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周僥幸沒有交刑部議罪,回到家中。朝中的同僚、門生和故舊有不少怕事的,不敢前來探看;有的隻派家人拿拜帖來問問情況,表示關懷。但是親自來看他的人還是很多。這些人,一部分是激於義憤,對劉宗周懷著無限的景仰和同情,由義憤產生膽量;一部分是平日關係較密,打算來勸勸劉宗周,不要再觸動上怒,設法使這件事化凶為吉。劉宗周深知皇上多疑,耳目密伺甚嚴,對所有來看他的人一概不見,所有的拜帖一概退回,表示自己是戴罪之身,閉門省愆。
從朝中回來後,他就一個人在書房中沉思。家人把簡單的午飯替他端到書房,但他吃得很少,幾乎是原物端走。劉宗周平日照例要午睡片刻,所以在書齋中替他放了一張小床。今天,他躺下去不能成寐,不久就起來,時而兀坐案前,時而邁著蹣跚的腳步踱來踱去,不許家人打擾。起初,家人都以為他是在考慮如何寫本,不敢打擾他;到了後半晌,見他尚未動筆,全家人都感到焦急和害怕起來。他的兒子劉溝字伯繩,年約四十上下,在當時儒林中也稍有名氣,隨侍在京。黃昏前,他奉母命來到書房,畢恭畢敬地垂手立在老人麵前,說道:
“大人,我母親叫兒子前來看看,奉旨回話之事不宜耽擱;最好在今日將本繕就,遞進宮去,以釋上怒。”
宗周歎口氣說:“我今日下朝回來,原是要閉戶省愆,趕快寫本回話,然默念時事,心情如焚,坐立不安。你回後宅去對母親說:如何回話,我已想定,今晚寫本,明日天明遞進宮去,也不算遲。”
劉汋不敢催促父親,又說:“母親因皇上震怒,責大人好生回話,心中十分憂懼。她本要親自來書齋看看父親,兒子因她老人家感冒才好,今日風雨交加,院中積水甚深,把她老人家勸住。她對兒子說,自古沒有不是的君父,望大人在本上引罪自責,千萬不必辯理。國事敗壞如此,非大人隻手可以回天;目前但求上本之後,天威稍霽,以後尚可徐徐進諫。”
宗周痛苦地看了兒子一眼,說:“讀書人如何在朝中立身事君,我全明白,不用你母親操心。”
劉溝低下頭連答應兩個“是”字,卻不退出。他心中有話,不知是否應該稟告父親。老人看出他似乎欲言又止,問道:
“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劉溝趨前半步,低聲說:“大人,從後半晌開始,在我們公館附近,以及東西街口的茶樓酒肆之中,常有些形跡可疑的人。”
老人的心中一驚,隨即又坦然下去,慢慢問道:“你如何知道?”
“兒子出去送客,家人上街買東西,都曾看見。左右鄰居也悄悄相告,囑咐多加小心。兒子已命家人將大門緊閉,以後再有朝中哪位老爺來公館拜候,或差人送拜帖前來,一概不開大門。”
劉宗周點點頭,感慨地說:“想必是東廠和錦衣衛的人了。”
“定然是的。”
“皇上如此猜疑大臣,如此倚信廠、衛,天下事更有何望!”停了一會兒,老人又對兒子說:“聖怒如此,我今日不為自身擔憂,而為黃、葉二位性命擔憂。晚飯後,你親自去鎮撫司衙門一趟,打聽他們受刑以後的情況如何。”
“大人,既然聖上多疑,最恨臣下有黨,兒子前往鎮撫司好麼?”
“滿朝都知我無黨。此心光明,可對天日。你隻去看一看石齋先生死活,何用害怕!”
劉汋見父親意思堅決,不敢做聲,恭敬退出。關於上本回話的事,他隻好請母親親來婉勸。
到了晚上,劉宗周開始起草奏疏。窗子關得很嚴。風從紙縫中打陣兒吹進,吹得燈亮兒搖搖晃晃。他的眼睛本來早就花了,因燈亮兒不斷搖晃,寫字越發困難。倘若是別的大臣,一定會請一位善做文章的幕僚或門客起個稿子,自己隻須推敲推敲,修改一下,交付書吏繕清。但劉宗周自來不肯這樣。他每次上本,總是懷著無限誠敬,自己動筆,而且先淨手,焚香,然後正襟危坐,一筆不苟地起稿。何況這封疏關係重大,他更不肯交別人去辦。
他剛剛艱難地寫出兩段,他的夫人冒著雨,由丫環梅香攙扶著,來到書房。他停住筆,抬起頭望了望,問道:
“這麼大的雨,滿院都是水,你感冒才好,來做什麼?”
老夫人顫巍巍地走到書桌旁邊坐下,輕輕地歎口氣,說:“唉,我不放心呀!今日幸虧眾官相救,皇上聖恩寬大,沒有立刻治罪,叫你下來回話。你打算如何回話?”
“你放心。我寧可削職為民,斷不會阿諛求容,有負生平所學,為天下後世所笑。”
老夫人憂愁地說:“唉,天呀,我就知道你會要固執到底!這樣豈不惹皇上更加震怒?”
他故意安慰她說:“皇上是英明之主,一時受了蒙蔽,此疏一上,必能恍然醒悟。”
“雖說皇上聖明,也要防天威莫測。萬一他不醒悟怎麼好?”
“忠臣事君,隻問所言者是否有利於國,不問是否有利於身。當國勢危急之日,不問自身榮辱,直言極諫,以匡朝廷之失,正是吾輩讀書人立朝事君之道。朝廷設都禦史這個官職,要它專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官。我身為都憲,倘遇事唯唯諾諾,畏首畏尾,不能諫皇上明正賞罰,不能救直臣無辜受譴,不能使皇上罷聚斂之議,行寬仁之政,收既失之人心,不惟上負國恩,下負百姓,亦深負平生所學。”
“你說的道理很對,可是,我怕……唉,你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啦,還能夠再經起一次挫折?如蒙重譴,如何得了啊!”
“正因為此生餘日無多,不能不忠言諫君。”
“我怕你早晨上本,不到晚上就會像石齋先生一樣。今日下半天,東廠和錦衣衛偵事件的人們就在附近不斷窺探;聽仆人們說,直到此刻,夜靜人稀,風雨不住,還時有形跡可疑的人在門前行動。聖心猜疑如此,全無優容大臣之意,我勸你還是少進直諫吧。留得性命在,日後還有報主之日。”
“胡說!縱死於廷杖之下,我也要向皇上痛陳時弊。你與我夫妻數十年,且平日讀書明理,何以今日如此不明事理?去吧,不要再說了!”
老夫人見他動了怒,望著他沉默一陣,用袖子揩揩眼淚,站了起來。她還是想勸勸丈夫,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搖搖頭,深深地歎息一聲,然後扶著丫環的肩膀,顫巍巍地離開書房,心中想到:一場大禍看來是逃不脫了!
劉宗周撥大燈亮,繼續起稿。他深知大明江山有累卵之危,而他寧死也不願坐視局勢日非而緘口不言。他想著近些年皇上重用太監做耳目;把心腹太監派去監軍,當做國家幹城;又以嚴刑峻法的刑名之學作為治國大道,不但不能使政治清明,反而使政令陷於煩瑣。這樣,就隻能使國事一天比一天壞,壞到今日沒法收拾的局麵。……想到這些,他憤慨而痛心,如同骨鯁在喉,非吐不快,於是直率地寫道:
耳目參於近侍,腹心寄於幹城;治術雜刑名,政體歸叢脞。天下事日壞而不可收拾!
窗外的雨聲越發大了。雷聲震耳,房屋和大地都被震動。閃電時時照得窗紙猛然一亮。燈光搖擺不停。劉宗周放下筆,慢慢地站起來,在布置得簡單而古雅的書房中走來走去。許許多多的重大問題都湧現心頭,使他十分激動,在心中歎道:“如此下去,國家決無中興之望!”他越想越決意把朝廷的重大弊政都寫出來,縱然皇上能采納十分之一也是好的。他一邊邁著蹣跚的步子踱著,一邊想著這封疏遞上以後會不會被皇上采納,不知不覺在一個書架前站住,仿佛看見自己被拖到午門外,打得血肉狼藉,死於廷杖之下,屍首抬回家來,他的老伴伏屍痛哭,抱怨他不聽勸阻,致有此禍……
過了一陣,他把拈著白須的右手一揮,眼前的幻影登時消失。他又踱了幾步,便回到桌邊坐下,拿起筆來,心中一陣刺痛。一種可能亡國破家的隱痛,過去也出現過,而此時更為強烈。他不由地脫口而出地小聲說:
“寫!我一定要照實地寫!”
他正在寫著崇禎皇帝的種種錯誤行事,朝廷的種種弊政,突然一個特別響的霹靂在窗外爆炸,震得燈亮兒猛地一跳,幾乎熄滅。狂風夾著傾盆大雨猛灑在屋瓦上、葡萄架上、庭院中的磚地上,發出海潮似的聲音。劉宗周望望窗子,想著今夜北京城內不知會有多少人家牆倒屋塌,不覺歎口氣說:
“不是久旱,便是暴雨成災!”
他想起來前年秋天從浙江奉召來京時在長江以北所見的城鄉慘象。淮河以南,幾百裏大水成災,白浪滔天,一望無際,許多村莊僅僅露出樹梢和屋脊。入山東境,大旱百日以上,禾苗盡枯,而飛蝗由微山湖荒灘上向東南飛翔,所過之處遮天蔽日,寸草不留。沿運河兩岸,流民成群,男女倒斃路旁的到處可見。離運河十裏之外,盜匪多如牛毛。盡管災荒如此嚴重,但官府征派,有加無已。加上兵勇騷擾,甚於土匪。老百姓逃生無門,很多人隻得投“賊”。到京之後,在召對時向皇上扼要奏陳,當時皇上也為之動容,深致慨歎。隨後不久,畿輔和山東又經受了清兵燒殺擄掠的浩劫。他想,倘若朝政不認真改弦易轍,這風雨飄搖的江山還能夠撐持多久?
他迅速走回桌旁坐下,加了兩根燈草,提起筆來。可是他的眼睛昏花得實在厲害,低頭看紙像隔著一層霧。勉強寫了幾個字,感到很吃力,心中說:“唉,真是老了!上了這一本,即令不蒙重譴,再向皇上痛切進言的時候就沒有啦!”忽然鼻子一酸,熱淚盈眶,麵前的什物全模糊了。
劉宗周正苦於寫字艱難,書房門響了一下,劉溝進來,回身將雨傘放在門外,將門掩好。晚飯後,他到一位都察院的官員家裏,約這位平日同鎮撫司有熟人的官員陪他一道,去鎮撫司獄中探聽黃道周和葉廷秀二人情形,剛剛回來。老人一見他進來,沒等他開口就急著問:
“石齋先生的情形如何?”
“還好。兒子親自到了北司探聽,聽說因為得到錦衣衛使吳大人的關照,獄中上下對他和葉先生都另眼相看,不會給他們苦吃。”
“我擔心石齋受這樣重杖,入獄後縱然不再吃苦,也不會活幾天了。可惜,他的絕學還沒有一個傳人!”
“請大人放心。厚載門外有一位醫生姓呂名邦相,善治棒傷,在京城頗有名氣。這位呂先生已經八十多歲,早已不再行醫。今日聽街坊鄰居談論石齋先生為諫征練餉事受了廷杖,性命難保,就雇了一乘小轎到了北司,由孫子攙扶著進到獄中,替石齋先生醫治。他在石齋先生的傷處割去許多爛肉,敷了藥,用白布裹了起來,又開了一劑湯藥。據北司的人們說,隻要七天內不化膿潰爛就不要緊了。”
“謙齋的傷勢不要緊吧?”
“葉先生的傷也不輕,不過有呂先生醫治,決無性命危險。請大人放心。”
劉宗周啊了一聲,略微有點放心。葉廷秀是他的得意門生,在學問上造詣很深,自從天啟中成了進士,十幾年來在朝做官,立身行事不辜負他的教導。尤其葉與黃確實素無來往,今天在皇上盛怒之下敢於挺身而出,救護道周,這件事使劉宗周極其滿意。想了一下,他對兒子說:
“謙齋做了多年京官,家中人口多,一向困難,如今下獄,定然缺錢使用。你明天給他家裏送三十兩銀子,見他的老母和夫人安慰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