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一個深夜,上弦月已經落去,山影昏黑,樹色如墨。在鄖陽西南大約兩百裏遠的萬山叢中,有一座山寨雄踞在小山頭上,三麵是懸崖峭壁,隻一麵有曲折的小徑通往山下,而山下有一座大廟已經荒廢,如今駐紮著一隊李自成的義軍,控製著三岔路口。顯然,在若幹年前,這座大廟的前邊原有一條山街,幾十戶居民,三四家飯鋪,是南來北往客商行人的打尖歇腳地方,並且隔日逢集,買賣油鹽雜貨。因為連年戰亂,如今這山街完全成了廢墟,瓦礫成堆,荒草滿地。大廟的房屋有的被燒毀了,有的倒塌了,剩下很少。三四百義軍有的住在破爛的大雄寶殿中,有的住在山門下邊,有的住在帳篷中。此刻,十幾個帳篷已經拆掉,打成捆子,準備馱走。將士們一堆一堆地聚集在背風的地方烤火。戰馬正在啃著半枯的荒草,有的在吃著豆料。鞍韂放在馬的旁邊,隨時可以上鞍。火頭軍分在幾處做飯。地灶中的木柴在熊熊燃燒,大鍋上冒著煙霧。
山寨中的一個大廳中,燃著柴火,點著桐油燈,一次極其重要的軍事會議已經開過很長一陣了。將領們因為闖王已經決定在五更動身,拉出鄖陽境,重新大幹一番,心情十分振奮,發言特別熱烈。五個多月來,他們遵照闖王的嚴令,分散潛伏在鄖陽以南的大山中,主要靠射獵為生,生活很苦,又不能找官軍打仗,也不能去攻破城池,有時為打糧去攻破山寨也不能打闖王旗號,所以早已在鄖陽山中住得又悶又急,簡直不能再忍受下去。如今,這天天盼望的日子終於到了。
經過會議開始時闖王的扼要介紹,大家對鄖陽大山以外的軍事形勢已經清楚。當時,張獻忠和羅汝才已經在川東巫溪和大昌之間殺死了四川名將張令,殺敗了著名女將秦良玉和別的川軍,衝破了包圍,深入四川內地,有消息說他們正在往成都奔去。楊嗣昌現在四川,有人說已經到了重慶。原來雲集在川東的幾萬官軍,有的潰散,有的跟在張獻忠和羅汝才的屁股後邊團團轉,疲憊不堪,士氣低落。賀人龍等人所率領的陝西官軍都集結在漢中以南和廣元以北的川、陝交界地方,防備張獻忠和羅汝才從廣元突入陝西。總之,楊嗣昌所指揮的數省官軍幾乎全到了四川內地和川、陝交界地方,湖廣和河南兩省官軍十分空虛。革、左四營自從崇禎十一年到了皖西和鄂東一帶,沒有大的作為,每年夏天進入大別山中休息士馬,秋天出來打糧。後來老回回也去了,合為五營,所以又稱為回、革五營。湖廣官軍沒有被楊嗣昌調入四川的都隨著巡撫宋一鶴駐在鄂東,對付回、革五營。在河南和山東兩省和皖北各地,到處有農民起義。單說河南境內沿著黃河南岸上下千裏,較大的股頭就有一百多個,有的幾百人、幾千人,也有上萬人或數萬人的。河北農民,紛紛起事,在太行山占據山寨,已經使從真定到黃河岸道路不通。而且這一年,兩京、山東、河南、山西、陝西、浙江,到處大旱,又有蝗災,饑荒十分嚴重,許多地方的老百姓都在吃草根樹皮,人吃人的事不斷發生。
這些情況,使將領們確實明白如今是拉出鄖陽山中的大好時機,也明白闖王要將人馬拉往河南是英明決策。但是有些將領急於一出鄖陽山中就趕快打幾個勝仗,攻破幾座城池,痛快地大幹起來。尤其馬世耀新從鄖陽城附近哨探回來,深知鄖陽城中的官軍不多,新任鄖陽巡撫袁繼鹹將一部分官軍派往房縣,留在鄖陽城內的不足千人。另外,如今鄖陽城內住了許多降將眷屬和跟隨眷屬的親兵,全是陝西老鄉。他建議暗中聯絡一些降將眷屬和親兵,裏應外合,一舉攻破鄖陽府城,活捉巡撫和知府,奪取鄖陽城內的糧餉、輜重,來一個石破天驚,然後殺往河南。許多人聽了這個主意都激動起來,表示讚成,並且紛紛地補充一些破城辦法。還有人進一步提出在破了鄖陽之後,直趨襄陽。能襲破襄陽更好,即使不成功,也會使楊嗣昌驚慌失措,東西不能兼顧,他的全部軍事部署都要打亂。
李自成一直靜靜地坐在屋子中間的一堆火邊,同劉宗敏坐在一條板凳上,聽著大家說話,想著許多問題。他明白將士們目前因為要拉出鄖陽山中,士氣空前高漲;他也明白,鄖陽城內的守軍力量很弱,馬世耀的建議並不是沒有道理。然而他用的心思比眾人深得多。在大家的熱烈發言中,他的心情很不平靜,有時像大海中波濤洶湧。坐在他身旁的劉宗敏用肘彎碰他一下,小聲說:“李哥,大家說的不少啦,你現在就說幾句吧。”闖王點點頭,隨著輕咳一下,清清喉嚨,準備說話。宗敏趕快轉向大家說:
“大家靜一靜,別再說話,聽闖王說吧!”
全場登時沒有人再做聲了。鬆木柴吐著旺盛的火苗,照得闖王的臉孔通紅,眼睛分外明亮。幾乎所有的將領都望著他的臉孔,等他說話。
闖王坐直了魁梧身子,麵帶微笑,向全體將領們環顧一下,按捺住心中的激動,然後開始用平靜的聲音說:
“這幾個月,大家跟著我受苦了!咱們老八隊的將士如今剩下的不多,一個個都是鐵漢子,再苦能撐下去,再困難能頂得住。五月初,我對大家說,能在這鄖陽大山中撐下去就有勝利,撐不下去就還要受挫折,說不定連老本兒也會丟光。我起義了十幾年,在戰場上經過多次風險,又被圍困過幾次,懂得了一個‘撐’字訣。有時兩軍鏖戰,殺得難分難解,血流成河,死傷遍地,就看誰能夠多苦撐一個或半個時辰。有時,能夠多苦撐片刻就有勝利。人們都稱讚咱們老八隊能攻能戰,其實多半是依靠大家都有一把硬骨頭,肯跟著我在困難的時候咬緊牙關苦撐。”
闖王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都打在將領們的心上,喚起了不少曆曆如在眼前的苦戰回憶,大家頻頻點頭。袁宗第不由地說了句:
“隻有咱們跟隨闖王多年的這班鐵漢子,才懂得越是艱險困難越要硬著頭皮頂住!”
闖王接著說:“從五月初以來,我們偃旗息鼓,銷聲匿跡,隱藏在這鄖陽山中。我們隱藏起來,盡量藏得越機密越好,使楊嗣昌不知道我們的蹤影,為著何來?正是為著今日跳出去,轟轟烈烈地大幹一番。這幾個月,好多將士急得心慌,悶得要死,抱怨我不率領大家乘官軍不備殺出去,老是隱藏在這人煙稀少的窮山野林裏。如今都明白了吧?要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有時就要善於等待,就要耐得寂寞。真正的英雄事業不在於一時熱熱鬧鬧,要想著如何才能夠旋乾轉坤,使山河改色。這幾個月,朝廷認為我們已經完了,再也不足為慮;楊嗣昌認為我們完了,一心隻想著追趕圍堵敬軒;就是敬軒他們,因為聽不到咱們的音信,恐怕也認為咱們再也翻不起身了。好,好得很!”
許多將領都笑了起來,有人心領神會地點頭,有人忍不住快活地說:“好,好,這才是神出鬼沒!”李自成也笑了笑,又接著說:
“如今咱們突然出去,隻要奔入河南,號召饑民,就會立刻扭轉大局,使朝廷驚慌失措。兵法上說:‘不動如陰,動如雷震。’又說:‘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咱們隱藏在這鄖陽山中,就是守;如今去進兵河南,縱橫中原,就是攻。隻有隱藏得好,才能夠乘時進攻,使敵人覺得我們好像是自天而降,又像是迅雷閃電。俗話說‘迅雷不及掩耳’。咱們就是要像迅雷一樣奔入河南,使敵人措手不及。”
田見秀插言說:“古人說:‘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也是不動的時候要像大姑娘深藏閨中,動起來像脫網的兔子那麼快。說脫網的兔子雖不大好,隻是個比方吧。”
許多人笑了起來。有一個聲音說:“咱們是猛虎下山!”
高一功也笑著插言說:“起初,許多將士不明白闖王為什麼選擇在這鄖陽以南的大山中隱藏起來,如今該明白了吧!那時候,張敬軒和曹操都想入川,惠登相們許多股也都在川東,楊嗣昌駐在夷陵,他親自指揮的官軍和四川巡撫邵捷春指揮的官軍都在川東,真正是大軍如雲。咱們何必去湊熱鬧?咱們的人馬很少,力量很弱,既不願給敬軒吃掉,也不願給楊嗣昌吃掉,像夔州府一帶熱鬧地方是千萬不能去的。至於……”
有人插言:“曹操、惠登相們九營,一則都不是走的真正起義光明大道,三四年來,看見官軍勢大,時時懷著個受招撫的心,果然到川東以後,吃了敗仗,風勢不利,都紛紛投降了楊嗣昌。聽說要不是張敬軒及時趕到,緊緊拉住,連曹操這個琉璃蛋兒也滾到楊嗣昌的腳下啦。咱們跟這些貨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平日也尿不到一個壺裏,幹嗎要跟他們混到一起?闖王率領咱們來到這方圓幾百裏的鄖陽山中,靜觀大局,息馬養銳,真是一著妙棋!”
高一功又說:“當時有些將士們不很懂闖王的高明主見,一則不相信好時機果然不久就到,二則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選擇這個地方潛伏。雖然闖王同大家講過,可是咱們有些人因為站得不高,看得不遠,還是不能真懂。那時楊嗣昌在軍事上正在得勢,闖王一眼就看準那局勢不會長久,所以下決心潛蹤隱跡,在這鄖陽以南的山中息馬。這地方選得真好。咱們既不到夔東一帶去湊熱鬧,也不到鄖、襄以東去將宋一鶴的湖廣官軍引到咱自己身邊。至於像陝西的安康、平利一帶,緊靠四川的竹溪、竹山一帶,當時都有左良玉等人的官軍駐紮。隻有這個地方是一塊空地,誰也不來。看是空地,卻離鄖陽隻有兩天路程。鄖陽是陝西、湖廣和河南三省的來往要道。時機一到,從鄖陽出去,願去哪兒都行。所以闖王選定這兒屯兵待機,十分妥當。如今大家再不會抱怨了吧!”說畢,哈哈一笑。大家都會心地笑了起來。
闖王接著說:“你們各位剛才提到攻鄖陽府城的事,倘若在兩三年前,我一定采納,會稱讚這是個很好的主意。目前不但是鄖陽守軍力量薄,像附近的鄖西、白河兩縣,守軍更其空虛。破鄖陽還不敢說十分容易,破那兩個縣城確實是唾手可得。可是咱們眼下決不攻城,大小城池都不要進。他們下帖子來請,咱也不去!”
許多將領不明白闖王的意思,用奇怪的眼神望著他,也有人互相看一看,立刻又注視著闖王的臉孔。從另一個火堆邊有誰輕輕地向旁人問:“為什麼不破城池?”另一個悄聲說:“別吭!聽闖王說出道理。”自成笑一笑,繼續用平靜的聲音說:
“這幾年,我吃過不少虧,也長了一些見識,懂得如何在最艱苦困難的日子裏要鼓起勇氣,準備勝利,在一帆風順的時候要多想想會遇到挫折和困難,千萬不要樣樣事都隻朝著順利方麵看。凡事,要向前看也要向後看,要看正麵也要看反麵。拿目前說,咱們趕快神不知鬼不覺地奔到河南是上策,先攻破鄖陽、鄖西等城池再去河南是下策。咱們目前隻有一千掛零人馬,其中還有一些眷屬。倘若急著破城池,像你們說的來一個石破天驚,下步就不會順利了。那樣,勢必引起楊嗣昌的重視,分兵來對付咱們,像往年一樣惹動官軍追趕咱們不能立腳。那樣,咱們縱然有翻天覆地的打算,也會落空啦。何況,鄖陽在目前是軍事重鎮,有巡撫駐守,袁繼鹹這個人不是草包,萬一攻不破,損傷了一些將士,豈不是偷雞不著蝕把米?咱們一旦到了河南,如今跟著我的每一個弟兄都有很大用處,一個人要頂十個人用,頂一百個人用,所以我要盡量避免打仗,連一個弟兄也不損失!”
劉宗敏向大家笑著說:“這幾個月,咱們闖王除打獵讀書之外,想了些翻天覆地的軍國大計,可不是隻圖趕快破幾座城池,殺幾個官兒,痛快一時!”
闖王興奮地接著說:“對,對,打仗並不是隻圖痛快!打仗,要爭大利不爭小利。該爭的必爭,該舍的必舍,萬不要因小失大。兵法上說:‘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我們如今誌在奔往河南,縱橫中原,所以一路上決不攻城,不走鄖陽和均州之間的大道,也不打算吃掉小股官軍;能夠又迅速又機密地奔入河南,就是打了一個大的勝仗,跟著就能夠做出來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劉二虎已經在夏天從商洛山進入豫西內鄉一帶,明遠在上個月也去了。我已經派人告訴二虎,叫他在浙川境內等候迎接我們。我們要走哪條路奔往河南,沿路如何避開官軍耳目,請大家商量商量。至於到河南後如何大幹,今晚暫且不議。大家必須略睡一睡,準定四更起床,五更動身。還有幾條軍紀,馬上捷軒要告訴各位,在起程前向各哨弟兄宣諭,一體遵守。”
闖王因為有一些重要事情要辦,留下劉宗敏和田見秀主持會議,帶著高一功出去了。
將近五更,李闖王的部隊出發了。雖然全營人數隻有一千多一點兒,卻分成幾隊,以便必要時可以立刻化整為零,分散進軍,避開官軍耳目。袁宗第率領頭隊。田見秀率領二隊。高一功率領三隊,保護老營。李過率領二百精兵作為四隊,走在老營後邊。孩兒兵隻剩下二十多人,跟隨老營。闖王和劉宗敏率領親兵親將約五十人,暫時跟著老營出發。老營卷旗息鼓,不許泄露出是闖王人馬,更不許泄露出開往何處。在出發前,由劉宗敏向老營宣布了闖王的嚴令:沿路不許攻城破寨;除非官軍和鄉勇攔路,不許同他們作戰;遇百姓平買平賣,不許強拿百姓一針一線。出發後大約走了二十裏路,太陽出來了,照著路兩旁山上的楓樹林,一片鮮紅,不見邊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