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3 / 3)

牛金星趕快接著說:“兵法上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麾下真正是看事入骨,玩敵人於股掌之上!”隨即哈哈地大笑起來,然後又說:“況且這班封疆大吏也很明白,倘若朝廷能派兵前來,地方上就得飽受官兵騷擾之苦,使他們無法應付。所以他們另外也抱定一個主意:能夠不向朝廷請兵就決不請兵,拖一天是兩晌。”

“可是等他們不得已向朝廷請兵時候,不僅朝廷未必有兵可派,而且也為時已晚。我在鄖陽山中時就打算好,進到河南後不管河南各地如何空虛,府、州、縣城如何好破,也不管將士們當麵如何向我懇求,背後如何說出怨言,我死抱住一個主意:人馬不到十萬以上,決不攻破城池!”闖王笑一笑,又說:“我進入河南以來,依靠饑民響應,不過十天光景,已經有了五六萬人馬。轉眼之間,就會有十萬之眾。我敢斷定,如今河南巡撫和布、按二司仍然坐在鼓中;再過一個月,我們已經有了十萬以上人馬,大部分經過一些訓練,他們縱然明白我們已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也未必將實情上奏朝廷,崇禎和楊嗣昌還是對中原高枕無憂,如同做夢一般,說我李自成杳無下落,已經完了。”

他們相對大笑。牛金星用火筷子將三塊黑炭放在紅炭下邊,然後將火筷子插進盆邊的深灰中,抬起頭來說:

“麾下當時不經商洛山由盧氏和永寧境內進入河洛一帶,而由鄖陽走武關南邊,由浙川進入南陽一帶,在南陽各縣號召饑民起義,實為上策。朝廷在成化年間為著圍剿鄖陽山中流民,而鄖陽是三省軍事要衝,控扼荊、襄上遊,特設鄖陽巡撫。南陽府在軍事上既歸河南巡撫管轄,又歸鄖陽巡撫管轄。如今官軍空虛,地方疆吏以推諉責任為能事,這地方就成了兩不管了。”

闖王說:“我當時隻想著從鄖陽到浙川路途較近,並且南陽一帶的災情最大,百姓最苦,倒沒有更想別的。一進入河南,果然十分順利。”

牛金星輕拈長須,問道:“麾下下一步旌旗所向,是往東乎?”

闖王說:“目前還沒有做最後決定。先生之意如何?”

牛金星決意一到闖王軍中就獻出重要謀劃,奠定自己在闖王麵前和全軍中的立腳地,如張良在劉邦麵前的借箸劃策。他確實懷著一個想好的用兵方略,但故意不立刻說出,拈須微笑說:

“目前麾下已有將近六萬之眾,饑民從者如雲。旌旗所指,關乎中原大局,想闖王必有一番斟酌。願先聞明教,金星再試為借箸一籌。”

闖王說:“豫中、豫東,不像南陽各縣殘破,軍糧來得較易,所以東去也是一個辦法。不過目前我派兩支人馬向東,隻是虛張聲勢,便於號召饑民從軍,征集糧食、騾馬。我的老營,倒是要沿著這伏牛山逐步北進。從此往北,雖然地方殘破,但各處富裕山寨很多,各山寨都積存糧食不少。專破山寨,有糧食養兵與賑濟饑民,並能征收騾馬,一步步壯大騎兵。況且近來土豪惡霸,多住山寨,豢養練勇,私設法堂,殘害小民。所以破山寨也是為的解救小民的真正痛苦。至於南陽,老百姓和將士們都想早破,破起來也不困難。我是抱定主意在目下不破城池,所以把南陽撂在一邊。再過一個多月,我們的羽毛開始豐滿,單說可以作戰之兵,大約會有十萬左右,到那時方說攻破城池的話。我想,咱們不打則已,要打就猛出一拳,打在崇禎的要害地方,打得他閃腰岔氣,眼冒金星,打得楊嗣昌暈頭轉向,說不定他的全盤棋勢都要打亂,連著丟車折炮。”

牛金星點頭說:“此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衝天’。闖王如此用兵,真正是從大處著眼,非他人可及也!”

闖王問:“目前究竟是東進好還是沿伏牛山北進好,啟東,你的看法如何?”

金星問:“眾位將領之意如何?”

自成說:“多數將領因見豫中、豫東不甚殘破,人煙較多,都想揮師東進,馳騁中原。”

牛金星點點頭,表示他明白了眾將主張東進的心思,然後說:“目前趁中原空虛,揮師東進,大軍馳騁於千裏平原,未嚐不是一個大好時機。既然補之與漢舉二將軍已率兩萬人馬進駐葉縣與裕州之間,大軍繼續東進,如箭在弦。雖然按麾下目前之意,東進隻是偏師,北進才是正師。然軍旅之事,因勢變化,如同轉圓石於千仞之崗,常常心欲止而勢不可止。若偏師東進,處處得手,就會變偏師為正師,北進為虛了。”

闖王點頭說:“你說得對。在用兵上,奇正虛實,常常因勢變化,不是死板板的。”

金星說:“以金星愚昧之見,不如全師沿伏牛山北進為佳。目前楊嗣昌追趕張敬軒、羅汝才深入四川,川中戰局斷無持久之理。不是張、羅兵敗被殲,便是他們突圍而出,都要在一兩個月內看出分曉。以今日情勢來看,大概羅汝才會中途離開敬軒投降,致敬軒孤軍奔命,而官軍四麵圍堵,窮追不止。倘若如此,敬軒就不好辦了。倘不幸敬軒敗亡,楊嗣昌就會立刻率其得勝之師出川,與江北、陝西官軍會師中原,全力對我。豫中、豫東,縱橫千裏平原,雖利於騎兵作戰,但今日我軍係重振旗鼓,饑民都是徒步來投,騎兵尚不很多。且因時日倉猝,未能充分訓練。麾下新到豫中、豫東,民心未服,縱有二十萬新集之眾,對付數省官軍也不能穩操勝算。至於回、革等人,實係凡庸之輩,胸無大誌,三年來觀望風色,動搖不前,時時與朝廷議降,以為緩兵之計。這等人物,緩急時很難得力。因此,目前應竭力避免大軍向東。過早引起朝廷重視,弊多於利。”

自成連連點頭說:“對,對。你說得很有道理。”

金星接著說:“至於沿伏牛山往北,既可以不引起朝廷注意,又可以依山為勢,能戰能守,進出在我。此策較為穩妥。等到羽翼豐滿之後,可一舉而破洛陽,用福王的財富養兵賑饑,爭衡中原。”

自成的心中一動。他曾經有此想法,尚未決定,不料金星的建議正是不謀而合。他笑著問:

“破洛陽,活捉福王?”

“是,破洛陽,活捉福王。洛陽古稱居天下之中,依山帶河,為九朝建都之地。攻破洛陽,先占地利,然後東出成皋,或南出汝州,爭奪中原,攻守自如。況且福王朱常洵是神宗愛子,他母親鄭貴妃專寵後宮,幾乎奪嫡。萬曆皇帝搜刮了幾十年,據說宮中有一半財富運來洛陽。萬曆將福王封到洛陽,命河南、山東、湖廣三省為福藩搜刮良田四萬頃。戶部與三省疆吏實在搜不到這麼多土地,一再力爭,才勉強減了一半。這兩萬頃良田,每一寸土地都是奪自民間。當時王府的官員們和太監們帶著校尉兵丁,扈養廝役,共有一萬多人,到處看見好地就丈量,丈量後就成了王莊田產,按畝征租。有錢有勢的官紳人家可以向王府的執事官員和太監們納賄說情,保住自己的土地。地方無賴,投靠王府,為虎作倀。苦的是小戶人家和平素無官紳依靠的中產之家,頃刻間傾家破產;稍敢抗拒,就加以違抗聖旨的罪名。駕帖捕人,奸淫婦女,搶掠財物,格殺平民佃戶,弄得三省騷然,人心惶恐,怨聲載道。”

李自成忍不住罵了一句:“他媽的,什麼皇帝、親王,盡是強盜、吃人魔王!”

金星接著說:“福王除平白地奪占了百姓的兩萬頃良田之外,萬曆皇帝還賜給他自江都至太平沿江荻州雜稅,四川鹽井和茶葉稅銀。又給他淮鹽三千引,在洛陽開設鹽店。王府太監們到淮揚支取食鹽,成幾倍勒索,中飽私囊。中州人民原來吃河東鹽,不吃淮鹽。福王為強迫士民改吃淮鹽,非王店中的鹽不得販賣。河東鹽原為邊兵餉銀的一個來源,因中州改吃淮鹽,河東鹽銷不出去,影響邊餉。倘若我軍攻破洛陽,單隻福藩財產就可以供數十萬兵馬一年之需,何況還有王府掌事太監與鄉宦豪紳之家,按戶抄沒,其數目亦甚可觀。福王府中糧食山積,腐爛倉中,眼看著洛陽百姓紛紛餓死,不肯稍施賑濟。洛陽饑民賣兒鬻女,大姑娘論斤稱,而福王出京前一次婚費用去了國庫銀三十多萬兩,修建洛陽宮殿和購置陳設花去國庫銀六十多萬兩,地方所負擔的費用不在其內。為著他一家從北京來洛陽,號用了民間大小船一千二百多隻,許多船戶為此生計斷絕。破洛陽,殺福王,正所謂‘吊民伐罪’,使中州百姓,尤其是河洛百姓拍手稱快,益信闖王義軍真乃湯武之師。義旗所指,必然望風響應,簞食壺漿相迎。”

自成頻頻點頭,說:“好,好,破洛陽,殺福王!”

金星又說:“福王朱常洵非一般藩封親王可比。他是崇禎的嫡親叔父。自從天啟末年各地英雄起義,十餘年來尚無一處親藩被戮。今日我們要殺,就從崇禎的親叔父開刀。殺了福王,將使全國震動,也使崇禎驚慌失措,亂了手腳。此事不論就軍事言,就人心言,或就朝廷之震動言,其影響之深遠重大,都可想而知。至於南陽,雖然也是府城,有唐王在彼,但比之洛陽,十不比一。第一代唐王是朱洪武的第二十三個庶子,並非嫡生;傳至目前,已有九代十一王,同崇禎這一家在一百多年前已經出了五服。這一代唐王本是聿鍵,隻因崇禎九年七月間滿洲兵自喜峰口進入長城,騷擾畿輔一帶,八月間退出長城。這位唐王就在北京周圍軍情吃緊的時候,上表請求率領他的王府衛士勤王,招了崇禎的疑忌,貶為庶人,押送鳳陽高牆幽禁,由他的弟弟聿鏌繼承王位。倘若如今破南陽,殺唐王,所獲糧餉不多,也不會使崇禎傷筋動骨,驚慌失措,反而促使崇禎趕快調兵遣將去防守洛陽。故衡量輕重緩急,目前隻能先籌劃破洛陽,而破南陽非當務之急。”

李自成說:“先生所論極是。我也有攻破洛陽之意,所以才率領老營和大軍暗向北移,也派了細作到洛陽去察探守城情形,大約十幾天後就可回來。今聽先生一談,正合我心,這件事就算定了。倘若能一舉破了洛陽,殺了福王,正如你剛才說的,可以為中原百姓除害,符合我軍吊民伐罪的起義宗旨,可以用福王的財富養軍賑饑,可以使朝廷大為震動,驚慌失措,可以打亂朝廷的軍事部署,為我們自己在中原打開個極好的軍事局麵。真是一舉數得!另外……你認為楊嗣昌這人如何?”

“楊嗣昌嘛……”牛金星不明白闖王為何忽然問到楊嗣昌,略微沉吟一下,接著說:“因為朝廷上門戶之見甚深,加上他暗主對東虜議款,所以頗受攻擊。然平心而論,他在大臣中還算得一個精明練達的人,又深得崇禎倚信,現任的兵部尚書也出自他的引薦。崇禎將他放出京來,實是萬不得已。此人如敗,崇禎再也挑不出一個像樣的督師了。縱然有那樣的人,也不像楊嗣昌深受皇帝倚信,挑得起擔子,也比較能經得起朝廷上眾口攻擊。”

自成說:“我在鄖陽山中時候,一直在想主意如何打傷崇禎的這個膀臂。如今看來,隻要我們能夠破洛陽,殺福王,楊嗣昌就完了。”

金星說:“楊嗣昌正在全力追剿張敬軒和羅汝才,遠在四川。崇禎隻會殺掉河南巡撫,對楊嗣昌降旨嚴責,還不會就治他重罪。”

闖王笑一笑說:“倘若我們破了洛陽,殺掉當今皇帝的親叔父,這可是明朝三百年間從來沒有的大事。楊嗣昌現任督師輔臣,怎麼能卸掉擔子?縱然崇禎暫時不加他重罪,也必懷恨在心。再遇挫折,便會兩筆賬一起清算。何況朝廷上門戶之爭很烈,那些平日攻擊楊嗣昌的朝臣們豈能不借洛陽的事大做文章?崇禎這個人,一向功則歸己,說他如何英明,過則歸於臣下,喜怒不測。你看吧,或遲或早,或死或貶或下獄,楊嗣昌必定完蛋。楊嗣昌不管本領如何,各路官軍有他在總還是有個統帥,有一杆中心大旗。他一倒,縱然崇禎派別人督師,從各方麵說都差得遠,實際上等於沒有統帥,沒一杆中心大旗。到那時,官軍的敗局就會急轉直下。”

牛金星不覺連說“妙,妙”,讚歎闖王智慮深遠,然後哈哈大笑。

李自成謙遜地說:“這破洛之策原是先生幫我定的,說不上我有什麼智慮深遠。倘若足下不是洛陽人,恐怕也不會將破洛陽殺福王的道理講得那麼透辟。真是十分難得!先生今日初到,就拿出這一重要建議,果然不負全軍對先生期待之殷!”

金星說:“日內宋獻策來到軍中,將更有極為重要的意見奉陳。”

自成忙問:“獻策有什麼極為重要的話?”

金星笑著說:“我隻知關係十分重大,但也不知其詳。不麵見麾下,他是不肯隨便說出口的。”

李自成立刻命親兵叫進來兩個小校,命他們各帶一小隊騎兵分頭傳令:袁宗第火速從葉縣和北舞渡之間退兵,向西破魯山境內的張良店,再從摩天嶺的北邊進入伏牛山脈,在二郎廟附近等待後命;李過從方城境內的獨樹鎮退兵,沿途遇到比較富裕的山寨就破,由摩天嶺的南邊進入伏牛山,到欒川附近待命。打發走兩個飛馬傳令的小校以後,李闖王因見牛金星旅途疲勞,要他休息休息,便自己往寨外看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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