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出發後故意往西北走,好像是要從白河縣附近進入陝西。兩天之後,從將軍河附近夜渡漢水,繼續往北,在白河和鄖西兩縣之間停下來休息一天,故意派出一小隊騎兵到夾河附近哨探。白河和鄖西兩縣的知縣都得到了消息,認為這是一股潰散的“流賊”,有意奔入陝西,一麵加緊守城,一麵飛報鄖陽巡撫。但是當鄖陽巡撫得到報告後,這一支人馬已經神出鬼沒地消失了。
李自成探明從白河縣到河南淅川邊境三百裏的路上都沒有明朝官軍。他同劉宗敏率領五十名親將親兵,攜帶幹糧、麩、豆,離開大隊,向東急進,而命令田見秀和高一功等從荒僻小路隨後趕來。第三天黎明,李闖王率領的小隊騎兵來到了荊紫關附近。沒有料到,昨天黃昏後荊紫關寨中突然來了四百名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的標營騎兵。他們是從襄陽押運十萬兩餉銀回西安去的,由一位遊擊將軍率領。李自成到了荊紫關西邊五裏遠的一個小村莊休息打尖時,從老百姓口中得到了這一股官軍的消息,但這裏隻有荊紫關一條路可走,要麼就退回去,繞道一天的路程進入淅川,要麼等大隊人馬來到後趕走官軍。李自成急於進入淅川,既不願等候大隊,也不願繞道太遠。後來找到一個向導,帶領他的小部隊從荊紫關近處一條十分難走的山穀中穿過,然後在關東邊幾裏遠的地方交上正路。駐在寨內的官軍很快發覺了這件事,並且知道這潛往河南的隻有五十個騎兵,闖王的大隊人馬距此地尚有一天多路程。他們認為這是李自成的前哨,為著想奪取這五十匹戰馬,又想立功受獎,立刻派出去三百名騎兵追趕,留下一百名騎兵協同練勇和百姓守寨。他們已經從村民那裏得到稟報,說李自成的這五十個騎兵兩天來日夜行軍,十分疲乏,所以將平日害怕義軍的心理暫時拋到了九霄雲外。
晨霧愈來愈濃,十丈外就看不見人影。高山、深穀、村落、樹林,完全被白茫茫的濃霧遮住。李自成率領著一小隊人馬上了正路以後,重重地賞了向導,然後緩轡前進。約摸走了四五裏路,遇到一處岔股路口,孤零零地隻有一家茅草飯鋪,隻見一個男人。闖王決定在這裏稍作休息,讓那個男人趕快燒了半鍋開水,大家拿出幹糧打尖,同時拿出豆料喂馬。大家打尖之後,重新上馬趕路。但李自成因為正在向那個飯鋪男人詢問淅川一帶的災荒情況,多停片刻,隻留四名親兵在他的身邊。詢問畢,正要動身時,一個親兵所騎的戰馬灑了一泡尿,拉了一泡屎,又不免耽擱片刻。突然他聽見從西邊傳來了一隊馬蹄聲,十分緊急。很顯然,鄭崇儉的騎兵從荊紫關追趕來了。盡管望不見人馬的影子,但憑著多年經驗,他根據馬蹄聲判斷出這一支騎兵大約在三百左右。親兵們因為敵我人數如此懸殊,一麵拔出寶劍,一麵催促闖王動身,越快越好。闖王十分鎮靜,賞了那個男人一把碎銀子,叫他趕快逃走,免得官軍捉到他殺良冒功。那男人不知道他是闖王,見他如此仁義,又賞了銀子,趴在地上磕了一個頭,連說了幾句感恩的話,向濃霧彌漫的深山密林中逃去。
官軍的騎兵更近了。李自成正要動身,忽然看見地上的馬屎在霜風中冒著輕煙,他吩咐一個親兵下馬去茅屋中趕快將灶中的餘火弄滅,在鍋中添了一瓢冷水,再拿半瓢水澆在馬屎上。當這個親兵以十分迅速的動作做這些事情時,他吩咐另外三名親兵同他一起勒馬茅屋一旁,每人抽出三支羽箭,以一支搭在弦上,對著從荊紫關來的小路,拉弦注矢,引滿待發。等那個親兵將水瓢送回茅屋走出來時,闖王吩咐一個親兵將攜帶的半袋子豆料倒在狹路口,然後輕聲說:“跟我走!”雖然他明白那三百名左右官軍離他隻有半裏多路,轉眼就會追到,但是他率領四個親兵緩轡徐行,轉過一個山腳,聽見兩邊山上鬆濤澎湃,才抽了一鞭,奔馳起來。
奔在最前麵的官軍騎兵快到小飯鋪時,戰馬突然停下來,爭吃地上的豆料。這些戰馬,平日被主人克扣麩料,在冬天主要靠幹草充饑,所以一遇見豌豆瓣和大麥麩料,停下來死不肯走。前頭的馬一停住,整個山路被堵塞起來。前邊騎兵用鞭子猛抽,勉強使他們的戰馬奔出路口,而跟上來的戰馬又照樣要貪饞地吃幾口,挨了鞭子,才肯前進。經過一陣混亂,全隊官軍來到了飯鋪前的岔路口。他們清楚:右邊的山路通往上集和縣城,左邊的山路通往別處,他們已經聽說,幾天前從內鄉來了一支流賊,占據上集,所以他們斷定這一小股流賊是奔往上集去的。許多官軍將士還認為義軍不會走多遠,又加上馬匹長途困乏,容易追上。有些人催促帶隊的將軍趕快向前猛追,有的人已經勒馬衝往右邊的小路,開始要追。但帶隊的遊擊將軍是有經驗的老行伍出身,十分機警細心,所以鄭崇儉才派他去襄陽押運餉銀。他想立刻繼續追趕,又擔心自己遠離荊紫關,倘有流賊的大股後續部隊從西邊來到,失去餉銀就丟掉腦袋。略微猶豫一下,他對手下的將士們說:“你們莫急,等我的命令行事!”於是他迅速下馬,大踏步走進茅屋。一個軍官搶先將他的一百名騎兵全拉到右邊路上,打算一得將軍命令就奔在前邊,搶頭功,發橫財。人們懷著極其緊張的心情等待將軍從茅屋出來。
將軍走進茅屋,揭開鍋蓋,用手一摸,剩下的開水僅僅有點熱意;彎腰看看灶膛,火已熄了,隻剩微溫。走出茅屋,忽然發現地上有馬的屎尿,趕快俯下身子去看。他知道,如果馬屎上冒著熱氣,一定是才走不遠。然而他沒有看見馬屎上有一絲熱氣,顯然是早已冷了。他斷定這股流賊大約已走了十裏以外,罵了一句“他媽的!”發出命令:
“趕快回關!”
李自成追上了劉宗敏,繼續加速前進,在淇河岸上遇到劉體純派去荊紫關附近哨探的一小隊騎兵。
今年春天,闖王率領著一千多精銳部隊和部分眷屬從商洛山中突圍時候,劉體純和穀英叔侄被留下來,負責照料和保護留在商洛山中的傷病將士和不能帶走的老弱婦女。不久,體純風聞闖王從白河縣附近搶渡漢水,同賀人龍打了一仗,劉宗敏因拚命獨抗官軍,不幸斷了退路,隻得投水自盡,郝搖旗被俘;後來又傳說張獻忠要吞並闖王,闖王逃了。此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關於闖王一起人的行蹤,杳無消息。他原是在八年前跟隨哥哥劉體仁一道投闖王起義的,哥哥在四年前陣亡了,他把李自成既看成是首領,也看做是兄長。長久得不到闖王的音信,不知吉凶,他在商洛山中過一天如同一年。到了七月中旬,忽然闖王派人回商洛山中,他才知道闖王率領全營平安地潛伏在鄖陽山中,休養士馬,隻等楊嗣昌追張獻忠進入四川或官軍在川東一帶被拖得精疲力竭,闖王就立刻從鄖陽山中出來大幹。他還知道,劉宗敏並沒有死,也未受傷,重要將領中隻郝搖旗沒有渡過漢水,下落不明。他依照闖王指示,迅速進入豫西。雖然他當時不明白闖王的真正打算,但是他毫不遲疑地潛出武關,馳入內鄉境內。以手下僅有的三百騎兵奔入人地生疏的河南,在眾多山寨和鄉勇之間打出一個局麵,這不但需要他有用兵機智的本領,更需要他有極大的勇氣,以及對李闖王革命事業的極大的忠心。
八月間,由於劉體純的部隊紀律嚴明,隻打富戶,不擾平民,有時還想辦法賑濟窮人,所以盡管內鄉境內有幾座盤踞著鄉宦大戶的山寨勢力較強,卻不能妨礙他站住腳步,人馬日益增多。兩個月前,以赤眉城為首的幾座山寨,糾合了兩千多鄉勇同劉體純在湍河岸上打了一仗,被義軍殺敗,從此就不敢再向義軍進攻,而劉二虎的威名就在內鄉、鄧州和浙川三縣的交界地方傳揚開了。十月初,他攻占了內鄉東北的重要集鎮馬山口。那兒緊靠伏牛山腳,地勢衝要,且是伏牛山腳下土產貨物的一個重要出口。兩次鄉勇來爭,都被殺敗。他又分兵往東,攻破了鎮平縣境內的兩個重要集鎮賈宋和石佛寺,有了糧餉,迅速地又招來兩三千饑民入營。到了十月中旬,穀英率領留在商洛山中的另外幾百人馬出來,同劉體純會師馬山口,告訴他闖王的秘密指示,要他在十一月中旬到淅川縣的上集附近迎接闖王,並立即派人去盧氏縣訪實牛金星是否出獄。這個關於闖王即將來河南的消息給他和將士們帶來了無限鼓舞。他馬上與穀英一起北上,以神速的行動,配合饑民內應,攻破了通向盧氏的重鎮夏館,又繼續北進,攻破了盧氏境內的重鎮欒川,同出獄後蟄居山中的牛金星通了聲氣,然後回師馬山口。五天以後,他從馬山口來到浙川境內,占領上集,等候著闖王來到。
巳時剛過,一個騎兵奔進上集。強壯的戰馬喘著粗氣,頭和身上的短毛全濕了。劉體純正在操練人馬,一得到闖王已經繞過荊紫關前來上集的稟報,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他日夜等待,望眼欲穿,現在闖王終於來到了。
劉體純立刻集合了五百名騎兵和二百名步兵,開到寨外迎接闖王,其餘的都留在寨內外執行各種勤務。自從他到了上集以後,有一班民間鼓樂手前來投營,被他收留下來。這時將士們出於對闖王的熱情愛戴,紛紛向體純建議將這一班鼓樂擺在歡迎人馬的最前邊,等看見闖王來到淅水西岸時就開始奏樂。這在當時許多股農民軍中本是常事,像曹操的老營裏平時不但養有兩班吹鼓手,還有一班女樂。但劉體純深知闖王不喜歡這樣派頭,隻命旗鼓官帶著四個鼓手、四個吹軍喇叭和兩個打鑼的弟兄出寨,站在浙水東岸。當隊伍在淅水東岸到上集西門夾道排定以後,闖王的人馬影子仍未在對麵的小山腳下出現。體純率領著一百名騎兵和他的親兵,過了淅水橋,順著通往荊紫關的大路馳去。
這裏的老百姓在過去隻是風聞有李闖王這麼個人,知道他曾經被圍困在商洛山中,但也隻是風聞而已,沒有引起重視。自從劉體純來到內鄉境內,人們開始流傳著闖王的一些故事。劉體純來到這兒以後,眾百姓一則因為親眼看見這一支人馬如何紀律嚴明,平買平賣,打富濟貧,又因為將士們對老百姓拉起閑話時常談闖王的許多令人敬佩的行事和傑出戰績,這一帶老百姓開始知道李闖王是非凡人物。所以一聽說劉二虎將馬步將士擺列在淅水西岸上迎接闖王,老百姓登時沸騰起來,紛紛出寨去迎接闖王。他們急於要親眼看看闖王是什麼樣子,看看闖王的軍容,而小孩子是要看熱鬧。住在附近村莊的百姓們聽到消息,也成群結隊地往淅水岸上趕來。上集寨內和附近村莊的老百姓本來十分之七八都早已逃進山中,自從劉體純來到以後,他們知道這一支闖王人馬不但不像官軍和土寇一樣奸擄燒殺,還放賑糧,所以三停人回來了兩停。現在在浙水岸上和夾道的步騎將士行列外邊,擠滿了男男女女。有些年紀大和見聞多的人們,攜帶了線香或香爐。大家在等候時,紛紛猜想和小聲議論,認為闖王必是率領上萬人馬,至少幾千人馬,前邊有幾百盔甲整齊的騎兵開路,各色旌旗鮮明。
過了一頓飯時候,迎接的人們看見對麵山腳下一帶樹林那邊,騰起一陣塵土。立時群情激動,眾目凝望,人群中有紛紛細語:“來了!來了!”片刻過後,從樹林背後轉出一隊不足二百人的騎兵,不但沒有闖王的大旗前導,連義軍中普通的旗幟也很少。大家心中明白,這隻是闖王大軍的前哨,而闖王隨後就會來到。
這一隊騎兵漸漸近了,離開那片樹林已經有二裏多遠了。人們仍在期待著樹林那邊會騰起新的、更大的塵頭,也會傳過來馬嘶聲和亂紛紛踏在石路上的馬蹄聲。然而奇怪,這一小隊騎兵越來越近,樹林背後卻一切寂然。人們隨即又看清楚這一小隊騎兵中有劉體純帶去迎接闖王的一百多名將士,還有他派往荊紫關附近哨探回來的二三十名騎兵。許多人開始明白,李闖王尚未到來,距此處相離尚遠,隻是一隊探路的哨馬來到,所以劉體純隻好帶著闖王的哨馬暫回。人們正在懷疑和猜測,忽然有一個騎兵離開隊伍,飛馳而來。河這邊有一位帶隊頭目趕快向前,立馬岸上問首:
“闖王接到了麼?”
“來了!來了!趕快奏樂!”奔來的騎者揚鞭回答,沒有過橋,又勒轉馬頭飛馳而去。
旗鼓官一聲令下,四麵戰鼓、四個軍用喇叭和兩麵銅鑼立刻奏起來雄壯的音樂,特別是那四麵戰鼓的有節奏的響聲震天動地。凡是帶有香的百姓,趕快用火鐮打著火,將香點燃,雙手拿在手中,跪到地上。夾道站立的步騎兵肅靜無聲,微微向西岸側過頭去,注目河岸,誰都想趕快看見闖王。那些曾經隨闖王身經百戰的老將士和在商洛山中隨闖王經曆過艱難風險的半老將士,因為盼到了闖王回來,都不禁眼睛潮濕,心頭感情奔湧。
那一小隊人馬走到橋上了。盡管劉宗敏塊頭很大,神氣威武,但多數百姓還是一眼看出來宗敏後邊的那位戴著舊氈帽的大漢是闖王。也有少數百姓起初誤把劉宗敏當做李自成,但是再看看宗敏後邊那位騎著深灰旋毛戰馬的人物,立刻糾正了自己的誤會。他們看出來,李闖王不僅十分威武和英俊,還有他們說不明白的一些特點,也許是那種深沉的神氣,也許是那種很不一般的炯炯目光,也許是別的什麼特點,使跪著迎接他的百姓們一看見他就覺得他與所有他們看見過的武將們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