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2 / 3)

李自成命親兵到寨外西南二裏外的一個練兵場告訴劉體純:立刻將他所管的一部分練兵事務交付馬世耀,點二百精銳騎兵來老營聽令。在闖王軍中,將士們對闖王都是奉命惟謹,行動迅速,所以不過半個時辰,劉體純已經率領著一隊輕騎,帶著牛金星的仆人和闖王的書信,也帶著必備的銀錢、糧食和豆料,從白土崗出發了。

劉體純一出發,李自成正要繼續同牛金星商量大事,恰巧李雙喜進來,問他有沒有工夫接見那個從南陽來的百姓。這個急於求見的南陽百姓,是在上午闖王正要出寨去迎接牛金星時來到的。闖王問:

“你沒有同他談談?”

雙喜回答說:“我同他談啦。他也是暗中來求我們派義軍去破南陽的,還說他情願約好城中的饑民內應。我告他說,咱們的義軍暫時還沒有工夫去破南陽,以後是準定要破的。他說他還有別的重要話要向父帥當麵說出,高低要求見見你。我問他是什麼重要話,他吞吞吐吐,不肯對我明說。”

近來,南陽府城內城外,不斷有受苦百姓暗中來找闖王,控訴唐王府和這一家族一代代騎在人民頭上的滔天罪惡,也控訴貪官豪紳的種種凶橫殘暴,請求破城,但不一定都要求由闖王親自接見。現在這個從南陽來的人一定要求見他,使他覺得奇怪,便叫雙喜去將這人帶來。

那人姓孫,名叫本孝,約摸四十出頭年紀,不像是下力吃苦的人。論起此人出身,在十年前原是有幾十畝土地的小康之家,正如闖王曾看見很多這一類人家一樣,在官府勒索,大戶欺淩、兼並,官兵淫掠,各種天災與人禍交織的遭遇中,很快衰落,終至家破人亡。他去年已經將城內僅剩的三間祖居房子賣去,移居臥龍崗下邊靠大路北不遠的一個小村裏,每天在官道旁擺個小攤子,向那些去諸葛庵抽簽、還願的各色人等賣香、表、蠟燭,紙紮的馬、牛、豬、羊,勉強使自己和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沒有餓死。他在南陽的熟人多,冒著極大風險,來見闖王。

孫本孝在麵見闖王之前,已經將南陽城的防守情形,扼要地告訴雙喜,希望闖王派人馬前去攻城。見了闖王之後,他將南陽的守城情形和地勢說得更加詳細,還用右手食指在地上畫著地圖。他還說,南陽府、縣衙門的監獄都關滿了人,十之七八都是交納不出田賦的老百姓,也有的是因為拖欠王府和大戶的地租和各種形式的高利貸被送進班房。他說南陽城中貧民,人人都在盼望著闖王的義軍破城;班房中他有親戚,知道坐班房的人們也願意做闖王內應。他還說,如今四鄉百姓進城討飯的很多,那些饑民因唐王府和大戶們不肯賑濟,背後咬牙切齒,隻要事前派人去暗中串連,接上頭兒,一旦義軍攻城,窮百姓在城內準定會呐喊放火,打開城門相迎。闖王聽了這些話,心中很高興,笑著問:

“南陽城內百姓不怕我的人馬殺進城去,玉石俱焚麼?”

孫本孝笑一笑,說:“倘若是前十天,闖王才來到河南境內,窮百姓還害怕破城後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殺,大家不但不肯做內應,相反地還要幫助官府大戶守城。如今大家都知道闖王的義軍紀律嚴明,惜老憐貧,隻殺富人,不擾平民,果然是仁義之師。凡是真正窮苦小民,誰還願意替官府大戶守城?”

闖王望一眼牛金星,哈哈地大笑起來,隨即對孫本孝說:“南陽城我遲早是要破的,隻是目前沒有工夫去破,隻好讓眾百姓多苦幾天。你這次來的好意,我很領情。至於南陽一帶父老兄弟們說我的軍紀如何嚴明,倒叫我心中不安。常言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況是新集的幾萬大軍,訓練的時間很短,難免會有些人暗中不守紀律,騷擾百姓,隻是沒有查出來罷了。你還有什麼要緊話要對我說?”

孫本孝見闖王說話是這樣平和謙遜,打破了他的心中顧慮,說:“闖王爺,倘若我說錯了,請你不要怪罪,我就大膽直說了吧。你這次來到河南,老百姓都看得清楚,的確是一番打天下的氣派。你提出的宗旨是剿兵安民,打富濟貧,開倉放賑,又叫百姓們都不向官府納糧。南陽一帶的貧苦百姓都把你看成了現世救星,打心眼裏擁戴你。可是,闖王,你的這些濟世活人的救急藥方,都隻能,隻能……”

自成見孫本孝想說又不好出口,便鼓勵他說:“你大膽直說,不必忌諱。”

“好,我說,我說。我說的是,你闖王爺的這些好藥方隻能治表麵上的病,不能治五髒裏邊的病。如今這世道,病根太深啦。”

自成忙問:“如何能治除病根?”

孫笑一笑,說:“請闖王想個法兒,叫窮百姓如何有謀生之路,能夠早見太平;太平後能夠使士、農、工、商各安其位,各樂其業。”

闖王說:“我起義宗旨就是要順應天心民意,誅除無道,使天下早見太平。一俟天下太平之後,兵戈停止,士、農、工、商就能夠各安其業,共享太平之福。”

孫本孝不再說話,搖搖頭,歎一口氣,心思顯得沉重。闖王感到奇怪,笑著問:

“你以為戰亂不會停止,天下不會太平麼?”

孫搖搖頭,說:“小的擔心的是,日後戰亂停了,天下太平了,小百姓未必能享到太平之福。小百姓享不到太平之福,戰亂還會重起。小的盼望闖王爺想出一條根本的治國大計,使小百姓在義軍所占地方能夠喘喘氣兒,在闖王爺坐了天下之後確能享到太平之福,各安生業。”

闖王說:“目今戰亂不止,我決不再征錢糧。日後戰亂停止,我將使國家輕徭薄賦,吏治清明,興學校,獎農桑,通商惠工。這樣,百姓們難道不可以各安生業,共享太平之福?”

孫本孝又搖搖頭,說:“縱然天下太平,小民也不免有失業之苦。”

闖王的心中一驚,覺得這個人的話很有道理,比他平日所想的要深。他同牛金星交換了一個眼色,又對孫本孝看了看,說道:

“確實在太平年頭小民也常常有失業的,男不能耕,女不能織,稍遇災荒便妻離子散,餓死道路。你看,有什麼辦法可以使將來天下太平之後,小民不再有失業之苦?”

孫本孝回答說:“小的自己讀書很少,想不出一個好主意。隻是我祖居府城,親身經曆和耳聞目睹的事情很多,也聽過不少老年人談論古今,深知小民的痛苦不完全是因為世道亂,災荒大;病根多種在太平治世。小的知道闖王爺是真正居心救民,重建太平,所以小的特意跑來求見闖王,除稟明南陽城的防守情況,也說出來這幾句心裏話,請闖王爺做個思慮。”

闖王想了想,說:“啊,你的意思我明白啦。縱然在太平治世,小民也有官府聚斂敲剝之苦,大戶欺淩兼並之苦。有一種苦,小民就不能享太平之福;倘若這兩種苦一齊落在身上,縱然不遇天災戰亂,也常會走投無路,陷入絕境。我深知百姓如同在水深火熱中過日子,所以才興起義師,來到河南。等日後我有了天下,一定從根本上想想辦法。”

孫本孝說:“倘若使小民不受官府聚斂敲剝之苦,不受大戶欺淩兼並之苦,就能使小民有求生之樂,長保闖王爺的鐵打江山。”

闖王又說:“我家十世務農,所以深知小民之苦。我幼年替村中富戶放過羊,挨過鞭打;二十一歲的時候因為在家鄉不能糊口,托親戚說情,去當銀川驛卒。當驛卒沒有好吃的果,送公文風雪奔波,迎送和侍候過往官員常常要遭受打罵。後來朝廷裁減驛卒,砸了飯碗,我隻好去吃糧當兵。當兵之後,朝廷欠餉;偶然關餉,長官又侵吞餉銀。當兵也是沒辦法,逼得我隻好聚眾鼓噪,殺官起義。可是在起義的開頭幾年,到底將來應該怎麼辦,我的心中是一盆糨子。近幾年,我走的地方多了,見的世麵多了,遇到的各色人等多了。每到一個地方,我喜歡留心看一看,問一問,想一想。一來二去,我懂得了一些道理。拿田賦說吧,這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卻自來積弊很深,使百姓受苦不淺。第一,各地田賦,輕重不一,十分不公。拿你們河南全省說,杞縣、太康兩縣比別處都重。拿全國說,聽說有的府、州、縣就比別處重。……”

牛金星插言說:“蘇、鬆兩府就比別處重。”

闖王接著說:“拿一個縣來說,往往近鄉比遠鄉重。第二是每兩銀子額外加三分,名叫‘火耗’,叫地方官吏們下到腰包裏,實無道理。豈不是額外搜刮百姓?”

金星說:“杞縣、太康本是窮地方,隻因田賦較重,地方官吏吃的‘火耗’多,做官人就稱之為‘金杞縣、銀太康’。”

闖王又接著說:“第三是不顧百姓死活,動不動加征田賦。看看從萬曆以來,加征了多少銀子!第四是隻要有一點戰亂,官軍過境,軍前雜派按田賦增收,常比正賦多幾倍。第五是有錢有勢的鄉紳大戶之家,勾結官府胥吏,將自己應繳田賦和隨糧增加的額外雜派轉嫁到小民身上。這一層,最為不公,使富者愈富,貧者愈貧,小民受苦最深。”

孫本孝趕快說:“著,著,都叫闖王爺說著了。闖王爺,小的真沒想到,你在戎馬奔波之中竟然有工夫看透了幾百年田賦積弊!怪道闖王爺來到河南以後就叫百姓們不再向官府納糧!”

自成點點頭,接著說:“還有,小民另一樁最苦的是大戶盤剝,欺淩,兼並土地。凡是大戶,錢多勢大,以強淩弱,毫無例外。俗話說,大魚吃小魚。大戶不吃小戶就不能成為大戶,富人不殺窮人不富。所以我每攻破一個地方,對鄉紳土豪從不輕饒。不嚴懲鄉紳土豪,就不能保護善良小民。至於日後得了江山,如何定出法律,限製大戶,那是必要辦的。目前忙於打仗,一時還顧不到。你今天來,將南陽守城情況和鄉紳大戶底細告我知道,又提醒我立國救民的一樁大事,都十分叫我感謝。眼下我初來河南,諸事草創,正是用人時候,你能不能留下來同我共事?”

孫本孝說:“老母為小的二十七歲守寡,今年七十二歲。隻因老母尚在,無人奉養,所以小的雖有一片忠心,實不能跟隨闖王。一旦老母下世,小的一定一心相隨。”

自成說:“可惜你不能留在軍中!什麼時候回去?”

“我馬上就回。在此不敢耽擱太久,惹動鄰居生疑。”

闖王隨即叫雙喜取出十兩銀子交給孫本孝,囑咐他回去做個小生意,奉養老母。又擔心他身帶銀子會在路上出事,吩咐派幾名騎兵在夜間送他到臥龍崗附近。孫本孝走後,闖王對牛金星微微一笑,說:

“這個人雖然讀書不多,卻能提醒我去思慮日後的立國大計,倒是一個很有心思的人。”

牛金星說:“剛才闖王所講的田賦積弊和大戶兼並,確實是深中時弊,應當為百姓解此疾苦。”他停了一下,突然問:“麾下下一步已經決定東進?”

闖王說:“我正要同你商量,這事須要馬上決定。”

在屋裏和門口侍候的親兵們見闖王使個眼色,都立即回避了。

牛金星在來白土崗的路上,已經知道闖王打算率大軍從此向東,縱橫豫東和豫中,或者隻派李過和袁宗第東向豫中,他自己暫駐此間練兵。他也知道,闖王進入河南以來,嚴禁部下攻破大小城池,隻攻山寨,用意甚妙。盡管李自成還沒有來得及同他深談,他已經明白了自成的卓識遠見。現在屋子裏隻剩他同闖王,他說:

“闖王,我在盧氏山中,得到你從浙川進入河南消息,以為必迅速攻破幾個縣城,以壯聲威。隨後並未聽說你攻破一個城池。就以這南召縣城來說,近在咫尺,四麵都有義軍,完全成了一座孤城,也不去攻破。我正在不解,聽子傑將軍一說,恍然大悟,更信闖王用兵,全從大處著眼,遠非他人可及!”

自成笑著說:“原來將士們也都在等著我一來到河南就連破幾座縣城,替我壯壯聲威。像浙川、內鄉、鎮平三縣,都已經約好饑民內應,定好破城時間。我下了一道嚴令,不許攻破一個城池,都一時莫名其妙,傻眼了。我沒有別的遠見,隻是跟明朝打了多年仗,摸清一些道理。咱們眼下最要緊的是收攬人心,號召饑民起義,趕快練出來一支十萬精兵,立於不敗之地,倒不是攻破幾座城池。如今富豪大戶都知道‘小亂住城,大亂住鄉’的道理,多住在險要山寨中,不住城裏。攻破一座城池,反不如攻破一座富裕山寨得到的糧餉多。從懲治鄉紳大戶、除暴救民著眼,也應該多想法攻破山寨。明朝的封疆大吏,我們還不清楚?他們為保持祿位,遇事上下欺蒙,互相推諉,都怕擔責。你隻要不攻破城池,殺戮朝廷命官,縱然你到處攻破山寨,聲勢日大,百姓歸順如流,那班封疆大吏也還會裝聾賣啞,不肯上報朝廷。倘若他們上報朝廷,崇禎就要發急,動了脾氣,一道一道上諭飛來,限期他們‘剿滅’,也不管兵在哪裏,餉在哪裏。到期不能‘剿滅’,反而如火燎原,他們有些做封疆大吏的,輕則降級、削職,重則下獄、砍頭。所以這班封疆大吏如今都學能了,抱著一個宗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天和尚撞天鍾,能夠保一天祿位就保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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