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三更以後了。
李府中,上自管家、賬房先生,下至粗使傭人,都在忙碌。在內宅,湯夫人和劉夫人的心腹丫環和仆婦們,按照她們的指示,連夜收拾各種值錢的東西,凡能夠隨軍帶走的就準備好隨軍帶走,不便帶走的就準備好分送丫環、仆人、親戚、鄰居。至於名貴細木家具,實在太多,一時處置不了,盡管很值錢,都作為遺舍之物。二門以外,大管家指揮著一大群男仆和家奴,把一些該周濟窮人的東西都搬運到大門外的廣場上;二管家帶領著一群長工、男仆、家奴把東偏院倉中的一部分粗細糧食運出來,堆在大門外,準備天明時交給馱運隊隨軍帶走,其餘的一部分留下來周濟窮人。那些沒有分配差使的小丫環和年老的男女奴仆,也都在收拾自己的東西,等候主人發落。李信已經傳下話來,說在天明以前,所有府中使喚的人,不管是奴才不是奴才,奴才中也不管是家生的不是家生的,都要發落。這是關乎每個人一輩子和子孫幾代的大事,所以大家不管有執事沒有執事,都在等待著如何發落。
湯夫人住的上房是內宅的神經中樞,丫環、仆婦們出出進進,十分忙亂。李信和李侔見內宅很亂,不便商議大事,邀請紅娘子到了書房“三餘齋”,圍著火盆坐下。一個老年仆人帶著兩個書童來到書齋門外,那老仆人獨自進入書房,恭敬地向李信請示:這書房中的一些珍貴古玩、字畫和珍本書籍,是否要收拾帶走。李信一揮手,那老仆人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噙著眼淚退出。
紅娘子十分疲倦,眼皮好像有幾斤重,一坐下去就想閉著眼睛睡一覺。她聽見老仆人向李信請示的話,睜開眼睛,環顧了這三間精致的書房,靠著牆壁全是書架,擺滿了有藍布套的和沒有布套的書,另外還放著一個紫檀木雕花古玩架,上邊擺著銅的和瓷的瓶兒、罐兒、碟兒、碗兒,還有生綠鏽的三條腿帶蓋的和不帶蓋的銅鍋兒,最使紅娘子感興趣的是一匹泥燒的赭黃色戰馬,配著紅鞍子,白蹄,白鬃,白尾,昂首翹尾飛奔,神態異常生動。她的瞌睡消退了,對李家兄弟笑著說:
“像你們這樣的宦門公子,要造反真不容易。看看,我的天,得有多少寶貝東西帶不走啊!我們窮人家造反很簡單,一下狠心,一咬牙,一跺腳,掂起一件武器就走,扔掉的不過是一間破茅屋,一個冷鍋台。有的人,連一間破茅屋也沒有!”
李信和李侔都笑了起來。李侔說:“紅娘子,咱們趕快決定下一步把人馬開到何處去。你這幾天很少合眼,商量定,你就去睡一陣吧。”
紅娘子用手背揉揉幹澀的大眼角,望著李信。她雖然已經有投奔李闖王的想法,但不願馬上說出,等待李公子拿出主意。李信沉吟一陣,慢慢地說:
“這事情我已經反複想過,尚無定見。杞縣這個地方離開封太近,又無山河之險,萬難立足。我們的人馬不多,遠離豫東,人地生疏,既要同官軍作戰,又要防各地土寇攻襲。你帶著人馬在碭山一帶混過三個多月,那裏怕也不是咱們立足之地吧?”
紅娘子搖搖頭說:“那裏不行!往南去有袁老山,人馬眾多,幾次想吃掉我,我都躲開了。往東,往北,山東地界,徐州境內,直到運河兩岸,遍地都是土寇,沒有我插足地方。”
李信說:“從這裏往西去有李際遇占據登封一帶;往西南去有劉偏頭占據郾城、西平、遂平一帶;一條龍占據臨穎一帶;往南去,幾千人的大股土寇不多,可是隻能局促於陳州到息縣一帶,四麵受敵,平原無險。大別山有險可守,可是革裏眼等數萬陝西流賊……”
紅娘子嘲諷說:“什麼‘流賊’!今後難道別人不是一樣說你們兄弟是‘流賊’?”
李信抱歉地說:“這是平日跟著別人說習慣了,不覺失口。對,從今晚就改。——革、左四營如今又叫回、革五營,在那裏盤踞了兩三年。我們一去,必然會受他們吞並。茫茫中原,如今竟不能隨意馳騁,更莫說割據一方,逐鹿中原了!”
紅娘子說:“我倒有一個主張,不知你們二位意下如何?”
“什麼好主張?”李信兄弟同時問。
“去投李闖王!”
李信驚問:“投李闖王?”
“是的,投李闖王!自從上月李闖王從鄖陽來到河南,先到南陽一帶,現在已經到了河南府境內,到處開倉放賑,救濟饑民,平買平賣,隻殺貪官土豪,對百姓秋毫不犯。如今不到兩個月光景,人馬已經有了十幾萬。道路哄傳,都說李闖王多麼仁義,多麼深得人心。豫西百姓到處迎闖王,把闖王當成救星。咱們既然在豫東難以立足,又沒合適地方可去,倒不如幹脆去投闖王,輔佐闖王打天下。聽說李闖王謙恭下士,對讀書人十分尊重。大公子前去投他,他必推誠相待。”
李侔用手拍一下膝蓋說:“好!紅娘子,你說的話很有道理!我們如其不能夠獨樹一幟,與群雄逐鹿中原,真不如去投闖王!近來,確實到處都傳說李闖王一進入河南就號召饑民不納糧,不繳稅,開倉放賑,除暴安民,確實像一個得天下人的氣派。又聽說宋獻策、牛金星都到了闖王那裏,很受重用。”
李信又吃一驚,問:“他們二位都去了?可是真的?”
“是真的。我在開封,為著救你出獄,苦無辦法。想著老宋這個人足智多謀,在各衙門熟人又多,就托人打聽他現在何處。一打聽,才知道他於上月底托名去汝州訪友,暗中投了闖王。原來他同牛金星早就約好,一旦李自成來到河南,牛金星先到闖王那裏,代為吹噓,請闖王以禮相迎。還聽說他一到闖王那裏,就做了軍師,言聽計從。他們兩人,一天到晚與李闖王在一起,成了闖王的左右手。相國寺中有一些吃江湖飯的人們暗中羨慕,說他們將來會是李闖王的左輔右弼。”
李信歎息說:“我入獄之前,也偶爾聽說李闖王到了南陽境內,如何軍紀嚴明,如何仁義,饑民如何聞風響應。在獄中也聽到看監的李老九對我談過李自成的種種傳聞。但是都說得不很確切,我也沒十分注意。竟沒料到,如今豫西局麵變化如此之快,連牛、宋二人也已經投入闖王麾下!你們可聽說,這一個半月來,李闖王在豫西攻破了幾座城池?”
李侔和紅娘子互相望望,都答不上來。
“連一座城池也沒有攻破麼?”李信帶著疑惑不解的神氣問:“既然李自成的行事深得民心,到處饑民響應,人馬眾多,如何連一座縣城也未曾攻破?”
紅娘子經李信一問,也覺奇怪,慢吞吞地回答:“也許是離得太遠,他破了幾座城池,我們沒有聽到。”
李信登時搖搖頭,說:“不在情理。同在一省之內,哪個州、縣城池失守,朝廷命官被殺,立刻會哄傳起來。何況杞縣離省城很近,向來消息靈通。全省有一處城池失守,朝廷命官被殺,馬上就會報到省城,巡撫和布政使等封疆大吏都有責任,不敢隱瞞,也要飛奏朝廷。國有常典,縱然失守一個彈丸小邑,不往上報,也要犯隱瞞朝廷之罪。我們離豫西雖有數百裏遠,但離省城近在咫尺。既然在開封沒有哄傳何處城池失陷,足見李闖王並未攻破一座城池。傳聞他在豫西如何到處受百姓歡迎,人馬如何眾多,是否僅是傳聞之詞,並不十分可信?”
李侔沉吟片刻,回答說:“哥的話也有道理。看來李自成進入河南以來,確實尚未攻破一座城池。然而,關於闖王如何仁義,如何饑民從之如流,如何人馬眾多,卻真是到處哄傳,幾乎眾口一詞。”
李信說:“常言道,耳聽是虛,眼見是實。看來關於李自成行事仁義,饑民到處響應的話,確有其事,不過都不免傳言過甚。這好比饑者易為食,寒者易為衣。曆年來百姓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痛恨官府,仇視官軍。所以李闖王一來河南,略施仁義,窮百姓便覺著來了救星,絕處逢生,於是就道路哄傳,遠近謳歌,替他錦上添花。”
李侔說:“雖說傳聞李闖王如何如何,未必完全可信,但是宋獻策投了闖王是千真萬確的,牛金星投了李闖王也是真的。他們二位都是有見識的人,如李闖王無出眾過人之處,他們決不會貿然去投。”
紅娘子接著說:“我也是這麼想。倘若李闖王是泛泛之輩,宋獻策和牛金星決不會前去投他。既然他們二人前去投他,又到處哄傳闖王如何仁義,我敢說,李闖王的行事就是好。為什麼眾多黎民百姓不對別人錦上添花,偏對他錦上添花?再說,前年冬天,我在永寧縣境內無意中遇到了高夫人,這件事你們二位都是知道的。高夫人確實十分仁義,軍紀嚴明,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我在江湖上混了這些年,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那樣仁義的人,那樣好的人馬。隻看看高夫人,也就知道李闖王本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