友和江湖相識,都對俺說:‘紅娘子,你反吧,反吧。這樣混賬世道,像你這樣人兒,不造反淨受欺負。你還等什麼呢?’誰想公子造反,竟比修仙得道還要困難!去豫西投奔闖王就像是唐僧取經。起初,我勸公子造反,公子不肯聽勸,回到府上,白受半個月牢獄之災。出獄後,反呀不反,又要衝破不少難關;好容易下了狠心,舍了家產,拋了祖宗墳墓,路上還有九妖十八洞,處處有磨難。如今才走到這兒,就有巡撫招降,陳舉人下書苦勸,連出家的圓通老和尚也下書苦勸。可笑這位老和尚,你自己念經修行好啦,紅塵上的事兒你管那麼多幹啥呢?他偏偏就要勸你回頭是岸,巴不得你死後成個羅漢。好像相國寺裏東西廊房泥塑的五百羅漢還不夠多,一定得塑成五百零一個他才滿意!”
李信笑著說:“你不知道,這圓通長老深通禪理,宏揚佛法,是目今十分有名的高僧法師。他與我平日頗有往來,所以來書相勸。”
紅娘子用鼻孔冷笑一下,說:“什麼高僧,什麼法師,其實不過是身在佛門,心在紅塵,專洑上水,攀高枝兒,巴結王府,結交達官貴人,也結交名士和像你這樣有錢有名的宦門公子,抬高他自己身價。倘若你是個叫化子或無名小百姓,他也同你往來麼?斷斷不會!我看他這個高僧,同朝廷一鼻孔出氣兒,隻會替官府朝廷著想,從來不站在老百姓方麵想想。他說你生有慧根,可以成佛,哼!別聽他的騙人鬼話!”
李信兄弟聽了紅娘子這一派議論,不禁哈哈地大笑起來。特別是李信,雖然他覺得她對圓通和尚的批評有點兒過於尖刻,但是有些看法卻使他不能不心中佩服,也使他的心中為之一亮。他又一次看出來,紅娘子這個識字不多的女子常常有些見識遠遠超過讀書人和自命不凡的須眉丈夫。大笑一陣之後,李信說道:
“我幾次在相國寺聽圓通講經,覺得他妙諦禪機,出口如泉,確實難得。聽你一番宏論,倒是語語道破玄機。是的,你說得很對。如果他下書勸我不是為著明朝著想,周王也不會借給他一匹好馬。”
“對啊,公子這才說到點子上啦。別聽他平日嘴裏講的是什麼佛法禪機,他現在勸你的句句話裏都藏著殺機。倘若他自己是受了周王和巡撫等人的愚弄,不清楚他的勸你會把你置於死地,那倒也情有可原。其實,他奔走官府,深通世故,明知照他的主意辦會將你置於死地,卻偏要下書勸誘,這就是口蜜腹劍,佛麵獸心。要是真有地獄,哼,他死後就該打入十八層地獄!事情是明擺著的:李巡撫倘若手下兵多將廣,十拿九穩能把咱們打敗,消滅,他就用不著招降了。如今他硬的不行,才來軟的,連老和尚也用上啦。算啦,既然大公子不上巡撫的圈套,也不上法師的圈套,咱們快點兒趕路是正事。說不定你在省城的那些親戚、世交、同窗、同年、老師、社友,吃不郎當一大串這瓜葛,那牽連,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說也就是這誼,那誼,都會差人來下書勸你離開起義大軍,自投羅網。有那些用心特別陰險的,還要勸你‘剿賊自效’,在我紅娘子身上立功贖罪。咱們快走吧,離開封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