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到翊坤宮也不能使我解悶。”
“袁妃和田貴妃同時入宮,是我同皇上親自挑選的。論容貌,袁妃雖不是國色,可也是不易多得。隻是她性情過於敦厚一些,不善於先意承旨,所以皇上有時覺得她不十分有趣。其實,這恐怕正是她的長處。”周後打量了一下崇禎的神色,又笑著說:“喲,我又想起來一個人兒,她一定能夠替皇上解悶。派都人去把她召來好麼?”
“你說的是誰?”
皇後賠笑說:“此人雖然平時有恃寵驕傲的毛病,且不該為李家事說了錯話,但罰在冷宮省愆已經有兩個多月,深自悔罪。在眾多妃嬪中隻有她多才多藝,琴、棋、書、畫都會,又能先意承旨。我將她召來當麵向陛下謝罪好麼?”
崇禎的心中很想看見田妃,但是他知道田妃為替李家說一句話蒙譴的事早已傳了出去,不如讓她在啟祥宮多住些日子,好使李家和那些皇親們不敢抱任何妄想。沉吟片刻,他慢慢地回答說:
“我今天事多,等幾天吧。”
崇禎剛說完這句話,王德化來到坤寧宮,向他啟奏鞏駙馬和幾位皇親入宮求見,在文華殿前候旨。崇禎問:
“有哪些皇親同來?”
“有新樂侯劉文炳,老皇親張國紀,老駙馬冉興讓。”
“他們來是為李國瑞的兒子求情麼?”
“大概是的。”
“去,向他們傳旨:倘若是為李存善的事,不要見我!”
王德化走後,崇禎想到了田妃所生的五皇子慈煥。他非常喜愛這個五歲的孩子,常常在煩悶的時候命宮女到啟祥宮傳旨,叫奶母和宮女們將慈煥送到乾清宮來玩耍一陣。近七八天因為五皇子患病,他沒有再看見,心中確實想念,每天總要命太監或宮女到啟祥宮詢問病情。昨天得知慈煥的燒已減退,仍由太醫們每日兩次入宮,悉心醫治。他現在向皇後問道:
“今日慈煥的病可又輕了一些?”
周皇後回答:“今早田妃命都人前來啟奏,說慈煥昨晚服藥之後,雖然回頭,尚未完全退燒。”
崇禎生氣地說:“這太醫院的人們真是該死,竟然不能將這孩子的病早日治好!”
皇後笑著說:“皇上也聽說京城有‘三可笑’的諺語:‘光祿寺的茶湯,武庫司的刀槍,太醫院的藥方。’這幾天,都是太醫院使親率四名禦醫給慈煥診病,斟酌脈方,非不盡心,可惜他們這些官兒們的本領反不如民間郎中。限於皇家的祖宗規矩,民間郎中自來不能召進宮來。”
崇禎經皇後提起那三句京城諺語,也略微笑了笑,隨即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周後為著替崇禎解悶,命宮女們將範選侍和薛選侍召進坤寧宮,為皇上彈琵琶。她們學琵琶都是田妃教的,被認為是田妃的“入室弟子”。崇禎不聽則已,聽她們彈過一曲《漢宮秋月》後反觸起許多心事,不勝悵惘。周後趁機小聲問道:
“皇上,你要是覺得她們彈得不好,我叫都人去將田娘娘召來為皇上彈一曲解悶如何?”
崇禎搖搖頭,沒有做聲,臉上也沒有一絲默然同意的表情。周後命兩位選侍去便殿吃茶,又揮退左右的宮女和太監,向崇禎說:
“皇上,你一身係天下安危,如此終日寡歡,萬一有損聖體,這個艱難局麵如何支撐?”
崇禎不語,隻輕輕歎口長氣。
周後想了想,覺得機不可失,又說:“聽說永和門百花盛開,比往年更好。我吩咐奴婢們布置一下,後天同袁妃陪侍皇上去賞花如何?”
崇禎不好辜負周後的好意,點頭同意。
周後送走崇禎以後,正要休息,忽然看見鍾粹宮的掌事太監王明禮在院中同劉安私語。她命宮女將王明禮叫到麵前,問他有何事啟奏。王明禮來坤寧宮本來是要向皇後啟奏那個被罰去昌平守陵的小太監昨天出了北安門後,奮身投入禦河,打撈不及,已經死了。但是劉安對他說:“娘娘陛下這兩日正在心煩,這是什麼芝麻子兒大的事,也值得前來啟奏!”所以他跪在皇後麵前堆著笑容奏道:
“今早奴婢聽乾清宮的禦前牌子說,昨晚皇爺於萬幾之暇,看了長哥的十天仿書,聖心喜悅,龍顏含有笑容。奴婢不敢隱瞞,特來啟奏娘娘陛下。”
周後信以為真,微微一笑,隨即吩咐吳婉容拿出一些綢緞匹頭和各種糖果,派四個宮女拿去賞賜鍾粹宮的宮女和太監,另外也賞賜太子一些東西。
兩天以後,周後用過早膳,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換好衣服。明代曆朝宮眷的暑衣遵照“祖製”,從來沒有用純素的,素葛也隻有皇帝用,其餘的人,包括皇後在內,都不敢用。兩年前周後偶然用白紗做了一件長衫,不加任何彩飾,穿了以後請崇禎看。崇禎不但沒有責備,反而十分喜歡,笑著說:“真像是白衣大士!”從此,不但周後喜歡在夏天穿純素的紗衫和裙子,而且所有的宮眷們都仿效起來,把將近三百年的宮中夏衣的祖宗製度稍稍改變。
夜間微雨已晴,宮槐格外濃綠。皇後穿著純素衫裙,不戴鳳冠,隻用茉莉花紮成一個花球,插在雲鬟上;襟上也戴了一個小花球,用珍珠圍繞一圈。宮女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擎著做簡單儀仗用的羽扇、團扇和黃羅傘,捧著食盒,簇擁著皇後的鳳輦來到乾清宮。袁妃已經在日精門外恭候。走進乾清宮同崇禎見了麵,一同乘輦往永和門。在永和門下輦之後,崇禎走在前邊,後邊跟著周後、袁妃,一大群太監和宮女,緩步踱入花園。這兒不但有很多奇花異草,爭芬鬥妍,還有許多盆金魚,都是些難得的名品。在花園的一角有一個茶豆架,下邊放著一張藤桌,四把藤椅。藤桌上放著一把時壺和四個宜興瓷杯。按照封建貴族和士大夫的趣味說,這布置也算得古樸風雅,頗得幽野之趣。一道疏籬將茶豆架同花園隔開,柴門半掩。柴門上繞著纏鬆。竹籬上爬著牽牛。那些門、竹籬和茶豆架,都是周後依照自己幼年時候在老家宜興一帶所得的印象,吩咐永和宮的養花太監們在春天用心布置的。今天按周後的預先吩咐,在小花園一角的古鬆下,太湖石邊,放了一張檀木琴桌,上邊擺著一張古琴,一個宣德銅香爐,另外放一個青花瓷繡墩。
崇禎在宮中生活,到處是繁縟的禮節,單調而莊嚴的黃瓦紅牆,案上又是看不完的各種不愉快的文書,忽然來到這樣別致的一個地方,連說“新鮮,新鮮”。周後趁著他有些高興,含笑說:“皇上,難得今日賞花,可惜三宮中獨少東宮田妃。她在啟祥宮省愆多日,頗知悔過,也很思念陛下。我叫都人去把她召來,一同賞花如何?”
崇禎不說不行,也不說行。周後同袁妃交換了一個微笑的眼色,立刻派宮女用袁妃的輦去接田妃。
田妃很快地乘輦來了。衣裙素淨,沒有特別打扮,僅僅在鬢邊插了一朵相生粉紅玫瑰。她向皇帝和皇後行了禮,同袁妃互相福了福,拉著袁妃的手立在皇後背後。崇禎望望她,登時為她的美麗心中一動,但表麵上仍然保持著冷淡神情,隻是不自覺地從嘴角泄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田妃回避開他的眼光,低下頭去,努力不讓眼淚滾出。周後滿心想使崇禎的心中愉快,說:
“田貴妃,今日難得皇上來永和門賞花消遣,你給皇上彈奏一曲何如?”
田妃躬身回答:“謹遵懿旨。”隨即她對隨侍的一個宮女吩咐:“快去啟祥宮將我的琵琶取來。”
周後說:“不用取琵琶。坤寧宮有舊藏古琴一張,原是北宋內廷珍物,上有宋徽宗禦筆題字。我已命都人擺在那株鬆樹下邊,你去試彈一曲。這張古琴留在我那裏也沒有用,就賜給你吧。”
“謝皇後陛下賞賜!”田妃跪下哽咽說,趁機會滾出來兩串熱淚。
田妃走到太湖石邊坐下,定了弦,略微凝神靜坐片刻,使自己心清氣平,雜念消退,然後開始彈了起來。她對於七弦琴的造詣雖不如對琵琶那樣精深,但在六宮妃嬪和宮女中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及得上她。她為著使崇禎高興,先彈了一曲《爛柯遊》。這支琴曲是崇禎在前幾年自己譜寫的,聽起來枯燥、沉悶、單調、呆板,令人昏昏欲睡,但是等田妃彈畢,所有隨侍左右的太監和宮女都向崇禎跪下齊呼:“萬歲!萬歲!”稍停一下,田妃重調絲弦,接著彈了一曲《昭君怨》。人們聽著聽著,屏息無聲,隻偶爾交換一下眼色。從皇帝、皇後,下至宮女,沒有人動一動,茶豆葉也似乎停止了擺動,隻有田妃麵前的宣德銅香爐中嫋嫋地升著一縷青煙。彈畢這支古曲以後,田妃站起來,向崇禎和周後躬身說:
“臣妾琴藝,本來甚淺,自省愆以來,久未練習,指法生疏,更難得心應手。勉強恭奏一曲,定然難稱聖心,乞皇上與皇後兩陛下恕罪。”
周後向崇禎笑著問:“皇上,你覺得她彈的如何?”
“還好,還好。”崇禎點頭說,心中混合著高興與悵惘情緒。
周後明白田妃故意彈這一支古宮怨曲來感動皇上,她擔心皇上會因此心中不快,趕快轉向田妃說:
“我記得皇上平日喜歡聽你彈《平沙落雁》,你何不彈一曲請皇上聽聽?”
田妃跪下說:“皇後陛下懿旨,臣妾豈敢不遵。隻是因為五皇子的病,臣妾今日心緒不寧,實在不適宜彈《平沙落雁》這樣琴曲。萬一彈得不好,乞兩位陛下鑒諒為幸。”
崇禎忙問:“慈煥的病還不見輕麼?”
田妃哽咽說:“這孩子的病忽輕忽重,服藥總不見效。這幾天,臣妾天天都在為他齋戒禱告。”
崇禎決定立刻去看五皇子的病,便不再看花聽琴,帶著皇後、袁妃同田妃往啟祥宮去。
五皇子慈煥剛剛退了高燒,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崇禎和周後都用手摸了摸病兒的前額,又向乳母和宮女們問了些話。他在啟祥宮坐了一陣,十分愁悶,命太監傳諭在南宮建醮的一百多名僧道和在大高玄殿的女道士們都替五皇子誦經禳災。
這天晚上,崇禎又來到啟祥宮一趟。看見五皇子病情好轉,隻有微燒,開始吃了一點白糖稀粥,並能在奶母懷中用微弱的聲音向他叫一聲“父皇”,他的心中略覺寬慰,立刻命太監到太醫院去,對太醫院使和參加治療的四位禦醫分別賞賜了很多東西。他本來想留在啟祥宮中,但因為田妃正在齋戒,他隻好仍回乾清宮去。
田妃在五皇子住的屋子裏坐到二更時候,看著他的病情確實大輕,睡得安靜,才回寢宮休息。又過了許久,玄武門正打三更。啟祥宮中,除幾個值夜的宮女和太監之外,所有的人都睡熟了,十分寂靜。明朝宮中的規矩極嚴。宮眷有病,太醫不能進入宮中向病人“望,聞,問,切”,隻能在宮院的二門外聽太監傳說病情,然後處方。五皇子是男孩,可以由太醫們直接切脈診病。為著太醫們不能進入啟祥宮的二門,田妃從他患病開始就將他安置在二門外的西廡中,叫奶子和四個貼身服侍的宮女陪著他住在裏邊。其餘服侍五皇子的宮女們都住在內院。東廡作為每日太醫們商議處方和休息的地方,並在東廡中間的牆上懸掛著一張從太醫院取來的畫軸,上畫著一位藥王,腰掛藥囊,坐在老虎背上,手執銀針,斜望空中,而一條求醫的巨龍從雲端飛來,後半身隱藏在雲朵裏邊。每日由奶子和宮女們向神像虔誠燒香。太監們多數留在承乾宮,少數白天來到啟祥宮侍候,晚上仍回承乾宮去。如今半夜子時,在這二門外的院落中,隻有奶子和兩個在病兒床邊守夜的宮女未睡。奶子命一個宮女躡腳躡手地走到院中,聽聽田妃所住的內院中沒有一點聲音,全宮中的宮女都睡得十分踏實,於是奶子變得神色緊張,使了一個眼色,同兩個臉色灰白、心頭亂跳的宮女向暗淡的燈影中消失了。
院中月光皎潔,黑黢黢的樹影在窗上搖晃。屋中,黑影中有衣服的窸窣聲,緊張的悄語聲。一絲北風吹過,窗外樹葉發出颯颯微響,使悄語聲和衣服的窸窣聲登時驚得停止。屋中出奇的寂靜,靜得瘮人。過了片刻,她們重新出現在慈煥的床邊,但已經不是奶子和宮女,而變成了一位身穿袈裟模樣的女菩薩和兩個打扮奇怪的仙女。她們將慈煥搖醒,使他完全清醒地睜開眼睛。在一盞明角宮燈的淡黃色的光亮下,病兒看清楚這三個陌生可怕的麵孔和奇異的裝束,大為驚恐,正要大哭,一個仙女怒目威嚇說:“不許哭!你哭一聲我就咬你一口!”病兒不敢哭了,隻用恐怖的眼睛望著她們。裝扮菩薩的奶子注視著病兒的眼睛,用嚴厲的口氣說:“我是九蓮菩薩。我是九蓮菩薩。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們個個死去,個個死去。”她說得很慢,很重,希望每個字都深印在小孩的心上。說過三遍之後,她問:“你記住了麼?”這聲音是那麼冷酷瘮人,使病兒不覺打哆嗦,用哭聲回答:“記……記住了。”旁邊一個宮女嚴厲地問:“你記了什麼?學一遍試試!”病兒顫抖地學了一遍。另一個宮女威嚇說:“記清!九蓮菩薩要叫你死,也叫個個皇子都死!”病兒再也忍耐不住,哇一聲大哭起來。一個宮女將他身上的紅羅被子一拉,蒙住了他的頭。病兒不敢探出頭來,在被中怕得要死,大聲哭叫。過了一陣,蒙在他頭上的被子拉開了。他重新看見床邊站著最疼愛他的奶母和兩個最會服侍他的都人。他哭著說:“怕呀!怕呀!”渾身出汗,卻又不住哆嗦。奶子將他抱起來,摟在懷中,問他看見了什麼。病兒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他看見了九蓮菩薩,並將九蓮菩薩的話反反複複地述說出來。奶子和兩個值班的宮女都裝做十分害怕,一再叫病兒說清楚。病兒看見他的奶母和宮女們也都害怕,越發恐怖,又連著重複幾次。奶子趕快將另外幾個年長的宮女都叫起來,大家都認為五皇子確實看見了孝定太後顯靈,圍著他沒有主意。田妃被哭聲驚醒,命一個宮女跑來詢問。奶子慌忙跟著這個宮女進入田妃寢宮,奏明情況。田妃大驚,隨著奶子和宮女奔了出來。
不管田妃和奶子如何哄,如何向神靈祈禱許願,病兒一直不停地哭,不斷地重複著九蓮菩薩的話,但愈來聲音愈嘶啞,逐漸地變得衰弱,模糊,並且開始打顫地手腳悸動,隨後又開始渾身抽搐。大家慌忙將解救小兒驚風的丸藥給他灌下去,也不見效。折騰到天色黎明,病兒的情況愈不濟事了。田妃坐在椅子上絕望地痛哭起來,趁著皇上上朝之前,命一個宮女往乾清宮向崇禎奏明。
崇禎剛在乾清宮院中拜過天,吃了一碗燕窩湯,準備上朝,一眼掃到禦案上放的一個由司禮監秉筆太監昨夜替他擬好的上諭稿子,內容叫在京的各家皇親、勳舊為國借助。他因為還要在上邊改動幾個字,口氣要嚴厲一點,以防皇親們妄圖頑抗,所以他暫時不叫文書房的太監拿去謄繕。他心中想道:
“我看再不會有哪家皇親敢違抗朕的嚴旨!”
當他步下丹墀,正要上輦時候,忽見啟祥宮的一個宮女驚慌跑來,跪在他的麵前說五皇子的病情十分嚴重,已經轉成驚風。崇禎大驚失色,問道:
“你說什麼?昨晚不是已經大好了麼?為什麼突然轉成驚風?”
跪在地上的宮女回答說:“五皇子殿下昨晚確實大好了,不料三更以後,突然大變。起初驚恐不安,亂說胡話,見神見鬼,隨即發起燒來。如今已經轉成驚風,十分不好。”
崇禎罵道:“混蛋!五歲的小孩,知道什麼見神見鬼!”
他來不及叫太監備輦,起身就走。一群太監和宮女跟在背後。有一個太監趕快走到前邊,向啟祥宮跑去。出月華門向北走了一箭多遠,崇禎才回頭來對一個太監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