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午門傳諭,今日早朝免了。”
田妃跪在啟祥宮的二門外邊接駕。因為前半夜睡得遲,又從半夜到現在她受著驚恐、絕望和痛苦的折磨,臉色憔悴蒼白,眼皮紅腫,頭發蓬亂。崇禎沒有同她說話,一直往五皇子住的地方走去。
五皇子躺在床上,正在抽風,神誌昏迷,不會說話。因為皇上進來,奶子和幾個宮女都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崇禎俯下身子看一看奄奄一息的病兒,又望望哭得像淚人兒一樣的奶子,詢問病情為什麼竟變得如此突然。奶子和宮女們都伏地不敢回話。田妃在一旁躬身哽咽說:
“陛下!太醫們昨日黃昏曾說,再有一兩劑藥,慈煥就可痊愈。為何三更後突然變化,臣妾也很奇怪。臣妾到二更時候,見慈煥病情確實大輕,睡得安靜,才回寢宮休息。剛剛睡熟,忽被哭聲驚醒,隨即聽都人們說慈煥半夜醒來,十分驚懼不安,如何說些怪話。臣妾趕快跑來,將慈煥抱在懷中,感到他頭上身上發燒火燙,四肢梢發涼,神情十分異常,不斷說些怪話。臣妾害怕他轉成驚風,趕快命奶子將嬰兒鎮驚安神回春丹調了一匙,灌了下去,又用針紮他的人中。誰知到四更天氣,看著看著轉成了驚風……”
“為什麼不早一點奏朕知道?”
“臣妾素知皇上每夜為國事操心,睡眠很晚,所以不敢驚駕,希望等到天明……”
崇禎不等田妃說完,立刻命一個太監去傳太醫院使和醫官們火速進宮,然後又責問田妃:
“你難道就看不出來慈煥為什麼突然變化?真是糊塗!”
田妃趕快跪下,顫栗地哽咽說:“臣妾死罪!依臣妾看來,這孩子久病虛弱,半夜裏突然看見了鬼神,受驚不過,所以病情忽變,四肢發冷,口說怪話。”
“他說的什麼怪話?”
“臣妾不敢奏聞。”
“快說出來!”
“他連說:‘我是九蓮菩薩,我是九蓮菩薩。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們個個死去。’”田妃說完,伏地痛哭。
崇禎的臉色如土,又恐怖又悲傷地問:“你可聽清了這幾句話?”
田妃哭著說:“孩子說話不清,斷斷續續。臣妾聽了幾遍,聽出來就是重複這兩句話。”
崇禎轉向跪在地上的奶子和幾個宮女們:“你們都聽見了麼?”
奶子和宮女們以頭觸地,顫栗地回答說“是”。崇禎明白這是為著李國瑞的事,孝定太後“顯靈”,不禁捶胸頓足,哭著說:“我對不起九蓮菩薩,對不起孝定太後!”他猛轉身向外走去。當他出了啟祥宮門時,又命一個太監去催促太醫們火速入宮,並說:
“你傳我口諭:倘若救不活五皇子,朕決不寬恕他們!”
他回到乾清宮,抓起秉筆太監昨夜替他擬的那個上諭稿子撕毀,另外在禦案上攤了一張高約一尺、長約二尺、墨印龍邊黃紙,提起朱筆,默思片刻,下了決心,寫了一道上諭:
朕以薄德,入承大統。敬天法祖,隕越是懼。黽勉苦撐,十有三載。天變迭見,災荒洊臻。內有流寇之患,外有胡虜之憂。百姓死亡流離,千裏為墟。朕中夜彷徨,五內如焚;避殿省愆,未回天心。近以帑藏枯竭,羅掘術窮,不得已俯從閣臣之議,而有借助之舉。原期將伯助我,稍紓時艱;孰意苦薄皇親,彌增朕過。憶慈聖之音容,寧不悲痛?聞表叔之薨逝,震悼何極!其武清侯世爵,即著由國瑞之子存善承襲,傳之萬代,與國同休。前所沒官之家產,全數發還。於戲,國家不幸,事多乖張;皇天後土,實鑒朕衷!
他在慌亂中隻求挽救慈煥性命,竟不管外戚封爵隻有一代,傳兩三代已是“特恩”,他卻寫成了“傳之萬代”的糊塗話。他將親手寫成的上諭重看一遍,命太監送往尚寶司,在上邊正中間蓋一顆“皇帝之寶”,立刻發出。太監捧著他的手詔離開乾清宮後,崇禎掩麵痛哭。他不僅僅是為愛子的恐將夭折而哭,更重要的是他被迫在皇親們的頑抗下敗陣,還得對孝定太後的神靈低頭認錯,而借助的事情化為泡影。
哭了一陣,崇禎乘輦去奉先殿祈禱,又哭了一次。他特別在孝定太後的神主前跪著祈禱和哭了很久。離開奉先殿以後,他匆匆乘輦往啟祥宮,但是剛過螽斯門,就聽見從啟祥宮傳出來一陣哭聲。他知道五皇子已經死了,悲歎一聲,立刻回輦往乾清宮去。
已經是仲秋天氣,紫禁城中的槐樹和梧桐樹開始落葉,好似深秋情景。一天午後,崇禎在文華殿先召見了戶部尚書李待問,詢問借用京城民間房租一年的事,進行情況如何。關於這事,京城中早已議論紛紛,民怨沸騰。從崇禎八年開始,就在全國大城市征收間架稅(即近代所謂房捐),雖然別的城市沒有行通,北京城裏有房產的一般平民卻每年都得按房屋的多寡和大小出錢。如今要強借房租一年,所以百姓們都把“崇禎”讀做“重征”。那些靠房租生活的小戶人家更是心中暗恨。但是李待問不敢將實情奏明,隻說還算順利。隨即崇禎又召見了兵部尚書陳新甲,密詢了對滿洲議和的事,知道尚無眉目,而川、鄂交界一帶的軍情也沒有多大進展。他回到乾清宮,對著從全國各地來的軍情和報災文書,不禁長歎。他暫時不看堆在案上的這些文書,將王承恩叫到麵前,吩咐去找禮部尚書傳他的口諭,要將五皇子追封為王,命禮部速議諡號和追封儀注回奏。王承恩剛走,已經遷回承乾宮一個月的田妃跟著皇後來了。田妃對他叩了頭,跪在地上沒有起來。皇後說:
“皇上,承乾宮今日又出了兩樁意外的事,貴妃特來向陛下奏明,請旨發落。”
崇禎突然一急,瞪著田妃問:“什麼意外的事?”
田妃哽咽說:“臣妾罪孽深重,上天降罰,一些不祥之事都出在臣妾宮中。自從慈煥死後,他的奶母神誌失常,經常哭泣,近日回家治病,沒想到竟然會在今日五更自縊而死。她的家人將她自縊身死的事報入臣妾宮中不到半日,有兩個原來服侍慈煥的都人也自縊死了。”
崇禎感到吃驚,也很納罕。他明白這件事很不平常,宮中像這樣半日內三個人接連自盡的事從來沒有,必然有特別文章。打量田妃片刻,覺得不像與她有什麼關係。他忘叫田妃起來,隻顧猜想,卻百思不得其解。他根本沒有想到,李國瑞的家人和另外一家皇親暗中買通了五皇子的奶母,又經過奶母買通了兩個宮女,玩了這一詭計。奶子原以為現拿到一萬多兩銀子與兩個宮女分用,對五皇子也無大礙,等五皇子十歲封了王位,她就以親王奶母的身份享不盡榮華富貴。不意久病虛弱的五皇子竟然驚悸而死,更不意曹化淳前天晚上派人到她的家裏去敲詐五千兩銀子,聲言要向皇上告密,所以她就上吊死了。消息傳進承乾宮,那兩個宮女認為事情已經敗露,也跟著自盡。曹化淳雖然偵查出一點眉目,但因為這案子牽涉幾家皇親,包括田妃的娘家在內,還牽涉到承乾宮的一個太監,此人出於他的門下,所以就對崇禎隱瞞住了。
崇禎從椅子上跳起來,急躁地來回走動。他害怕這事倘若在臣民中傳揚開去,不管人們如何猜測,都將成為“聖德之累”。這麼一想,他恨恨地跺跺腳,歎口長氣。於是命田妃起來,然後對皇後說:
“奶子撫育慈煥五載,義屬君臣,情猶母子。一旦慈煥夭殤,她悲痛絕望,為此而死,也應予優恤表彰。可由你降一道懿旨,厚恤奶子家人,並命奶子府中供其神主,以資獎勵。那兩個自盡的都人,對五皇子誌誠可嘉。她們的遺體不必交淨樂堂焚化,可按照天順前宮人殉葬故事,好生裝殮,埋在慈煥的墳墓旁邊,就這樣發落吧。”
周後和田妃領旨退出乾清宮,盡管都稱頌皇上的處置十分妥當,卻沒有消除她們各自心中的迷霧疑雲。
黃昏時候,錦衣衛使吳孟明來到乾清宮,向崇禎稟報薛國觀已經於今天下午逮到北京,暫時住在宣武門外一處僧舍中。崇禎的臉色陰沉,說:
“知道了。你暫回錦衣衛候旨。”
兩個月前,薛國觀被削籍為民,回陝西韓城原籍。崇禎心中明白關於薛國觀貪賄的罪案,都難坐實,所以僅罰他贓銀九千兩。在當時貪汙成風,一個大臣即令確實貪賄九千兩,也是比較小的數目,沒有處死的道理。隻是由於五皇子一死,崇禎決定殺他以謝孝定太後“在天之靈”,命錦衣飛騎追往他的原籍,將他逮進京來。
晚上,濃雲密布,起了北風,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約摸二更時候,崇禎下一手詔將薛國觀“賜死”。將近三更時候,奉命監視薛國觀自盡的禦史郝晉先到僧舍。薛國觀倉皇出迎,問道:
“君半夜冒雨前來,皇上對仆有處分麼?”
郝晉說:“王陛彥已有旨處決了。”
薛猛一驚:“仆與王陛彥同時處決麼?”
郝晉說:“不至如此。馬上就有詔來。……”
郝晉的話還未說完,一位錦衣衛官帶著幾名旗校到了。那錦衣衛官手捧皇帝手詔,高聲叫道:
“薛國觀聽旨!”
薛國觀渾身顫栗,立即跪下,聽錦衣官宣讀聖旨。聖旨寫不出將他處死的重大罪款,隻籠統地說他“貪汙有據”。手詔的最後寫道:“著即賜死,家產籍沒。欽此!”薛國觀聽到這裏,強裝鎮定,再拜謝恩,隨即從嘴角流露出一絲冷酷的微笑,說:“幸甚!幸甚!倘若不籍沒臣的家產,不會知道臣的家底多大!”他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被處死的真正原因,於是從地上站起來,叫仆人拿出一張紙攤在幾上,坐在椅子上提筆寫了一行大字:
謀殺臣者,吳昌時也!
錦衣旗校已經在屋梁上綁好一根絲繩,下邊放著三塊磚頭。郝晉因見絲繩很細,說道:
“相公身子胖大,恐怕會斷。”
薛國觀起初對於死十分恐怖,現在好像看透了一切,也預料崇禎未必有好的下場,心情忽然鎮定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親自站在磚頭上將絲繩用力拉了三下,說:“行了。”郝晉和錦衣旗校們沒有人能理解他在臨死的片刻有些什麼想法,隻見他似乎並無戚容,嘴角又一次流露出隱約的冷笑。他將脖子伸進絲繩套裏,將腳下的磚頭踢倒。
崇禎登極十三年來殺戮的大臣很多,但殺首輔還是第一次,所以他坐在乾清宮的禦案前批閱文書,等候錦衣衛複命。三更過後不久,兩個值班的司禮監秉筆太監走到他跟前,啟奏錦衣衛官剛才到東華門複命,說薛國觀已經死了,並將薛國觀臨死時寫的一句話攤在禦案上。崇禎看了看,問道:“這吳昌時好不好?”雖然兩位秉筆太監和侍立身邊的兩個太監都知道吳昌時在朝中被看成是陰險卑鄙的小人,但他們深知皇上最忌內臣與外廷有來往,處處多疑,所以都說不知道,不曾聽人談過。
因為薛國觀已經“賜死”,崇禎認為他已經替五皇子報了仇,已經對得起孝定太後的在天之靈,心中稍覺安慰。但立刻他又想到軍餉無法籌措,縱然抄沒薛國觀的家產也不會弄到多少錢,心頭又轉而沉重起來,悵惘地暗暗感慨:如果薛國觀像嚴嵩等那樣貪汙得多,能抄沒幾百萬兩黃金和幾千萬兩銀子也好了!思索片刻,他將一大堆籲請減免征賦的奏本向旁邊一推,不再去看,提起朱筆給戶部寫了一道手諭,命該衙門立即向全國各地嚴催欠賦,不得姑息敗事。
他又想應該在宮中撙節一切可以撙節的錢,用在剿滅張獻忠和李自成的軍費上。從哪兒撙節呢?想來想去,他想到膳食費上。不久前他看見光祿寺的奏報:他自己每月膳費一千零四十六兩,廚料在外,製造禦酒靈露飲的粳米、老米、黍米都不算在內;皇後每月膳費三百三十五兩,廚料二十五兩八錢;懿安皇後相同;各妃和太子、皇子們的膳費也很可觀。但是他不能削減皇後的膳費,那樣會影響懿安皇後。皇後不減,各妃和太子、皇子等自然也不能減少。他隻能在自己的膳費上打主意。他想到神宗朝禦膳豐盛,為列朝所未有,卻不支光祿寺一兩銀子。那時候內臣十分有錢,禦膳由司禮監掌印太監、秉筆太監、東廠提督太監輪流備辦,互相比賽奢侈。每個太監輪到自己備辦禦膳,還收買一些十分名貴的書畫、玉器、古玩,進給萬曆皇帝“侑饌”,名為孝順。天啟時也是如此。他登極以後,為著節省對辦膳太監的不斷賞賜,同時也因為他深知這班大太監們的銀子都來路不正,才把這個舊例禁止。可是現在他懷念這一舊例。他想著這班大太監都明白目前國家有多麼困難,命他們輪流備辦禦膳,可以不必花費賞賜。想好以後,他決定明天就告訴王德化,仍遵祖製由幾個地位高的內臣輪月備辦禦膳,免得辜負內臣們對他的孝順之心。
他帶著未看完的一疊文書回到養德齋。該到睡覺的時候了。但是他的心情極壞,又想起來向戚畹借助這件事,感到懊悔,沉重地歎息一聲,恨恨地說:
“薛國觀死有餘辜!”停一停,又說:“要不是有張獻忠、李自成這班流賊,朕何以會有今日艱難處境!”
不知什麼時候,崇禎在苦惱中矇矓入睡。值夜的宮女小心地把他手中的和被子上的一些文書收拾一下,放在檀木幾上,又替他把身上的黃緞盤龍繡被蓋好。因為門窗關閉很嚴,屋裏的空氣很不新鮮,令人感到窒息。她不聲不響地走到窗前,看看禦案上宣德爐中的龍涎香已經熄滅,隨即點了一盤內府所製黑色龍盤香。一股細細的青煙嫋嫋升起,屋裏登時散滿了沁人心脾的幽香。她正要走出,忽聽崇禎憤怒地大聲說道:“剿撫兩敗,貽誤封疆,將他從嚴懲處!”她嚇了一跳,慌張回顧,看見皇上睡得正熟,才端著冰涼的宣德爐,踮著腳尖兒走了出去。
窗外,雨聲淅瀝,雷聲不斷。雨點打在白玉階上,梧桐葉上,分外地響。風聲緩一陣,緊一陣,時常把雨點吹過畫廊,敲在窗上,又把殿角的鐵馬吹得丁丁冬冬。崇禎因為睡眠不安,這些聲音時常帶進夢中,擾亂心魂。四更以後,一陣雷聲在乾清宮的上邊響過。他從夢中一乍醒來,在風聲、雨聲、悶雷聲和鐵馬丁冬聲中,聽到一個淒慘的顫栗哭聲,以為聽見鬼哭,驚了一身冷汗。定神細聽,不是鬼哭,而是從乾清宮院外傳來的斷續悲淒的女子叫聲: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他明白了。宮中為使用需要,為宮女設一內書堂,由司禮監選擇年高有學問的太監教宮女讀書,讀書成績好的宮女可以升為女秀才,再升女史;犯了錯誤的就得受罰,輕則用戒方打掌,重則罰跪孔子神主前。還有一種處罰辦法是命受罰的宮女夜間提著銅鈴打更,從乾清宮外的日精門經過乾清門到月華門,來回巡邏,一邊走一邊搖鈴,高唱“天下太平”。今夜風雨昏黑,悲慘的叫聲伴著丁當丁當的銅鈴聲斷續地傳進養德齋。崇禎靜聽一陣,歎口氣說:
“天下哪裏還有太平!”
他望著幾上堆的一疊緊急文書,心思轉到國事上去,於是風聲、雨聲、雷聲、鈴聲,混合著淒慘叫聲,全在他的耳旁模糊了。他起初想著遍地荒亂局麵,不知如何收拾;過了一陣,思想集中在對張獻忠和李自成的軍事上,心情沉重萬分。正在想著剿賊毫無勝利把握,忽然又聽見那個小宮女在乾清宮院外的風、雨、悶雷聲中搖鈴高唱: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十三年來他天天盼望著天下太平,可是今夜他害怕聽見這句頌詞,不覺狠狠地朝床上捶了一拳,隨即吩咐簾外的太監說:
“傳旨叫她睡覺去吧,莫再搖鈴喊‘天下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