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上了河岸,通過夾道迎接的將士和百姓向上集寨門走去。他一邊緩轡徐行,一邊微笑著向將士們點頭,又不時向百姓們說:“不用跪,不用跪。”那些原來眼睛潮濕的陝西將士,有很多人當闖王從麵前騎馬走過時忽然忍耐不住,鼻子一酸,熱淚奔流,還有少數人竟然抽咽起來。闖王盡力回避開那些望著他流淚的眼睛,催馬快行。百姓們不像往日跪迎明朝的文官武將,嚇得兩腿發抖,提心吊膽,不敢抬頭,而是好奇地打量著闖王和他的一小隊隨身將士。有幾個凡事留心的中年人默數著闖王的隨身將士隻有五十騎,不免在心中疑問:“莫非又是在什麼地方吃了敗仗,隻剩下這五十騎奔來河南?”還有人注意到這隨著闖王來的戰馬,雖然由於長途奔波,一個個顯得消瘦,骨架高聳,腿和鐙子上帶著征塵,但是馬上的將士們都是精神抖擻,喜氣洋洋,絲毫不像是吃過敗仗。
由於老百姓當時看見同闖王來到河南的隻有五十個隨身將士,後邊沒跟隨大隊人馬,印象極深,到處紛紛議論。不過一個月光景,李闖王的人馬發展到十萬以上,於是人們就把李闖王率領五十騎奔入河南這件事哄傳開了。
李自成和劉宗敏在劉體純駐紮的大廟中休息。他向體純詢問了軍中和豫西地方的一些情況。特別使他高興的是,尚神仙跟隨穀英從商洛山中出來,如今隨著進入伏牛山的部隊駐在欒川,正在設法同牛金星暗中會麵,將牛舉人的全家人接進軍中。當問過了一些重要情況之後,李自成同將士們匆匆地吃了一頓熱飯,叫大家都去睡覺休息,也催促宗敏去睡,但是他自己卻不肯躺下,叫體純陪著他,走出大廟。
一出山門,李自成就看見一小隊騎兵從上集飛馳出寨。他向體純問:
“有什麼緊急事兒?”
體純回答說:“我同子傑約定,你來到上集以後,立刻派飛騎向他報信。他們就是往馬山口給子傑報信去的。我吩咐他們在路上不許耽擱,必須在明天上午趕到。”
闖王沒有再問,更沒有想到這一小隊騎兵的出發會引出一連串與他的想法完全不同的軍事行動,幾乎破壞了他在鄖陽山中所深思熟慮過的作戰方略。他遇見許多從商洛山中出來的舊弟兄,親切地同他們招呼。有許多將士誰在商洛山中掛過彩,害過重病,他都記得,特別詢問他們治愈以後的情況。見到有些家在商洛山中的將士,他詢問他們的父母和家人情況,還問他們臨出商洛山來河南時是否給家中留了點錢。他是那樣平易近人,熟悉和關懷將士,所以有許多將士在回答他的詢問時也禁不住滾下熱淚。
正在一片帳篷前邊同一群圍攏來的將士談話時,他看見有一個衣服十分破爛,麵黃肌瘦的農民來找體純,於是體純帶這個莊稼漢站在附近沒有別人的地方小聲講話。他還看見,他們密談的分明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那莊稼漢的神情激動,用心聽著體純的囑咐,不斷點頭,態度誠懇。闖王在心裏笑著說:“二虎準定是要破什麼山寨了。”當那個農民走後,劉體純又回到闖王身邊,眼睛裏閃著得意的光輝。闖王沒有問他,就同他離開這一片帳篷,去看向饑民施粥的情況。
在上集寨外分三個地方施粥,每日中午一次。李自成隻去看一處施粥。這時,領粥的饑民都聚集在粥廠前邊,秩序很好。三名弟兄正在拿著大木勺子發放,每個饑民一勺子很稠的用小米、高粱和包穀糝加野菜混合煮的粥,恰好裝滿一大碗。李自成親自走到鍋台邊看了看,又同饑民們說了幾句話。在饑民群裏有幾個身穿破爛長袍的中年和老年人,引起了闖王的注意。他走到那幾位穿長袍的饑民前邊,和氣地問他們家裏有多少土地,為什麼也吃舍飯。那幾個饑民知道他就是李闖王,起初有一點心中害怕,不敢隨便說話,隨後看見他神色和藹,分明問他們也是出於對他們的關心,才大膽地說出了他們的可憐情況。他們原來都是比較小的地主,由於官府科斂繁重,加上豪紳大戶欺淩,連年戰亂和天災嚴重,種種原因,使他們家產蕩盡,骨肉離散,成了饑民,眼看就會同別人一樣餓死。闖王歎口氣,告訴他們說,他這次來河南就是要盡他的力量拯救百姓,隻要再苦過三年五載,天下勢定,老百姓的日子就會好起來。
離開粥廠,他叫劉體純帶他到東寨牆上,放眼矚望,丘丘嶺嶺,一齊奔湧到他的眼前。在崇禎九年以前,他隨著高迎祥率領起義大軍曾經進出河南,也曾經經過淅川,但今天他來到河南,意義完全不同。他現在是懷著極大的雄心壯誌和嶄新的軍事方略,重來河南,所以他舉目東望,就不禁心情振奮地想著如何寸陰必爭地從此東進,馳騁中原,如何解民倒懸,收拾人心,以及如何號召饑民隨他起義,迅速編練成一支能夠作戰的大軍。
劉體純看見闖王凝目遠望,出神不語,又見他長途奔波,相當消瘦,必須請他趕快回營去睡覺休息。他向自成笑著催促說:
“闖王,你該睡一睡啦。你這幾天日夜騎馬奔波,隻能在馬上打盹。得好生睡一大覺,睡上兩天!”
自成回頭來對他笑一笑,說:“我馬上就去睡覺,不過用不著睡一兩天,隻睡半天就行啦。今天夜間,我打算動身走。”
“今夜就走?!”
“對,今夜就走。你也得走。我們既然乘官軍空虛來到河南,不應該逗留在這邊境地方,耽誤良機。兵貴神速,一刻也不要耽誤。”
“可是我已經……”
“已經什麼?”
劉體純揮退左右親兵,興奮地望著闖王小聲說:“我已經決定明天五更破淅川縣城。城內有饑民內應,已經準備好了。剛才在軍營中跟我說話的那個莊稼人就是替咱們在淅川城內做底線的,特意跑來問我個確實時間。我剛才囑咐他無論如何今日黃昏前要趕回城內,同饑民們約定:明日五鼓,一聽見城外炮聲和呐喊,就在城內放火接應。破城之後,殺掉知縣和一批鄉宦劣紳,為一方百姓除害。”
闖王笑著問:“你急著破淅川縣城,是同子傑商量定的?”
體純回答說:“是商量定的。我來上集之前同他在一起商定:我們都在事前準備好,隻等你進入河南,我就立刻破開淅川縣城,他破開內鄉縣城,緊跟著往東去破開鎮平縣城。黑虎星從商洛山中出來,破開盧氏縣城,殺掉知縣白楹和幾家豪紳大戶替牛舉人報一年牢獄之仇。鄧州城不像以上四座縣城好破,我們暫時放在旁邊。等子傑破了鎮平之後,迅速東進,去攻南陽府城。鎮平距南陽隻有七十裏,騎兵半日可到。我破淅川之後,越過鄧州,去攻新野。如果我破了新野之後,南陽尚未攻破,我就同子傑會師南陽城下,協力猛攻。”
闖王又笑著問:“你們還準備攻破南陽?”
“是的,我們要趁熱打鐵,一舉攻破南陽。”
“殺死唐王和南陽知府?”
“當然,這兩個家夥非殺不可。自從起義以來,我們還沒有殺過明朝的藩王哩。唐王封在南陽已經十幾代,作惡萬端,早已惡貫滿盈。”
李自成遙望東方,沉默片刻。他明白劉體純和穀英商定的連破數縣和南陽府城的主意,在目前做起來都不困難;即令暫時攻不破南陽,而裕州、南召等許多州縣卻都是城小池淺,容易攻破。但是他必須衡量輕重緩急,想一想應不應該改變他原來想定的用兵方略。劉體純見他在思慮,估計他想了後必然會心中高興,稱讚他同穀英的這一策劃。他懷著向勝利進軍的振奮情緒,又向闖王說:
“李哥,我同子傑在你來到河南之前這麼商定,做好準備,為的是你一來河南就馬上連破淅川、內鄉、鎮平等縣,進攻南陽,使你李闖王的聲威大震。近三四年來,由於原先跟著高闖王一起的各家義軍散開的散開,投降的投降,咱們不得已從川北奔往隴東,奔往西番地,奔出長城,又從長城外邊回來,闖過階、成到漢中一帶,前年冬天奔到潼關南原,打個敗仗,全軍覆沒。去年五月,剛剛在商洛山中重新樹旗,就被圍困。總之,差不多四個年頭,咱們不是被官軍追趕,便是吃敗仗,被圍困,人馬大減,別人連你闖王的名字都忘記了。將士們如今隻盼望著你來到河南大幹一番,橫掃中原,殺得朝廷驚慌失措……”
闖王截住說:“也使咱們全軍將士揚眉吐氣,是不是?”
體純說:“隻要能夠使幾年來的局勢改變,將士們自然就揚眉吐氣,窮百姓也得了救星。”
闖王問:“你同子傑約定哪一天破內鄉?”
體純回答:“我們因為不知道你哪一天進入河南,所以把破內鄉的日子定成活的。就是,他在馬山口一接到你已來到淅川境內的確實消息,就連夜將人馬開到內鄉城外,趁著黎明時候破城。我派去向他報信兒的那一小隊騎兵,眼下大約已跑了二十多裏路,估計後天早晨一準可以攻破內鄉,三天後可以攻破鎮平。我在出上集寨去迎接你的時候,也派出飛騎從捷徑奔往商洛山中,告訴黑虎星你已來到浙川,請他趕快向盧氏進兵。”
闖王突然神色嚴峻地說:“二虎,將士們的心情我很明白,但目前任何縣城都不許去破,更不許去攻南陽。日後什麼時候可以攻破城池,我自然會下令去攻。此刻……”
“闖王!闖王!目前楊嗣昌率大軍深入四川,河南十分空虛。這是千載良機,不可……”
自成揮手阻止體純的話,接下去說:“此刻事不宜遲,你火速派出幾名騎兵往去馬山口的路上追趕。看來,大概很難追上那一隊塘馬啦。如追趕不上,就馬不停蹄地奔往馬山口,向子傑傳我的嚴令,隻可多破山寨,不許攻破一城!另外,你再派人去追趕淅川城內的那位好百姓,告他說淅川城暫不攻了。再派出幾名飛騎,追趕往商洛山中去的塘馬,也向黑虎星傳我的嚴令,進入盧氏縣境以後,隻許攻破山寨,不許破城。二虎,莫耽誤,你趕快派飛騎分頭出發,越快越好!”
劉體純瞪大眼睛叫道:“李哥!闖王!……”
闖王的臉色更加嚴峻,命令說:“你火速派人出發!那去馬山口傳令的弟兄們一定要騎最快的馬。去吧!”
劉體純的眼睛裏充滿著疑問和委屈情緒,又向闖王的臉孔上看了一眼,隻好匆匆下寨,奔回營中去執行闖王的命令。藍天上正有一隻蒼鷹自由地盤旋飛翔,用銳利的眼睛俯瞰地上,發出來高亢雄壯的叫聲。李闖王抬頭望了一眼,帶著親兵們下寨去了。
闖王回到營中,倒頭便睡,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才被叫醒。這半天他睡得非常踏實,過分疲勞的精神又恢複了。吃過晚飯,他吩咐從鄖陽山中來的將士們趕快備馬,準備起程往馬山口去,並叫劉體純派一名騎兵帶路。劉體純對他說,已經派了一百名騎兵護送。闖王點點頭,笑著問:
“我禁止你們攻破城池,澆了冷水,你心裏還有點委屈麼?”
劉體純也笑了,回答說:“已經不感到委屈了。總哨劉爺先醒來,我將我同子傑計議好的主意稟報了他,也將你的嚴令隻許破寨不許攻城的話告訴了他。他將你的用兵方略對我一說,我登時心中亮了。李哥,你是從大處著眼,子傑和我看事太淺,到底隻能打仗,不是帥才!”
闖王說:“在寨牆上我來不及將道理對你講明。等我隨後回到營中,沒有看見你,也實在困乏得很,一躺下去就睡熟了。既然你已問過捷軒,我就不再說了。荊紫關是一條要道,昨晚到荊紫關的那四百西安騎兵,因押運餉銀,不敢逗留,今日午前必然動身繼續趕路。今天夜裏,你去攻占荊紫關。要用智取,輕易不要損傷一兵一卒。你是個會用計的人,我想你一定會想出個好的主意。”
體純說:“鄭崇儉的那四百騎兵確實在上午走了,如今荊紫關隻有鄉勇守寨。我昨天下午已經派一些跟咱們一心的百姓混進荊紫關寨內,今日下午又混進去一些,囑咐他們準備好,一看見寨外火光就從寨內舉火響應。荊紫關攻破不難。”
“好,好。破了荊紫關以後,隻留下兩百騎兵守關,等候迎接從鄖陽來的大隊和老營,然後你率領其餘的馬步將士,再號召一批情願投軍的饑民,連破幾座山寨。開倉放賑,征集軍糧。不論新老弟兄,務要嚴守軍紀,對平民秋毫無犯,擅殺良民者抵命,奸淫婦女者斬首,抄出的金銀財物一律歸公。任何將士不得私藏金銀。”
“是,是。一定嚴守軍紀。”
闖王叫劉體純在七天以後,離開淅川境內趕到鎮平境內見他。倘若那時他已經不在鎮平境內,就趕往南召境內見他。他又囑咐體純關於如何擴大人馬,如何在不行軍、打仗時加緊練兵的話,然後同宗敏出發了。劉體純把他們送出寨外,看著闖王和一百五十名騎兵的影子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惟有馬蹄聲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