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2 / 3)

劉溝恭敬地答應一聲,隨即問道:“大人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快去淨淨手來,我口授,你替我寫。我畢竟老了,在燈下越發眼花得不能寫字!”

劉溝還沒有走,丫環梅香打著明角燈,把書房的門推開了。後邊是老夫人,由一個打傘的丫環攙扶著,而她自己端著一小碗蓮子湯,愁眉深鎖地走了進來。劉溝趕快迎上去,用雙手接住小碗,說道:

“下著雨,你老人家吩咐丫環們端來就行了,何必親自送來?”

老夫人向丫環揮一下手,說:“你們把燈籠放下走吧。”望著丫環們走後,她回頭來噙著眼淚對兒子說:“趁著雨已經下小了,我來看看你父親,今晚再服侍他一次。我服侍他幾十年,萬一這封疏惹皇上震怒,我再想服侍他也不能了。”

劉溝望望母親,又望望父親,雙手捧著蓮子湯碗放到父親麵前,轉回頭來安慰母親說:

“你老人家不必擔心。皇上聖明,明天看見兒父的疏,聖怒自然就息了。”

“唉,妄想!伴君如伴虎,何況你父親耿介成性,如今他不但不認罪,還要痛陳朝廷的弊政!”

劉宗周不願讓夫人多說話,對兒子說:“汋,你把母親送回後宅休息,淨過手快來寫字!”

老夫人很想坐在書房中陪著老頭子熬個通宵,但是她知道老頭子決不答應,而且她也不願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候徒然惹老頭子生氣。幾十年來,她在儒家禮教的嚴格要求下過生活,是一位標準的賢妻良母,如今既然丈夫不聽她的勸告,又不願她留在身邊,她隻好離開書房。當兒子攙著她慢慢地走出書房時,她忍不住回頭望望丈夫,低聲說:“蓮子湯快涼啦,你快吃吧。”她的心中一酸,兩行熱淚簌簌地滾落下來,輕聲地自言自語說:“遇著這樣朝廷,有什麼辦法啊!”回到後宅上房,她在椅子上頹然坐下,對兒子哽咽說:

“你父親的本明日遞進宮去,定會有大禍臨頭。你今夜能勸就勸勸他不要多說朝廷不是,如不能勸,就連夜做點準備。”

劉汋的臉色灰白,勉強安慰母親說:“請母親不要過於擔憂……”

劉汋淨了手,回到書房。宗周在書架前來回踱著,用眼色指示他在桌邊坐下。他不敢坐在父親常坐的椅子上,用雙手將父親所著的《陽明傳信錄》一書從桌子右端捧起來放到別處,然後搬一個凳子放在桌子右首,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把父親已經寫出的部分奏稿看了一遍,他不由地出了一身熱汗,站起來膽怯地說:

“大人,你老人家這樣對陛下回話,豈不是火上澆油,更激陛下之怒?”

劉宗周在圈椅上坐下去,拈著花白長須問:“屈原的《卜居》你可背得出來?”

“還能夠背得出來。”

“屈子問卜人道:‘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假若是問你,你將何以回答?”

劉溝垂手恭立,不敢回答,大珠汗不住從鬢邊滾出。

老人說:“像黃石齋這樣的人,敢在皇上麵前犯顏直諫,正是屈子在《卜居》中所說的騏驥。你要你父親‘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跡乎?’”

劉汋吞吞吐吐地說:“皇上的脾氣,大人是知道的。恐怕此疏一上,大人將有不測之禍。”

老人說:“我也想到這一點。可是流賊之禍,方興未艾;東虜窺伺,猶如北宋之末。我隻想向皇上痛陳求治之道,改弦易轍,似乎尚可收桑榆之效。都察院職司風憲,我又身居堂官,一言一行都應為百官表率。古人說:‘疾風知勁草。’又雲:‘歲寒知鬆柏之後凋!’遇到今日這樣大關節處,正要見大臣風骨,豈可苟且求容!”

“大人的意見自然很是。不過,皇上一向不喜歡逆耳之言……”

“住口!今日國勢如此危急,我不能為朝廷正是非,振紀綱,使皇上行堯舜之政,已經是罪該萬死,豈可再畏首畏尾,當言不言?我平生講學,惟在‘誠’、‘敬’二字。言不由衷,欺騙皇上,即是不誠不敬。事到今日……(他本想說已有亡國之象,但沒有說出口。)如果我隻想著明哲保身,我這一生所學,豈非盡偽?死後將何以見東林諸先烈於地下?你的話,真是胡說!”

“兒子不敢勸大人明哲保身,隻是……”

老人嚴厲地看兒子一眼,使他不敢把話說完,然後歎了口氣,很傷心地說:“我教你半生,竟不能使你成為君子之儒!讀聖賢書,所學何事?遇到大關節處,竟然患得患失,虧你還是我的兒子!”

劉溝垂手而立,低著頭,不敢看父親,不敢做聲;汗珠直冒,也不敢用手擦。過了一陣,見父親不再繼續斥責,雖然心中實認為父親過於固執和迂闊,但也隻得喃喃地說:

“請大人不要生氣。兒子見道不深,一時錯了。”

“你不是見道不深,而是根本沒有見道。以後好生在踐履篤實處下功夫,不要光記得書上的道理。坐下去,聽我口授,寫!”

等兒子坐下以後,劉宗周沒有馬上口授疏稿,忽然傷心地搖搖頭,用沉痛的浙東口音朗誦出屈原的四句詩:

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

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

夫惟靈修之故也。

停了片刻,他把已經想好的一些意見對兒子慢慢地口授出來,而一經出口,便成了簡練有力的文章。雖然他提不出一個裕餉強兵的建議,但是他的每一句話都指出了當時朝廷所推行的有害於民、無救於國的政令和積弊,許多話直率地批評到皇帝身上。過了一陣,他停下來望著兒子問:

“都寫了麼?”

“都寫了。”劉汋實在害怕,隨即站起來看看父親的激動神色,大膽地問:“大人,像這樣責備朝廷的話敢寫在疏上麼?”

“隻要有利於國,為什麼不敢說?咳,你又怕了!”

“皇上剛愎好勝,諱言時弊,大人深知。像這般痛陳時弊的話,雖出自一片耿耿忠心,也恐不能見諒於上,徒招不測之禍。請大人……”

“楊椒山劾嚴嵩,楊大洪劾魏閹,隻問是非,不問禍福;殺身成仁,為天地留正氣。何況今日並無嚴嵩、魏忠賢,而今上又是大有為之君,我身為大臣,豈可緘默不言?坐下去,接著寫吧。”

他每口授一段便停下,叫兒子念一遍讓他聽聽,然後接著口授。幸虧他的老眼昏花,看不見兒子的手在微微打顫。全疏口授畢,他叫兒子從頭到尾慢慢地讀一遍,修改了一些用字和句子,又口述了貼黃內容,然後叫兒子拿出書房請門客連夜謄清。

窗外雨已停止,隻是天上還不斷地響著遙遠的雷聲。雞叫頭遍的時候,劉汋把謄好的奏疏拿進書房,叫醒坐在圈椅中剛剛矇矓睡去的老人,將疏捧到他的麵前。他用雙手接住,在燈下仔細地看了一遍,又看看本後貼黃,全部恭楷端正,點畫無一筆誤,然後輕聲說道:

“隨我到正廳去!”

劉宗周由兒子打著燈籠引路,來到正廳,麵北恭立。老仆人不等吩咐就端來了一盆清水,整理香案。劉宗周先把奏疏擺在香案上,淨手,焚香,向北行了一拜三叩頭禮,然後叫仆人趕在黎明時候到會極門將奏疏遞進宮去。這時,徹夜未曾合眼的老夫人由一個丫環扶著,從後宅來到正廳,看著丈夫“拜表”,不敢吭聲;等仆人捧疏離去,不禁落下熱淚,長歎一聲。劉宗周望望她,想對她說一句安慰的話,但一時不知怎麼說好,轉身回書房去,等待著皇上治罪。

昨日黃昏因為下雨,乾清宮中更加昏暗,一盞一盞的宮燈全都點了起來。一個太監來到崇禎身邊,問他是否“用膳”。他搖搖頭,說道:“急什麼!”隨即他想到曹化淳應該進宮來了,抬頭問道:

“曹化淳還沒來麼?”

“曹化淳進宮多時了。隻因皇爺正在省閱文書,不敢驚駕,在值房等候呼喚。”

“叫他來!”

曹化淳每天黃昏前照例要進宮一趟,有時上午也來,把崇禎所需要知道的事情秘密奏聞。有時沒有重要事情,倘若皇帝高興,他就把偵事番子們所稟報的京師臣民的隱私事告訴皇帝,而崇禎對臣民的隱私細故也很感興趣。為著使東廠太監起到耳目作用,夜間隻要曹化淳寫一紙條,隔著東華門的縫隙投進來,立刻就會送到乾清宮。現在他望著跪在麵前的曹化淳,問道:

“你知道黃道周這個老家夥在獄中說些什麼話?”

曹化淳回答說:“據偵事番子稟報,黃道周抬進鎮撫司時,看見獄門上有‘白雲庫’三個字,歎口氣說:‘這是周忠介和周宗建兩先生死的地方!’”

“可惡,他把自己比做周順昌他們了。還說了些什麼話?”

“他進獄後又說了一句話,奴婢不敢奏聞。”

“他又說了句什麼話?你快說出吧,我不罪你。”

“他說:‘皇上是堯、舜之君,老夫得為關龍逢、比幹足矣。’”

崇禎大怒,把禦案一拍,罵道:“可惡!這個老東西把朕視為桀、紂之君,真真該死!該死!”

“請皇爺息怒,不要同他一般見識。”

“劉宗周在做什麼?都是什麼人前去看他?”

“聽說劉宗周回家以後,閉門省愆,謝絕賓客。有些同僚和門生前去探問,他全不接見。”

“哼,他隻要畏懼知罪就好。我等著他如何回話!”

晚膳以後,他考慮著對黃道周如何處治。他曾經想過將黃道周移交刑部以誹謗君父的罪名問斬,但隨即覺著不妥,那樣,不但會有許多人上本申救,而他自己在史冊上將留下殺戮儒臣的惡名。反複想了一陣,他忽然有了主意,就在一張小黃紙條上寫道:

黃道周、葉廷秀,即予畢命,隻雲病故。諭吳孟明知道!

他把這個密諭看了看,外加密封,叫一個親信的禦前太監馬上去親手交給吳孟明,不許讓任何人知道。

吳孟明捧著密旨一看,嚇得脊背上冒出冷汗。將傳密旨的禦前太監送走以後,他一個人在簽押房中盤算。他想,黃、葉二人都是有名的朝臣,而黃更是當代大儒,海內人望,不惟桃李滿天下,而且不少故舊門生身居顯要。如果把他們二人在獄中害死,他不但生前受舉國唾罵,死後也將遺臭萬年。況且,皇上的脾氣他非常清楚:做事常常反複,自己又不肯落半句不是。倘若過些時朝局一變,有人替黃道周和葉廷秀鳴冤,皇上是決不會替他吳某受過的。到那時,他怎敢把密旨拿出來替自己剖白?不管將來朝局怎樣變,隻要正氣抬頭,他都會落到田爾耕和許顯純的下場。這太可怕了。可是現有皇上密旨,怎敢違抗?

吳孟明彷徨很久,思前想後,決定暫不執行密旨。他看見密旨上並沒有限他今晚就將黃等結果,事情還有挽回餘地。當夜他就寫好一封密疏,五更時派長班到會極門遞進宮中。疏中有這樣的話:“即令二臣當死,陛下何不交付法司明議其罪,使天下鹹知二臣死於國法?若生殺出之衛臣與北司,天下後世謂陛下為何如主?”天色剛明,他就找東廠太監曹化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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