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2 / 3)

李侔又接著說:“至於李闖王如何在豫西尚未攻破一座城池,必有另外原因,尚不為我們所知。善用兵者,神出鬼沒,機變無窮。我們隻看他如何行仁義,收人心,眾百姓如何對他傾心,這就夠了。”

紅娘子見李信仍在猶豫不決,又說:“晚飯時兩起探馬回來稟報,說李仙風和陳永福將從開封前來,另一支官軍也要從商丘前來,兩支官軍合起來有五千上下。另外,公子在杞縣的幾家仇人,哪一家的寨中也可出動幾百練勇。這圉鎮和李家寨決不是我們久留之地,非趕快離開不可。豫東一帶,一馬平川,四麵受敵,也不是我們立腳的地方。究竟何去何從,請大公子趕快決斷,我們好明天拔營。”

李侔也說:“哥,你就決斷了吧!”

李信站起來,緊皺眉頭,在書房中徘徊走動,準備下最後決心。他明白在杞縣境內停留著耽誤時間對他十分不利,也相信李闖王大概不是泛泛之人,但是他更明白,去投闖王,這是他兄弟和紅娘子的一生大事,不能不特別慎重。過了一陣,他重新坐下,歎口氣說:

“我不是不想去投奔李闖王,也明白今日茫茫中原,除投闖王之外,別無更好的道路可行。可是,咱們投了闖王,就同他有君臣之分,隻能始終相從,竭誠盡忠而事之,不能再有二心,更不能中途背叛。萬一傳聞與實際大不相符,我們就悔之晚矣。因為有此顧慮,所以我彷徨籌思,不能夠立刻就下定決心。”

紅娘子問:“大公子,你怎麼知道傳聞同實際情形大不相符?”

“我不是說完全不符,隻是擔心出入較大。常言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們一去,必須永做闖王忠臣,至死不渝,故此行關係重大,不能不十分慎重。我們此地距豫西七八百裏,遠至千裏。遠路沒真信。倘若我們離闖王較近,聞見較切,那我就不會多此顧慮了。”

李侔說:“可是事不宜遲,必須趕快決定才好。”

李信仍在考慮,沒有做聲。紅娘子和李侔都心中認為他的顧慮是有道理的,一個望著他,一個低著頭,在沉默中等待他做出決斷。忽然,他的眼睛一亮,望著李侔問:

“我好像看見範寶臣已經回來,何不將他叫來一問?”

李侔被他猛然提醒,立即說:“對,對。範寶臣已經回來,必然知道不少消息,應該叫他來一問便知。”

紅娘子問:“範寶臣是誰?”

李信說:“他是敝宅中的夥計,家在汝州西南鄉格料鎮附近。一個月前他母親病故,回家奔喪。今晚我看見他已經回來了。格料鎮離伏牛山隻有一百多裏,見聞較近,必定多知道一些實情。”

李侔說:“不過他平日深恨土寇,也常罵流賊,也許會囿於成見,說不出真是真非。”

李信說:“我也知道他平日常跟著旁人恨罵流賊,倒不妨叫來問問。縱然他抱有成見,從他的話裏也能透露出一些實情。”

不過片刻,範寶臣進來了。這人約摸五十歲上下,三綹短須,麵貌樸實,戴著重孝:帽子上和衣服上沿著白邊,一雙棉鞋也用白麻布包了鞋麵。他原是在格料鎮幫東家做生意,五年前因逃荒到省城投親靠友,被介紹到菜根香醬菜園做夥計。李信因聽說他為人誠實,不肯說半句假話,前年將他叫到李家寨來,分管一處莊田。他平日確實常罵“流賊”殺人放火,亂了大明江山,但是昨天從格料鎮回來,看法變了。範寶臣告訴主人,李自成確實軍紀嚴明,平買平賣,打開大戶們的山寨後開倉放賑,救活饑民,饑民前去投順的爭先恐後,連他的村莊中也有幾個人去投闖王。他又說:

“大爺,二爺,李闖王的行事,真是古來少有,我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聽說有過這樣行事的‘賊’!”

紅娘子笑著問:“你說怎麼個古來少有?”

範寶臣回答說:“紅帥不知,李闖王人馬所到之處,貼出告示、揭帖,號召四鄉百姓,不再向官府繳糧納稅,他自己也在三年內不要糧,不征稅,所以除那些豪紳大戶之家,沒人不說闖王好,把他看成救星。”

李信露出了欣然笑容,又問了幾句話,叫範退出,然後對紅娘子和李侔說:

“好,吾意決矣!”

“決定去投闖王?”紅娘子問。

李信說:“不投闖王還投哪個?決不遲疑!”但是他又帶著沒有把握的神情看一看李侔和紅娘子,接著說:“你們看,我們去投闖王,他會以誠相待麼?”

李侔說:“他那裏正是用人的時候,我們千裏去投,斷無不受重用之理。”

紅娘子也說:“大公子可以完全放心。宋孩兒既是公子好友,去年秋天他在開封為牛舉人的官司奔走,公子曾慷慨拿出幾百兩銀子相助,我想這牛、宋二人必然是歡迎公子兄弟的。何況我早聽說李闖王胸懷大誌,氣度不凡,對讀書人很是尊重。以公子這樣大名,又兼文武全才,他豈能不以誠相待?何況我同闖王的夫人已有一麵之緣,她是我的恩人。咱們去投闖王,高夫人見了我,必定十分歡喜。咱們一心一意幫助闖王打江山,還怕人家把咱們當外人看待?”

忽聽門簾一響,湯夫人像影子似的閃了進來,在燈光中顯得特別憔悴和虛弱,分明她的病體再也擔不動心中的憂愁。李侔和紅娘子趕快起身讓座。她在李信的對麵坐下,抬起哭得紅腫的眼睛望著丈夫說:

“你們決定投李闖王的事,我已經站在窗外聽見了。”

李侔問:“嫂子覺得如何?”

湯夫人歎口氣,先向李侔看一眼,對著丈夫說:“我原來指望你聽從勸說,同二弟逃往遠方。我留在家中,不管抄家坐牢,由我獨自頂住。我們湯、李兩家還有不少親戚、世交,遲早會將案情化大為小。到那時,你們兄弟回來,縱然家產已經完了,還可以做朝廷的安分良民,守著祖宗墳墓,終老蓬蓽……”

李信插言:“夢話!”

湯夫人接著說:“我又想,你們雖然被逼造反,但要存一個招安之念,所以我勸告紅帥賢妹……”

紅娘子插言:“我要你休提‘招安’二字。”

李侔說:“嫂子所想的都非善策。如今隻能破釜沉舟,一反到底,才是上策,所以才商定去投闖王。”

湯夫人對李信兄弟說:“你們落個從賊的下場,令我死不瞑目。我既然是你們李家的人,即令我死,也還要為你們操心。你們兄弟倆跟紅帥賢妹率領幾千子弟兵往伏牛山千裏相投,料想李闖王必會倒屣相迎。況且我也聽人傳說,相國寺的宋孩兒在闖王那裏做軍師,盧氏縣的牛舉人也去了。宋孩兒是你們的朋友,牛是大爺的丁卯同年,他們定能在闖王麵前竭力保你們兄弟。在闖王麾下,望你們凡事小心謹慎,不可大意。”略微停頓片刻,她又心事沉重地專對李信說:“唉,有句話,請你牢記心上。自古樹大招風,名高招忌。你同二弟到了闖王軍中,縱然得到闖王十分信任,功成之後,也要及早引退,不可貪戀富貴。”

李侔見哥哥點頭不語,便從旁說:“是,是。嫂子說的很是。以後倘能佐闖王得了天下,我們兄弟倆定不會貪戀功名富貴。何況有嫂子在一起,也可以隨時提醒我們。”

湯夫人在心中說:“唉,不要指望我能再提醒你們!”她覺得心痛如割,肚裏有千言萬語,不能向他們兄弟說出。默然片刻,她揩揩眼淚,望著丈夫說:

“府中的夥計、奴仆,你什麼時候發落?”

“既然現在大計已定,我馬上就同你一道發落他們。”李信轉向紅娘子說:“你回老營去睡一會兒吧。我馬上把家務事料理一下,準備好明天早飯後率領人馬啟程。”

紅娘子已經有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實在疲倦,從椅子上站起來,連打了兩個哈欠。李信兄弟和湯夫人送她走出書房。湯夫人拉著她的手,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口,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紅娘子見湯夫人如此悲愁,不禁在心裏說:“像她這樣官宦世家的奶奶,一提到造反就像要天塌地陷似的!”她隨即勸湯夫人放寬心懷,說她明天一早就過來,挑選幾名健婦騎馬跟隨在湯夫人的轎子前後。湯夫人沒有說話,放開紅娘子的手,望著她在四名健婦的護衛中走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