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有戶部主事張誌發,平身起立時將笏落地,事屬失儀,合當拿問。請旨!”
崇禎因昨夜幾乎通宵未眠,精神疲倦,隻低聲說了一兩句話,群臣都未聽清。一位容貌豐秀、身穿圓領紅羅朝服、藍色鸚鵡補子,腰束鑲金帶,專管上朝傳宣的隨堂太監,從禦座旁向前走出幾步,像女人的聲音一般,朗朗傳旨:
“皇上口諭:姑念他事出無心,不必拿問;著即罰俸三月,以示薄懲。謝恩!”
崇禎手足浮動,似乎十分焦急,心不在焉地看見一位年約六十多歲的老臣從班中踉蹌走出,匍匐跪下,顫聲奏道:“微臣朝班失儀,罪該萬死。蒙陛下天恩浩蕩,不加嚴罰,使微臣生死難報,敬謹叩謝皇恩!”然後他流著淚,顫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崇禎仍然心不在焉,臉上除原來的憂鬱神色外,沒有別的表情。
當張誌發謝恩站起來的時候,崇禎的眼光正在向左邊文臣班中掃去。他沒有看見首輔薛國觀,明白他是因為受了彈劾,“注籍”在家。又一位鴻臚寺官跪到麵前,向他啟奏今日在午門外謝恩和叩辭的文武官員姓名和人數,同時一個隨侍太監將一張紅紙名單展開,放在禦案上。他僅僅向名單掃了一眼,又向午門外望了一下。因為距離午門遠,他隻看見左右兩邊門洞外都跪伏著人。鴻臚寺官隨即起身,退了幾步,麵向午門高呼:“午門外謝恩叩辭官員行禮!”當午門外的文武官員們正在依照另一個鴻臚寺官的唱讚,遙遙地向他行五拜三叩頭禮時,他又向午門外望一眼,跟著抬起頭來,望了望午門的城頭和高樓。暗雲低沉,雷聲不住。他忽然又重複了經常在心頭和夢中泛起的渺茫希望:要是楊嗣昌能夠成功,將張獻忠和李自成拿獲解京,他率領太子和諸皇子登上午門“受俘”,該有多好!
又是照例地五府、六部等衙門官跪奏例行公事,崇禎都不大在意。他正要向群臣宣布對薛國觀的處罰,忽然聽見從遠處隱隱約約地傳過來嘈雜的人聲,這在承天門附近是極其稀有的現象。他猜到定是那畿輔和山東來的“無知愚民”不肯離去,不禁皺皺眉頭,心中怒恨,想道:“他們竟敢抗旨,仍在京師逗留!”但是他沒有忘記要臣民們看他是“堯、舜之君”,所以他忍著心中怒氣,將戶部尚書和侍郎們叫到麵前,帶著悲天憫人的神色,慢慢說道:
“朕一向愛百姓猶如赤子。有些州、縣災情實在太重的,你們斟酌情形,錢糧是否應該減免,詳議奏聞。”隨著一陣南風,東長安門的隱約人聲繼續傳來。他忍不住問:“這外邊的人聲可是上書的百姓麼?”
跪在地上的戶部尚書李待問抬頭奏道:“是山東和畿輔的百姓父老,因災情慘重,征派不止,來京城籲懇天恩,豁免征派,火速賑濟。”
崇禎又一次將眉頭皺起,沉默片刻,對站在身旁的一個太監說:“你去口傳聖旨:百姓們所奏的,朕已知道了。朕深知百姓疾苦,決不許地方官再事征派。至於賑濟的事,已有旨著各有司衙門從速料理,不得遲誤。叫百姓們速回原籍,不許逗留京師,滋生事端,致幹法紀,辜負朕天覆地載之恩。”
他隨即叫五府、九卿、科、道官來到麵前。霎時間,被叫的朝臣們在禦案前的小欄杆外跪了一片,連輕聲的咳嗽也沒有。他的臉色格外冷峻,充滿怒氣,眉宇間殺氣騰騰。眾文武官深知他喜怒無常,都把頭低下去,等候著不測風雲。有些膽小的朝臣,不禁小腿肚輕輕打顫。天色已經大亮,烏雲比黎明前那一陣更濃,更低,壓著五鳳樓脊。天邊響著沉悶的雷聲。他向天上望望,又向群臣掃了一眼,說:
“朕叫你們會議薛國觀應如何處分,昨日看你們議後所奏,頗從輕議,顯係姑息。薛國觀身任首輔,不能輔朕振刷朝政,燮理陰陽,佐朕中興,反而營私貪賄,成何話說!本應拿問,交三法司嚴議罪;姑念他其他惡跡尚不顯著,著即將他削籍了事,不許他逗留京師。你們以後做事,決不要學他的樣兒!”
眾文武叩頭起去,退回朝班。有些朝臣本來有不少重要事要當麵陳奏,因見皇上如此震怒,便一聲不響了。冷場片刻,崇禎正要退朝,忽然遠處的人聲更嘈雜了,而且還夾雜著哭聲。他大為生氣,眼睛一瞪,說:
“錦衣衛使在哪裏?”
錦衣衛使吳孟明立刻從武臣班中走出,跪到他的麵前。他先向群臣們感慨地說:
“朕自登極以來,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總是以堯、舜之心為心,務使仁德被於四海。隻因國事杌隉,朕宵衣旰食,總想使天下早見太平,百姓們早登衽席。今日賦稅科派較重,實非得已。不想百姓們隻看眼前一時之苦,不能替朕的萬世江山著想。”他轉向吳孟明說:“你去瞧瞧,好生曉諭百姓,不得吵鬧。倘若仍敢故違,統統拿了!”
那些使皇帝生氣的一千多百姓代表從天不明就“伏闕上書,跪懇天恩”,跪過長安右門又跪長安左門,得不到一位大臣的憐憫,收下他們的奏本送到皇帝麵前。他們隻能望見外金水橋和橋前華表,連承天門也不能完全望見。上朝時,他們聽見了隱約的靜鞭三響,隨後就一切寂靜。好像紫禁城是一個極深的海,而他們遠遠地隔在海外。長安門、承天門、端門和午門,每道門是一道隔斷海岸的大山,使人望而生畏,無法越過。人們的腿跪得麻木,膝蓋疼痛。有些人隻好坐下,但多數人仍在跪著。有的人想著家鄉慘狀,呼天無門,在絕望中默默流淚。過路人愈聚愈多,在他們的背後圍了幾百人,有的完全是看熱鬧,有的深抱同情,不斷地竊竊私語。幾次因守衛長安左門的錦衣旗校要驅散眾人,發生爭吵。突然,一個太監走出,用尖聲高叫:“有旨!”所有坐著的趕快跪下,連那些看熱鬧的人們因躲避不及,也慌忙跟著跪下。太監口傳了“聖旨”以後,轉身便走。百姓們有的跪在後邊,心中驚慌,並未聽清“聖旨”內容,隻聽清“欽此”便完了。但多數人是聽清了的,等太監一走,不禁失聲痛哭。姚東照老頭子登時心一橫,虎地跳起,搶過來奏本自己捧著向長安左門追去,大聲呼叫:“公公!公公!”隻見一道紅光一閃,一個錦衣旗校一棍子打在他的頭上。他的眼前一黑,天旋地轉,身子搖晃,倒在地上,那一字一淚的哀痛奏本仍然緊握在他的手中,而鮮血從頭上奔流。老百姓見此情形,膽小的起來亂跑,膽大的撲向前去救他,並且叫道:“你們打死人了!打死人了!”錦衣旗校怕百姓衝進長安左門,一齊向前,用力狠打,趕散百姓,並且逮捕了二十幾個人,說他們在宮門外聚眾暴亂,送進獄中。東長安街上,一片奔跑聲,呼打聲,哭叫聲。很多商店見街上大亂,趕快關門。膽大的人們聚立在遠處觀看,有些老人滾下熱淚,有些人搖頭歎氣,姚東照被幾個上書百姓冒死救出,抬到東江米巷一個僻靜地方放下。大家把他圍著,有的含著悲憤的眼淚,有的發出恨聲。他醒了過來,睜開眼睛望望大家,歎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的傷很重,快要死了。一句話從他的心上蹦出:“大明不亡,實無天理!”但是不肯說出口,跟著又昏過去了。……
錦衣衛使吳孟明走出東長安門時,“伏闕上書”的百姓已經被驅散了,地上留下了幾隻破鞋和撕碎的奏本。他命令一位錦衣衛指揮同知率領錦衣旗校會同五城兵馬司務須將來京上書的山東、畿輔百姓驅逐出內外兩城。
當吳孟明走下皇極門丹墀時候,崇禎正要退朝,忽然從文臣班中走出來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臣,到禦案前的朱紅欄杆外跪下。崇禎一看是前日上疏反對加征練餉和攻擊楊嗣昌的黃道周,立刻動起火來。不等這位老臣張口,他神色嚴厲地問:
“你的奏本朕已看過,另有何事要奏?”
黃道周伏地說:“微臣求皇上停征練餉,嚴懲楊嗣昌以謝天下。布寬仁之政,收拾已潰之人心。”
崇禎因為生氣,手腳更加浮動,說:“朕因為虜、寇猖獗,兵、餉俱缺,故去年不得已用輔臣楊嗣昌之議,增加練餉。朕何嚐不愛民如子?何嚐不深知百姓疾苦?然不征練餉即無法更練新兵,不更練新兵即無法內剿流寇,外禦東虜,不得已采納楊嗣昌之議,暫苦吾民一時。爾等做大臣的,處此國家困難之日,不務實效,徒事攻訐,深負朕意。今嗣昌代朕在外督師,沐雨櫛風,頗著辛勞。原來在房縣一帶的九股流賊,已經紛紛請降;獻賊自瑪瑙山敗後,也成了釜底遊魚,與羅汝才被困於鄂西川東一帶,不得逃逸。李自成仍被圍困在商洛山中,不日即可就殲。倘朝廷內外不和,動輒掣肘,必將使剿賊大事,功虧一簣。你前日疏中說楊嗣昌建議加征練餉是流毒天下,如此肆意攻訐,豈是為國家著想?”他轉向群臣,接著說:“朕切望文武臣工,不論在朝在外,都能和衷共濟,萬不要各立門戶,徒事攻訐。”
崇禎滿以為他的這些話可以使黃道周不再與他廷爭,也使別的朝臣不敢跟著說話。但是黃道周既沒有被說服,也沒有被他壓服。黃道周的性格非常倔強,又自幼熟讀儒家的經史書籍,隻想著做個忠臣,學古代那些敢言直諫之士,把“文死諫,武死戰”的話當做了為臣的金科玉律,很喜歡蘇軾的詩句“居官死職戰死綏”。更重要的一點,他出身寒門,又常被貶斥,接近地主階級的下層。明代末年,朝廷實行了“一條鞭”的聚斂辦法,將丁役錢和一切苛捐雜派都並入田賦征收。大地主多為豪紳之家,既享有免役權,也能借官府和胥吏舞弊,將部分田賦負擔轉嫁到無權無勢的中小地主身上。這一階層和有少量土地的農民,既是官府敲剝聚斂的對象,也是大戶進行土地兼並的對象,加上戰亂和天災,隨時都有境況淪落,甚至傾家破產和死亡流離的可能。這一階層加上有少量土地的農民,在人數上僅次於佃農和雇農,所以他們的動向會影響明朝的存亡。崇禎皇帝將豪紳大戶看成國家的支柱,而黃道周卻將中小地主加上有少量土地的農民看成國家的支柱。他所說的“小民”,就是指的這兩個階層的人,都是直接擔負著加征田賦之苦。聽了崇禎的話以後,他覺得自己的一片忠心沒被皇上理解,立即抬起頭來說:
“陛下!臣前日疏中雲‘楊嗣昌倡為練餉之議,流毒天下,民怨沸騰’,實為陛下社稷著想,為天下百姓著想,並非有門戶之見,徒事攻訐。臣二十年躬耕壟畝,中年出仕,兩次削奪,今已五十餘矣。幸蒙陛下聖恩寬大,赦臣不死,使臣得以垂老之年,重瞻天顏。臣即竭犬馬之力,未必能報皇恩於萬一;如遇事緘默,知而不言,則何以報陛下?何以盡臣職?增加練餉一事,實為禍國殃民之舉。臣上月來京,路經江北、山東、畿輔,隻見遍地荒殘,盜賊如毛,白骨被野。想河南、陝西兩省情況,必更甚於此。盜賊從何而來?說到究底,不過是因為富豪倚勢欺壓盤剝,官府橫征暴斂,使小民弱者失業流離,餓死道旁,而強者鋌而走險,相聚為盜。臣上次削奪之後,歸耕田園,讀書講學,常與村野百姓為伍,聞見較切,參稽往史,不能不為陛下社稷憂。請陛下毅然下詔,罷練餉以收民心,斬楊嗣昌之頭以為大臣倡議聚斂者戒!”
崇禎厲聲說:“你是天子近臣,不能代朕分憂。別人拿出籌餉練兵辦法,你說是禍國殃民之舉,這不是徒事攻訐是什麼?加征練餉是朕親自裁定。你說這個辦法不好,哪是你的好辦法?”崇禎怒不可遏,將桌子一拍,喝道:“說!”
滿朝文武見皇帝如此震怒,個個驚恐失色,替黃道周捏了一把冷汗。紫禁城上空滾動著沉悶的雷聲。黃道周前天上疏時已經將最壞的結果作了估計,所以現在他隻是想著這正是忠臣死諫的時候,心中並無生死顧慮,倔強地望著皇帝,慷慨回奏:
“臣自幼讀聖賢書,考曆代治亂興亡之由,深知今日政事,以苛察聚斂為主。苛察繁則人人鉗口,正氣銷沉;聚斂重則小民生機絕望,不啻為淵驅魚,為叢驅雀。臣今日尚見有山東與畿輔百姓伏闕上書,他日必將失盡人心,連願意前來上書的人也沒有了。楊嗣昌的加征練餉辦法是使朝廷飲鴆止渴……”
崇禎截斷他的話頭,說:“休再囉嗦!朕因流賊猖獗,東事日急,內外交困,不得不百計籌餉。不料朕向戚畹借助,戚畹抗旨;向百姓加賦,百姓怨言。你是天子近臣,也對加征練餉肆口詆毀,比為鴆毒。哼哼,成何話說!你如此詆毀練餉,試問你有何良策助朕籌餉練兵,以救目前危急?不籌餉,不練兵,罷掉楊嗣昌,派你代朕督師,你能將張獻忠、李自成諸賊迅速剿滅或獻俘闕下,清國家腹心之患?你不顧朕日夜為國事焦憂,妄肆攻訐,忠君愛國之心何在?哼!”
黃道周說:“臣今日所言者,正是出自一片忠君愛國之心。流賊禍國,致勞宸憂,臣何嚐不欲食其肉而寢其皮。至於東虜為患,臣平日既憂且憤,獨恨楊嗣昌隻知與東虜暗中議款,全忘《公羊》‘尊王攘夷’之教。今日人心潰決……”
崇禎又截斷說:“我問你有何好辦法籌餉練兵!”
黃道周說:“大抵額設之兵,原有額餉。如今兵多虛冒,餉多中飽。但求認真實練,則兵無虛冒,餉自足用。所以核實兵額,禁絕中飽,即可足兵足餉。若兵不實練,虛冒與中飽如故,雖另行措餉,搜盡百姓脂膏,亦無裨益。目前不是無餉練兵,而是缺少清白奉公、認真做事的人。如得其人,則利歸公家;不得其人,則利歸私室。今日百姓負擔之重,為祖宗列朝數倍。皇上深居九重,何能盡知?左右近臣,有誰敢據實奏聞!因陛下天威莫測,使耿介者緘口不言,怕事者唯唯諾諾,而小人則阿諛奉承。皇上左右之人,動不動就稱頌陛下天縱英明,明察秋毫,而實在背後各自為私,遇事蒙混,將陛下孤立於上。行間每每掩敗為勝,殺良冒功;到處人心渙散,不恨賊而恨兵;官以錢買,將以賄選。凡此種種,積弊如山,皇上何曾洞知?今日臣不避斧鉞之誅,冒死直言,懇皇上三思!”
崇禎按捺著一腔怒火,又問:“你如何說今日百姓負擔之重為祖宗列朝數倍?”
道周說:“萬曆時,因遼東軍事日急,於正賦之外,每年增抽五百二十萬兩,名曰遼餉,百姓已經不堪其苦。皇上禦極之初,又增加遼餉一百四十萬兩。崇禎十年,楊嗣昌定了三個月滅賊的期限,增剿餉二百八十萬兩,原說隻征一年。陛下皇皇詔書中也說‘暫苦吾民一年耳’。今已四年,並未停征。不意去年又加征練餉七百三十萬兩。合遼餉、剿餉、練餉共一千六百七十萬兩,均在正賦之外。請皇上勿再竭澤而漁,殺雞取卵,為小民留一線生機!”
崇禎被刺到疼處,想大發作,但因為黃道周是當時全國聞名的儒臣,素為清議所推重,隻好再忍耐一下。他用手在禦案上毫無目的地畫來畫去,過了片刻,冷笑說:
“你所說的盡是書生之見,知經而不知權。你隻看百姓目前負擔很重,不知一旦流賊肅清,即可長享太平之樂。你隻看練餉增賦七百三十萬兩,數目很大,不知賦出於土田,土田盡歸有財有勢之家所有。百畝田隻增銀三四錢,不惟無害於小民,且可以稍抑富豪兼並。”
黃道周立即回奏:“國家土田,確實兼並成風,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然曆朝田賦積弊甚深,有財有勢者上下其手,多方欺隱,逃避征賦,土田多而納糧反少;貧家小戶則不敢欺隱,無力逃避,不惟照實納糧,且受勢豪大戶轉嫁之苦,往往土田少而納糧反多。況田賦之外,每遇差科,貪官汙吏放富欺貧。故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昔日中產之家,今多化為貧民,不恨賊而恨官府。陛下說增加田賦可以稍抑大戶兼並,這是楊嗣昌去年麵奏皇上之言,真是白日說夢,以君父為可欺,以國事為兒戲!”
崇禎喝道:“不必再說,下去!”他看見黃道周不肯起去,便接著訓斥說:“國事日非,大臣們應該和衷共濟,方不負朝廷厚望。你遇事攻擊楊嗣昌,豈非私心太重,忽忘國家困難?如此嘵嘵爭辯,泄汝私恨,殊失大臣體統!”
黃道周說:“臣隻知為百姓生計著想,為皇上社稷著想,不知何謂私心。”
崇禎說:“朕聽說你平日講學常講天理人欲,徒有虛名!朕聞凡事無所為而為者,謂之天理;有所為而為者,謂之人欲。多一分人欲便損一分天理。天理人欲,不容並立。三年前汝因不獲入閣,遇事即攻擊楊嗣昌,難道是無所為麼?”
崇禎自認為是以孔孟之道治天下,而黃道周是當時有名的理學大儒,所以故意拾取宋儒朱熹之流常講的“天理人欲”的牙慧,批評黃道周,好像忽然找到了一件鋒利武器。然而黃道周今天在他麵前犯顏廷爭的是萬分急迫的實際問題,所以不願多談“天理人欲”的道理,倔強地回答說:
“臣,臣,臣如何可以不言?臣讀書數十年,於天人義利之辨,稍有所知。惟以忠君愛民為心,不以功名爵祿為懷。臣多年躬耕田壟,胼手胝足,衣布衣,食粗食,清貧自守,不慕榮利,天下人所共聞,豈因未曾入閣而始攻嗣昌!”
崇禎自知責備黃道周有點理虧,雖然神色仍然十分嚴峻,卻用稍微緩和的口氣說:“清白操守,固是美德,但不可傲物,不可朋比。古人說伯夷為聖之清者,你比伯夷如何?朕知道你有操守,故屢次將你斥逐,究竟還想用你。沒想到你偏激矯情,任性放肆,一至於此!姑念你是講官,這一次寬恕了你。以後不準再攻訐大臣,阻撓大計。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