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湯夫人的喪事,使李信不得不將部隊出發的時間推遲。幸好上午又有兩路探馬回來稟報:一路報告說,開封謠言說李信一天之內號召了兩三萬饑民,兵力強大,又說李信和紅娘子準備來攻開封,已串通開封城中饑民內應。巡撫李仙風和副將陳永福雖然匆匆忙忙從封丘回到開封,但因為杞縣情況不明,開封謠言很盛,他們隻怕省城有失,小心守城,不敢出開封一步。從睢州方麵回來的一路探馬報告說,從商丘開來的一支官軍原隻想虛張聲勢,做個樣兒看看,所以到了睢州境內因知巡撫並沒有率大軍出開封來杞縣“征剿”,就趕快縮回去了。李信得到這兩路探馬稟報,就同紅娘子商定,索性在李家寨和圉鎮多停兩天,一則辦理湯夫人的喪事,二則讓人馬休息,並且趁此機會將部隊重新整編。
李信的家中存有一副柏木棺材,漆過兩道,就用這副棺材裝殮了湯夫人。棺材抬到祠堂的空屋中暫時存放,等日後李信兄弟事成之後回家來正式發喪埋殯。隨著湯夫人陪嫁來的奴仆和幾個丫環,都已經退還了賣身契,恢複了自由之身。他們雖然都有積蓄,李信仍然吩咐管家多分給他們一些財物,叫他們或回開封依靠湯府,或到別處落戶,聽其自便。有一個丫環有父母住在陳留,管家派人將她送回父母家中。彩雲十歲的時候陪嫁前來,今年正滿二十。湯夫人一向對她特別喜歡,把她當成身邊的心腹人。她早已父母雙亡,哥哥是賭博無賴,嫂嫂不是正派女人,所以她哭得死去活來,堅決不回哥嫂家中,要求替湯夫人守靈百日,百日之後削發為尼。不管大家如何勸解,她都不聽,還說如果不讓她做尼姑,她就馬上自盡。為著表示她的決心,趁人們一不留神,她拿起剪刀把自己的頭發剪掉。李信沒有辦法,就把李氏宗祠旁邊妙通庵的老尼姑靜修找來,將彩雲帶去庵中,收作徒弟,囑咐她好生照顧,並交給她三十兩銀子,作為修繕齋堂、禪房之用。這妙通庵本來是李府所造,靜修老尼又一向受到湯夫人很多好處,平日把彩雲看得像活的救世觀音一般,有什麼需求都是先找彩雲,小事由彩雲做主辦了,大事由彩雲稟求湯夫人,沒有不準。現在大公子將彩雲交她領去,又給她三十兩白花花的紋銀,加上她深知彩雲積蓄很多,真是喜出望外,對著李信雙手合十,連說“阿彌陀佛”,答應說決不會虧待彩雲姑娘。把彩雲的事處理以後,李信又到湯夫人的棺材前看看,再一次灑了熱淚。
經過挑選,有一千多貧苦的青年農民參加了起義隊伍。現在李信和紅娘子率領的這支隊伍已經有三千多人,加上各種非戰鬥人員,約有四千出頭,超過他原來打算限製的兵員人數。戰馬有一千多匹,馱運東西的騾子和大驢子有四百多匹。李信參考當時官軍的鎮兵製度,同時也根據他所有的馬匹、馱運、武器等實際情況,將會使用火器的編為火器營,會使用長槍的編為衝鋒營,另外有步兵左、右、前、後營,騎兵左、右營。他還將他自己平日訓練有素的家丁、李氏子弟和恢複自由身份的青年奴仆,同紅娘子的一部分精兵混合一起,編成一個中軍營。各營都設有正副首領。中軍營特別精強,是全軍的作戰骨幹,由紅娘子自己率領。老營和輜重隊隨著中軍營前進。李侔掌管老營;全軍的軍糧、財物、甲仗等項,以及軍紀、軍令、行軍計劃,都交給李侔負責。他的職掌,類似當時總兵官下邊的中軍和參謀兩種職務兼於一身。
利用在李家寨和圉鎮停留的這兩天,李信有時間同紅娘子、李侔一起對全軍進行了新的編製,建立了必要的製度,發布了幾條重要紀律,選拔了偏裨將領和大小頭目。命人趕製了各營的大小旗幟。全軍上下,煥然一新,人人喜悅,士氣十分旺盛。紅娘子大為高興,歎息說:
“我原擔心新弟兄一乍來了這麼多,亂糟糟的,猝然打起仗來不好指揮,像人們常說的‘烏合之眾’。經大公子這麼一擺弄,就成了一支真正能夠頂事兒的人馬!”
第三天黎明時候,全軍飽餐一畢,都到李家寨北門外的大路上整隊待命。李信率領李侔、李俊到李氏宗祠去叩辭了祖宗和父母神主,還到湯夫人的棺材前拜了幾拜。劉夫人也向湯夫人的棺材灑淚拜別,焚化了阡紙。然後他們率領著全軍向通許、尉氏方麵出發。部隊整齊,旗幟鮮明,平買平賣,對百姓秋毫無犯。沿途百姓不但不逃避,反而站在村邊看大軍過境,準備好茶水、草料迎接。幾十年間,老年人從沒有看見過這樣隊伍整齊和紀律嚴明、臂纏紅布的人馬,都說這是“李公子仁義之師”。沿途村中饑民,紛紛要求投軍,都被婉言拒絕,一個不收。李信因見陳永福不敢來追,叫大軍每日隻行六十裏,免得步兵過於疲倦。這時李闖王究竟在什麼地方,他並不清楚,所以他一麵行軍,一麵派人打探。
一天中午剛過,大軍走到尉氏附近,北邊大路上一溜塵土騰起,隱約中看見六個人騎馬飛奔而來。李信今日在路上聽到一些謠傳:有的謠傳說陳永福就要率數千官兵追來,有的謠傳說巡撫要派人趕來招降。他命令大軍繼續前進,自己同李侔和紅娘子立馬等候。紅娘子怒氣衝衝地說:
“要是官府派人前來招降,我就殺他一顆人頭,叫他們帶回去,永絕此念!”
李信沒有做聲,凝視馬塵,看著看著近了……
所有來的六個人都遵照李侔吩咐,下馬停留在三十丈外的墳園旁邊,不許隨便走動。由李侔問明來意,將那個為頭的武官帶到李信麵前。那人向李信拱手施禮,說:
“鄙人是撫台衙門武巡捕張子勇,今奉撫台大人之命,攜帶撫台大人手諭,前來麵交公子,並候公子回話。”
李信臉色嚴厲地說:“把李仙風的手諭給我!”
張巡捕從懷中掏出一個很大的文書封套,交給李信的一個親兵,轉給李信。李信從文書封套中抽出李仙風的手諭一看,冷冷一笑,正要說話,忽聽紅娘子說道:“請你念出來,讓我見識見識李仙風是怎樣嚼蛆的。”李信含著一股冷笑,把李仙風的手諭念了一遍,讓紅娘子句句聽清:
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巡撫河南地方事李,為嚴諭李信兄弟火速悔罪來歸,投誠免死事。昨據睢州、陳留等州縣官及杞縣逃出士紳稟報,李信兄弟勾串女賊紅娘子,破城殺官,劫獄焚衙,號召饑民作亂,謀為大逆。本撫院當即派員查探屬實,不勝震怒。本擬即派大軍痛剿,不使一人漏網,然念李信兄弟二人,或中乙榜,或為庠生,忠孝之心或未全泯;又係宦門公子,世受國恩,作逆之誌應非初衷。破城殺官等事,當係紅娘子等人所為,李信兄弟事前或不知情,臨時或受脅迫,事有曲折,情尚可原。本撫院整師待發,如箭在弦;暫緩征剿,以期自拔。茲特傳示手諭,深望李信兄弟,臨懸崖而勒馬,步迷途而知返,翻然悔悟,轉禍為福,速將女賊紅娘子縛送轅門,立功贖罪。如欲縛送該女賊而力有未能,可速逃出賊營,隻身歸誠。本撫院定以寬大為懷,減等擬罪。杞縣密邇省會,情節極為嚴重,論之國法,萬難輕宥。然本撫院猶體上天好生之德,願開湯網三麵之恩,特此剴切曉諭,幸勿自絕朝廷,甘受重誅。
此諭!
紅娘子聽完後,十分氣憤,冷笑說:“李仙風這老狗,武的不行來文的,這一手真夠毒辣!大公子,你打算怎麼回答?”
李信將巡撫的招降手諭撕得粉碎,猛力向張巡捕的臉上甩去,喝道:“你趕快滾回去,告訴李仙風這個老狗,休在我麵前耍此花招!我同紅娘子今率數千精兵,往豫西投奔闖王,不日將隨李闖王陳兵開封城下,與老狗相見。滾開!”
張巡捕嚇得麵無人色,連聲“是,是”,躬身作揖,退後兩步,轉過身子,正要走掉,忽聽紅娘子大喝一聲:“站住!”他兩腿打顫,轉回身來,低頭待命,心裏說:“完了!”紅娘子望著一個親兵吩咐:
“他辛苦來了一趟,讓他掛點紅回去,也好多領幾個獎賞。快把他的兩隻耳朵割掉!”
張子勇一聽說要割掉他的兩隻耳朵,跪下磕頭求饒。紅娘子輕蔑地嘲笑說:
“瞧瞧你這個大明朝巡撫衙門的武官兒,塊頭不小,平日在小百姓麵前耀武揚威,一聽說要割你的耳朵就軟得像泥捏的,跪到地下磕頭如搗蒜,平日的威風到哪兒去了?其實,你的狗耳朵值不了仨皮錢,我是為了叫李仙風休要自作聰明,再在李公子麵前玩弄離間招降花招,才要割下你的狗耳朵。既然你這樣害怕,暫且割下一隻,留下一隻記在賬上也可。”見張巡捕仍在磕頭求饒,紅娘子又喝道:“放老實點兒,不然我就要割掉你的腦袋!”
紅娘子注視著張巡捕捂著血流半臉的右耳傷口,踉蹌走到墳園旁帶著四名兵丁上馬飛奔而逃,隨即轉望著李信兄弟暢快一笑。李信叫將另一個下書人帶來,自己下馬等候。紅娘子和李侔也下了馬,站在他的左右。這個來的下書人是陳留縣陳舉人的家人,當他走到麵前時,李信忙問:
“啊,趙忠!你是從陳留來的?”
趙忠趕忙跪下磕頭,站起來說:“小的是從開封來的。家主老爺在開封聽說老爺在杞縣起事,十分焦急,連日在撫台衙門和藩、臬等衙門奔走,為公子說項。如今蒙各憲台大人見諒,隻要老爺遣散人眾,不再謀反,就可以既往不咎。各憲台大人都明白口諭:倘若老爺能剿賊自效,定當將功贖罪,立刻題奏。現有家主書子一封,請老爺賜閱。”
李信拆開趙忠呈上的書子一看,內容與趙忠口述略同,不過措詞更為懇切,並勸他以千秋名節為重,萬不可玷辱祖宗,遺臭青史。李信將書子轉給李侔去看,叫趙忠暫去一旁休息,在心中盤算著如何回書。紅娘子知道陳舉人是李信的同窗好友。她看見李信沉吟不語,笑著說:
“大公子,陳舉人勸你的話,也是一番好意。眼前現放著剿賊良機,不必費公子一槍一刀,就可以為朝廷立一大功,不但前罪俱贖,還可以獲得重賞,不愁總兵印不拿到手裏。”
李信的心中一驚,說:“我們已同心起義,前去投奔闖王,你怎麼說出來這樣的話?”
紅娘子說:“我為公子打算,現在回頭並不算遲。我甘願將自己五花大綁,憑公子押送開封,豈不是不費公子一槍一刀就做到了剿賊自效了麼?”
李信發急說:“事到如今,你難道還怕我不造反到底?”他隨即從箭箙中拔出一支箭就要去折,說:“我現在再對你折箭為誓,以表區區之誠。”
紅娘子奪過箭去,大笑起來,瞟一眼李侔,又向李信說:“嗨,你當真的!我看你有點遲疑,才故意激你兩句。倘若我有一絲不信任公子,也不會……”
李信不等紅娘子把話說完,對她笑了一下,命親兵去把趙忠叫來,對他說:“我本來應該詳細寫封回書,向你家老爺說明我起義宗旨與不得不起義的苦衷,可是大軍正在趕路……”剛說到這裏,忽然瞥見一騎自朱仙鎮方向飛奔而來,隨後看清楚是個和尚,使他心中十分納罕:這是誰派遣來的?因已有兩個親兵策馬迎去,所以他繼續對趙忠說:“戎馬倥傯,實在沒有工夫寫一封詳細書子,把一肚子話都對老朋友傾吐出來。簡單地寫幾句,又說不清楚,索性不寫了。你替我回稟你家老爺,就說我同舍弟二公子謝謝他的好意。我在獄中時候,承蒙他在開封奔走營救,雖未成功,卻使我沒齒難忘。我如今既然起義,斷無中途罷手之理。你家老爺平日惟知讀書吟詩,書生氣十足,不明白人家對他說隻要我李信遣散人眾,自己投案,就會蒙受法外施仁,不咎既往,這些全是騙人的鬼話。我今日離開軍中,明日就係頸巡撫轅門,跟著就淩遲處死。況且自古無不亡之國,朱家朝廷的氣數已盡,我隻恨起義不早耳。今日我隻知起義救民,至於青史如何留名,是流芳還是遺臭,留給後人評論,我早已置之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