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1 / 3)

李闖王來到河南,已經十幾天了。今日陽光明媚,氣候顯得溫暖。在南召縣白土崗寨中,一家大鄉紳的宅子前的五丈高旗杆上飄揚著“闖”字大旗。在白土崗的寨內和寨外,到處有李闖王的義軍駐紮,到處有新的和舊的軍帳,到處有大小不同的各色旗幟。在方圓十裏以內,騎兵和步兵加緊操練;往往隔著丘陵,可以聽見到處有正在操練的人聲和馬蹄聲,較近處還可以聽見兵器的碰擊聲。而白土崗的寨門外或寨中的大街上,有人從各處川流不息地前來投軍,前來訴冤,又從城裏和四鄉來了很多小商小販,像趕會一般熱鬧。

自從李自成經浙川進入河南以後,南陽一帶的局麵突然大變。他在馬山口住了五天,等到了從鄖陽山中出來的後續部隊和商洛山中前來的最後一批人馬。這最後一批人馬中多是非戰鬥人員,包括做軍帳、號衣、盔甲、弓箭和各種兵器的工匠。黑虎星率領的一支人馬遵照闖王的指示仍留在盧氏境內,繼續攻破山寨,征集糧食、金銀和騾馬。李過和袁宗第各率領一支人馬由方城以北的獨樹和保安附近東進,已到了葉縣和舞陽之間。劉體純於幾天前也來到白土崗。他破了荊紫關之後,迅速南下,攻破了淅川縣城東邊不遠的重要集鎮馬蹬,又往南攻破李官橋、賈家寨,轉而向東,破了鄧州境內的九重堰、文渠,轉入鎮平縣境,走南陽縣境內的石橋鎮到達白土崗。各縣百姓看見李闖王的人馬紀律嚴明,秋毫不犯,並且到處打富濟貧,一破了富裕寨子就向饑民們散放賑糧,所以闖王的仁義之名到處傳播,每天饑民投軍的像潮水一般。大小將領如今再也不是感到兵少,而是感到新兵一時來得太多,忙於如何編入部伍,如何挑選頭目,如何統帶,如何訓練,如何籌措糧餉和馬匹,等等。將領們如今才完全明白,闖王事先選定首先進入南陽府境,確是高見。從鄖陽山中來南陽府境內路途較近,固是一個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因為當時南陽府的窮百姓生活最苦,響應闖王義軍的形勢最為成熟,正如俗話所說的“萬事俱備,但欠東風”。闖王的義旗入豫便是浩蕩的東風吹來。

南陽府,這個古代的戰略要衝,連結豫、秦、楚三省的樞紐地帶,在當時同其他七府比較,首先一點是兵禍最為深重。遠在崇禎九年冬天,王家楨以兵部左侍郎受命為“剿賊總理”,到了南陽,向崇禎上了一封報告南陽災荒的奏疏。關於官兵為禍,這位明朝的統兵大臣寫道:“若夫兵之害民,尤甚於盜。”又說:“以法言之,今之天下在在無法,而行間為甚。官則既怕死而又要錢,兵則既毒民而又和賊。”對於過境官兵的供應,是地方上十分沉重的負擔。奏疏中說:“至於官兵所至,寇或暫避,而兵複流連,又經旬日旬月不去。其芻糈之給,米則官價每鬥七分,而本縣以五百錢糴而給之;豆則官價每鬥六分,而本縣以三百錢糴而給之。”這是王家楨引用一位知縣的呈文中的話。假定當時南陽銀價是八百錢一兩,可見軍中所規定的米、豆官價和地方官府的實購價相差八九倍。這差價都出在百姓身上,都是在田賦和各種田賦附加之外的臨時雜派。豪紳大戶有權有勢,田賦和各種雜派照例多由農民和中小地主負擔,促使地主階級內部激烈分化;而農民尤其受雙重剝削,沒法存活。再加上蝗、旱天災和官兵奸掠燒殺,使農村生產破壞慘重,人口銳減。奏疏中引用一個知縣的呈報說:“以故民甘攘奪,田皆荒蕪。職每出郭,見有掃草子者、剝樹皮者。嬰兒棄於道旁,甫聽呱呱,旋為人割而食者。其村鎮,則有一街房屋燒毀強半者;有屋徒四壁,無人居住者。間有數人從破屋而出,則菜色鳩麵,竟似鬼形者。其道路,則蒿萊蓊塞,行數十裏無一人煙者。”又過四年,到了李自成從鄖陽山中馳入南陽府境內時候,這種社會慘象更有發展,給他提供了更加有利的條件。

當時響應李自成號召而紛紛參加起義的饑民,以受壓迫和剝削最深、生活處境最慘的農民為主體,也包括一部分無權無勢的、許多年來在天災人禍(所謂人禍,包括官府敲剝、豪強大戶的兼並和欺淩以及兵荒戰亂),交相煎迫下破了產的小地主之家的青壯年男子,還包括失了業的、沒法活下去的小商小販、小手工業主、各種工匠和礦工等等。中等地主,一部分也破了產,大部分瀕於破產,隻有少數在城市和山寨中依附官府和土豪大戶作惡而處境較好。這一個階層由於闖王的來到,更加激烈地動蕩和分化,一部分在山寨和城池中成為抵抗義軍的中堅力量,一部分開始心向闖王。這後一部分在當時還人數很少,隻是開端,不久以後隨著李自成所領導的革命事業迅猛發展,人數很快增多。現在擁護李自成的群眾比過去有了較廣闊的社會階層。

在闖王進入河南之前,南陽各縣的饑民到處結為杆子,大杆子幾千人,小杆子幾百人。如今闖王來到,紛紛聞風來投。李自成將那些誠心投順和甘願遵守軍紀的杆子收容,裁汰了老弱,編在各營之內。不過十天光景,已經發展為五萬人以上的大軍,聲勢大振。由於兵力驟然強大,將士們渴望攻破城池,連袁宗第等幾位重要將領也忍耐不住。下邊將士們一方麵推動幾位大將向闖王建議攻這座那座城池,一方麵也在看見闖王時直接提出請求。李闖王的軍紀雖然森嚴,但在當時上下級的關係並不森嚴,連小頭目也敢同闖王談話。那些新投順的大小頭目,原是本地窮苦百姓,世世代代對於盤踞在府、州、縣城中的官、紳、大戶、書吏、衙役等等人物,看成了騎在百姓頭上的凶神惡煞,恨之刺骨,如今看見城牆照舊,衙門照舊,監獄照舊,官、吏、衙役照舊,一部分沒有遷往山寨中躲避的紳衿、大戶照舊,他們要攻破城池的心情特別強烈。劉宗敏看見幾萬將士如此破城心切,也不禁心動起來。老營剛駐紮白土崗時,有幾起從裕州和南召來的百姓,控訴州縣官如何酷虐,豪紳如何凶暴,如何官紳合起來魚肉平民,要求義軍前去破城,解救小民。這些百姓,都由劉宗敏代闖王接見。隨後,他向闖王說:

“闖王,老弟兄和新弟兄都想攻破幾座城池,殺了城中官紳,放火燒了衙門、監獄,以泄心頭之恨。群情難違,再壓下去將士們的這股勁頭也不好。況且百姓們也紛紛請求,望我們除暴安民。闖王,你看,咱們放手幹一下,下令攻破幾座州、縣城池如何?”

李自成不覺一笑,說:“好家夥,連你也忍耐不住啦!”

宗敏說:“南召縣就在手邊。咱們的將士背後議論:這個南召知縣民憤大極啦,為啥闖王不下令破城,殺了他為民除害?”

闖王說:“你早就知道了我的想法,如今還得按原來的主意行事。你告訴將士們說:城是要破的,官是要殺的,隻是眼下不許破城。”

“如今咱們已經有五六萬人啦,還不到時候?”

闖王沉著地微笑說:“是的,還不到時候。權衡利弊,暫時不破城池有利。”

劉宗敏默然片刻,然後把巨大的右手一揮,笑著說:“好,咱們從大處著眼!”

李自成擔心分散在遠處的將士們因看見自己人馬強大和百姓懇求迫切,忍耐不住去攻破了什麼城池,再一次嚴申禁令:不得他的將令擅自破城的,以違反軍律論處。剛剛傳下了這道嚴令之後,忽然中軍吳汝義來稟:牛舉人快到寨外了。李自成大為高興,立即吩咐:

“傳下令去,老營中將領凡沒有要緊事的,快隨我出寨迎接。”

牛金星帶著妻、妾、兒子牛佺、兒媳和丫頭、仆人,還有同村、同族的一些貧窮後生,共約五十餘人,由黑虎星派了一隊騎兵於三天前接到欒川。尚炯在欒川迎候,一同往白土崗來。昨晚到馬市坪宿了一夜。今天上午,繞過南召城外,來到白土崗。闖王率領劉宗敏、高一功等老營將領,出白土崗北門迎接二裏以外。中午,李自成在老營設宴為牛金星父子洗塵,而高夫人也在老營後宅為牛舉人娘子設宴接風。午宴以後,闖王見他已經多吃了幾杯燒酒,又加連日在崎嶇的山路上鞍馬勞頓,要他稍睡一陣,然後深談。但金星今日來到闖王麵前,精神振奮,那瞌睡與疲勞早飛往爪哇國了。他豪邁地說:

“金星本是一介書生,謬蒙不棄,縱然鞠躬盡瘁,無以為報。今日得能脫死入生,再到麾下,恨不能竭盡綿薄,佐麾下早定大業。稍有鞍馬勞頓,何足掛齒!還是趕快商議軍國大事要緊。目前中州百姓,望救心切,而官軍空虛,無處不亂。將軍布堯舜之德,建湯武之功,此正其時。不知麾下有何深謀遠慮?今後用兵方略如何?”

闖王謙遜地說:“我是草莽出身,讀書不多,說不上有何深謀遠慮。所以我在鄖陽山中時候,即暗中囑咐劉體純先入豫西,打探先生是否出獄。倘已出獄,在家平安與否。我切盼一來到河南就趕快同先生見麵,今日果然將先生接到軍中,如獲良師。今後大計,要多向先生請教。我的一些想法,自然都要說出來,聽一聽先生的高見。依足下看來,我們目前如何利用這大好時機,趕快打出個新的局麵?隻要很快能打出個新局麵,朝廷就再也不能奈何我們,不要幾年,我們就能夠擁百萬之眾,長驅北進,奪取明朝江山。請先生多多幫助!”

金星欠身說:“我到欒川,與子明和子傑將軍見麵之後,對麾下入豫後的宏謀偉略,已略知一二。但此刻我不想先談如何號召百姓,如何用兵,倒想先向麾下舉薦一個朋友,請闖王火速差人去迎接他前來軍中相助,聘為軍師。此人精通兵法戰陣,深富韜略,對九流百家無不通曉。闖王既欲早建大業,非得此人前來相助不可。”

自成忙問:“你的這位朋友是誰?”

金星笑著回答:“此人的名字早已為闖王所知。去年秋天,闖王為營救金星,曾派德潔將軍打扮成江湖上打拳賣膏藥的到開封找過他。承他多方奔走,使我得減為流刑,保釋回家。”

“你說的可是宋獻策麼?”

“正是此人。麾下欲建大業,不可少了此人。”

闖王十分高興,說:“好,隻要宋先生願意前來共事,當然竭誠歡迎。請你今天就寫一密書,派人到開封接他。目前到處路途不靖,隻要他能夠平安到達葉縣,我們就可以派騎兵到葉縣城外迎來軍中。”

“獻策如今不在開封,倒是距此地隻有二百多裏。”

闖王大為驚喜,忙問:“獻策現在何處?”

“就在汝州城內。”

“怎麼他會在汝州城內?”

牛金星大笑起來,說:“獻策懷王佐之才,待時而動。江湖寄跡,四海萍蹤,實非本願。開封雖然繁華,也不是他留戀之地。如今他在汝州,正為著待麾下入豫耳。”

自成更覺納罕,笑著問:“他事前怎麼知道我要到河南來。”

金星說:“且不說獻策會觀星望氣,奇門遁甲,就是以常理推斷,他也知道闖王必然要乘虛東來。所以他明的是來汝州訪友,暗中卻是在等候麾下入豫。自古君臣際會,都非偶然。麾下之得獻策,正是天以軍師賜將軍,猶如漢高祖之得子房。”

自成問:“果然可做軍師?”

金星說:“倘若獻策非軍師之才,金星何敢在闖王前冒昧推薦!”

李自成自從牛金星第一次說到將宋獻策聘為軍師之話,就在心中考慮了這個問題,所以聽了金星的這句回答,含笑點頭,不說二話,隻是接著問如何派人去汝州迎接獻策。牛金星告他說,宋獻策在十月間因見張獻忠和羅汝才已經深入四川,楊嗣昌也離開夷陵溯江西上,中原空虛,料定闖王必乘虛來到河南,所以借訪友為名,到了汝州。他到了汝州之後,就派人到盧氏山中去見金星,說明他的看法。當時劉體純在內鄉境內,勢力漸大,官府隻認為是李自成舊部潰散的零股小盜,而獻策已經判定這必是李闖王入豫的前哨。他勸金星,一旦闖王到了豫西,立刻攜家眷到闖王軍中,切勿猶豫,而且說他自己也有意與闖王一晤。隨後不久,牛金星同劉體純和穀英派來找他的人見了麵,證實了宋獻策的料想不差,就趕緊派他的一個忠實仆人去汝州見宋獻策,告訴他闖王即將出鄖陽山中東來,囑他在汝州城中等候。牛金星將以上經過說了以後,接著說:

“獻策同汝州白雲寺高僧圓英係方外之交,起初在白雲寺住了些日子,近來住在汝州城內悅來客棧看相賣卜,等候我這裏消息。如今派我的一個仆人到汝州城內見他,將我已攜眷來到闖王軍中以及闖王對他十分歡迎之意,暗中向他說明,請他托故去葉縣探友,離開客棧,雇一頭毛驢順著去葉縣大道走去。請劉德潔將軍率領兩百騎兵埋伏在離汝州二十裏地方,接他前來。縱然汝州城門盤查甚嚴,也將萬無一失。”

闖王問:“你不寫一封書子交貴價帶給他麼?”

金星說:“賤仆與獻策見過麵,他進汝州城不用帶書信,免得被城門兵勇查出。我替闖王寫封書子,交德潔將軍帶去。德潔為我的官司曾去開封找過獻策,已經相識,所以由他去迎接最為合適。”

“好,就這麼辦。請你立刻寫封書子,我就叫二虎馬上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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