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圍困的局麵有兩種:在崇禎十三年的春天,張獻忠曾被包圍在川、陝、鄂交界地方,李自成繼續被圍困在商洛山中,人人都看得清楚,但是崇禎皇帝被層層圍困在紫禁城中,卻不曾被人們看清楚。他自己隻知道拚命掙紮,卻對被層層圍困的形勢並不認識。
三月上旬的一個夜晚,已經二更過後了,崇禎沒有睡意,在乾清宮的院子裏走來走去。兩個宮女打著兩隻料絲宮燈,默默地站在丹墀兩邊,其他值班伺候的太監和宮女遠遠地站立在黑影中,連大氣兒也不敢出。偶爾一陣尖冷的北風吹過,宮殿簷角的鐵馬發出來丁冬聲,但崇禎似乎不曾聽見。他的心思在想著使他不能不十分擔憂的糟糕局勢,不時歎口長氣。彷徨許久,他低著頭,腳步沉重地走回乾清宮東暖閣,重新在禦案前頹然坐下。
目前,江北、湖廣、四川、陝西、山西、河南、山東、河北……半個中國,無處不是災荒慘重,無處不有叛亂,大股幾萬人,其次幾千人,而幾百人的小股到處皆是。長江以南,湖南、江西、福建等地也有災荒和騷亂,甚至像蘇州和嘉興一帶的所謂魚米之鄉,也遇到旱災、蝗災,糧價騰踴,不斷有百姓千百成群,公然搶糧鬧事。自他治理江山以來,情況愈來愈糟,如今幾乎看不見一片安靜土地。楊嗣昌雖然新近有瑪瑙山之捷,但是張獻忠依然不曾殺死或捉到,左良玉和賀人龍等都不願乘勝追剿,擁兵不前。據楊嗣昌的迭次飛奏,征剿諸軍欠餉情況嚴重,軍心十分不穩。雖然軍事上已經有了轉機,但如果軍餉籌措不來,可能使剿賊大事敗於一旦,良機再也不會有了。他想,目前隻有兵餉有了著落,才能夠嚴厲督責諸軍克日進剿,使張獻忠得不到喘息機會,將他包圍在川、陝、鄂交界的地方殲滅,也可以鼓舞將士們一舉而掃蕩商洛山。可是餉從哪兒來呢?加征練餉的事已經引起來全國騷動,在朝中也繼續有人反對,如今是一點加派也不能了。他在心中自問:
“國庫如洗,怎麼好呢?”
而且目前國事如焚,不僅僅楊嗣昌一個地方急需糧餉。一連幾天,他天天接到各省的緊急文書,不是請餉,便是請兵。薊遼總督洪承疇出關以後,連來急奏,說滿洲方麵正在養精蓄銳,準備再次入關,倘無足餉,則不但不能製敵人於長城以外,勢必處處受製,要不多久就會變成不可收拾的局麵。現在他又來了一封緊急密疏,說他自從遵旨出關,移駐遼東以來,無時不鼓舞將士,以死報國,惟以軍餉短缺,戰守皆難。他說他情願“肝腦塗地,以報皇恩”,但求皇上飭令戶部火速籌措軍餉,運送關外,不要使三軍將士“枵腹對敵”,士氣消磨。這封密疏的措詞慷慨沉痛,使崇禎既感動,又難過。他將禦案上的文書一推,不由地長籲短歎,喃喃地自語說:
“餉嗬,餉嗬,沒有餉這日子如何撐持?”
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穩,做了許多噩夢。第二天早晨退朝之後,他為籌餉的事,像熱鍋台上的螞蟻一樣。想來想去,他有了一個比較能夠收效的辦法,就是叫皇親貴戚們給國家借助點錢。他想,皇親們家家“受國厚恩”,與國家“休戚與共”。目前國家十分困難,別人不肯出錢,他們應該拿出錢來,做個倡導,也可以使天下臣民知道他做君父的並無私心。可是叫哪一家皇親做個榜樣呢?
崇禎平日聽說,皇親中最有錢的有三家:一家是皇後的娘家,一家是田貴妃的娘家,一家是武清侯李家。前兩家都是新發戶,倚仗著皇親國戚地位和皇後、田妃都受皇上寵愛,在京畿一帶兼並土地,經營商業,十幾年的光景積起來很大家產,超過了許多老的皇親。武清侯家是萬曆皇帝的母親孝定太後的娘家,目前這一代侯爺李國瑞是崇禎的表叔。當萬曆親政之前,國事由孝定太後和權相張居正主持,相傳孝定太後經常把宮中的金銀寶物運往娘家,有的是公開賞賜,有的是不公開賞賜,所以直至今日這武清侯家仍然十分富有,在新舊皇親中首屈一指。在這三家皇親中能夠有一家做個榜樣,其餘眾家皇親才好心服,跟著出錢。但是他不肯刺傷皇後和田妃的心,不能叫周奎和田宏遇先做榜樣。想來想去,隻有叫李國瑞做榜樣比較妥當。又想著向各家皇親要錢,未必順利,萬一遇到抵製,勢必嚴旨切責,甚至動用國法。但是這不是尋常事件,曆代祖宗都沒有這樣故事,祖宗們在天之靈會不會見怪呢?所有的皇親貴戚們會怎麼說呢?這麼反複想著,他忽然躊躇不決了。
第二天,華北各地,尤其是京畿一帶,布滿了暗黃色的濃雲,刮著大風和灰沙。日色慘白,時隱時現,大街上商店關門閉戶,相離幾丈遠就看不清人的麵孔。大白天,家家屋裏都必須點上燈燭。大家都認為這是可怕的災異,在五行中屬於“土災”,而崇禎自己更是害怕,認為這災異是“天變示儆”,有關國運。他在乾清宮坐立不安,到奉先殿向祖宗燒香禱告,求祖宗保佑他的江山不倒,並把他打算向皇親借助的不得已苦衷向祖宗說明。他正在伏地默禱,忽聽院裏喀嚓一聲,把他嚇了一跳,連忙轉回頭問:
“外邊是什麼響聲?”
一個太監在簾外跪奏:“一根樹枝子給大風吹斷了。”
崇禎繼續向祖宗禱告,滿懷淒愴,熱淚盈眶,幾乎忍不住要在祖宗前痛哭一場。祝禱畢,走出殿門,看見有一根碗口粗的古槐枝子落在地上,枝梢壓在丹陛上還沒移開。他想著這一定是祖宗不高興他的籌餉打算,不然不會這麼巧,不早不晚,偏偏在他默禱時狂風將樹枝吹斷。這一偶然事件和兩年前大風吹落奉先殿的一個鴟吻同樣使他震驚。
大風霾繼續了兩天,到第三天風止了,天也晴了。氣溫驟冷,竟像嚴冬一樣,惜薪司不得不把為冬天準備的紅簍炭全部搬進大內,供給各宮殿升火禦寒。在上朝時候,崇禎以上天和祖宗迭次以災異“示儆”,叫群臣好生修省,挽回天心,隨後又問群臣有什麼措餉辦法。一提到籌措軍餉,大家不是相顧無言,便是說一些空洞的話。有一位新從南京來的禦史,名叫徐標,不但不能貢獻一個主意替皇上分憂,反而跪下去“冒死陳奏”,說他從江南來,看見沿路的村落盡成廢墟,往往幾十裏沒有人煙,野獸成群。他邊說邊哭,勸皇上趕快下一道聖旨罷掉練餉,萬不要把殘餘的百姓都逼去造反。跟著又有幾位科、道官跪奏河南、山東、陝西、湖廣、江北各地的嚴重災情,說明想再從老百姓身上籌餉萬萬不可。崇禎聽了科、道官們的跪奏,彷徨無計,十分苦悶,同時也十分害怕。他想,如今別無法想,隻有下狠心向皇親們借助了,縱然祖宗的“在天之靈”為此不樂,事後必會鑒諒他的苦衷。隻要能籌到幾百萬餉銀,使“剿賊”順利成功,保住祖宗江山,祖宗就不會嚴加責備。
他打算在文華殿召見幾位輔臣,研究他的計劃。可是到了文華殿他又遲疑起來。他擔心皇親國戚們會用一切硬的和軟的辦法和他對抗,結果無救於國家困難,反而使皇親國戚們對他寒心,兩頭不得一頭。他在文華殿裏停留很久,拿不定最後主意。這文華殿原是明代皇帝聽儒臣講書的地方,所以前後殿的柱子上掛了幾副對聯,內容都同皇帝讀書的事情有關,在此刻幾乎都像是對崇禎的諷刺。平日“勤政”之暇,在文華殿休息的時候,他很喜歡站在柱子前欣賞這些對聯,但今天他走過對聯前邊時再也沒有心情去看。他從後殿踱到前殿,好像是由於習慣,終於在一副對聯前邊站住了。他平日不僅喜歡這副對聯寫得墨飽筆圓,端莊渾厚,是館閣體中的上乘,也喜歡它的對仗工穩。如今他忍不住又看了一遍。那副對聯寫道:
四海升平 翠幄雍容探六籍
萬幾清暇 瑤編披覽惜三餘
看過以後,他不禁感慨地說:“如今還有什麼‘四海升平’,還說什麼‘萬幾清暇’!”他搖搖頭,又背著手走往文華後殿。正要踏上後殿的白玉台階,一抬頭看見了殿門上邊懸的橫匾,上寫著:“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這十二個字分作六行,每行二字,是萬曆皇帝的母親孝定太後的禦筆。她就是武清侯李國瑞的姑祖母。崇禎感到心中慚愧,低頭走進了後殿的東暖閣,默然坐了很久,取消了為向戚畹借助的事召見閣臣。
崇禎懷著十分矛盾和焦急的心情回到乾清宮,又向禦案前頹然坐下,無心省閱文書,也不說話,連聽見宮女和太監們在簾外的輕微腳步聲都感到心煩。他用食指在禦案上連寫了兩個“餉”字,歎了口氣。當他在焦灼無計的當兒,王承恩拿著一封文書來到麵前,躬身小聲奏道:
“啟奏皇爺,有人上了一本。”
“什麼人上的本?”
“是一個太學生,名叫李璡。”
崇禎厭煩地說:“我不看。我沒有閑心思看一個太學生的奏本!”
王承恩又小聲細氣地說:“這奏本中寫的是一個籌措軍餉的建議。”
“什麼?籌措軍餉的建議?……快讀給我聽!”
李璡在疏中痛陳他對於江南目前局麵的殷憂。他首先說江南多年來沒有兵燹之禍,大戶兼並土地,經營商業,隻知錦衣玉食,競相奢侈,全不以國家的困難為念。他指出秦、晉、豫、楚等省大亂的根源是大戶們隻知朘削小民、兼並土地,致使貧富過於懸殊。即使在豐收年景,小民還不免啼饑號寒;一遇荒歉,軟弱的隻好輾轉餓死路旁,強壯的就起來造反。他說,今日江南看起來好像很平穩,實際上到處都潛伏著危機;如不早日限製富豪大戶兼並土地,趕快解救小民的困苦,那麼秦、晉、豫、楚瓦解崩潰的大禍就會在江南同樣出現。他在疏中要求皇上毅然下詔,責令江南大戶自動報出產業,認捐兵餉,倘有違抗的,就把他的家產充公,一點也不要姑息。另外,他還建議嚴禁大戶兼並,認真清丈土地,以平均百姓負擔。這一封奏疏很長,還提到曆史上不少朝代都因承平日久,豪強兼並,釀成天下大亂,以致亡國的例子,字裏行間充滿著忠君憂國之情。
崇禎聽王承恩讀完這封奏疏,心中很受感動,又接過來親自細看一遍。關於清丈土地的建議,他認為緩不濟急,而且困難較多,沒有多去考慮,獨對於叫江南大戶輸餉一事覺得可行,也是目前的救急良策。當前年冬天滿洲兵威脅京師的時候,盧象升曾建議向京師和畿輔的官紳大戶勸輸軍餉,他也心動過,但不像現在更打動他的心。江南各地確實太平了多年,異常富庶,不像京畿一帶迭遭清兵破壞,且連年天災不斷。他想,目前國家是這般困難,這般危急,叫江南大戶們捐輸幾個錢,使國家不至於瓦解崩潰,理所應該。但是,冷靜一想,他不能不躊躇了。他預料到,這事一定會遭到江、浙籍的朝臣反對,而住在大江以南的縉紳大戶將必反對更烈。如今國家歲入大半依靠江、浙,京城的祿米和民食,以及近畿和薊、遼的軍糧,也幾乎全靠江、浙供應,除非已經到無路可走,萬不得已,最好不惹動江、浙兩省的官紳大戶嘩然反對,同朝廷離心離德。但是他又舍不得放棄李璡的建議。考慮再三,他提起朱筆批道:
這李璡所奏向江、浙大戶勸輸軍餉一事,是否可行,著內閣與戶部臣詳議奏來。
欽此!
倘若崇禎在禦批中用的是堅決讚同的口氣,南方籍的大臣們盡管還會用各種辦法進行抵抗,但也不能不有所顧忌。而且,倘若他的態度堅定,那些出身寒素的南方臣僚和北方籍的臣僚絕大部分都會支持他。但他用的是十分活絡的口氣批交內閣和戶部大臣們“詳議”,原來可以支持他的人們便不敢出頭支持。過了幾天,內閣和戶部的大臣們複奏說李璡的建議萬不可采納,如果采納了不但行不通,還要惹得江南各處城鄉騷動。他們還威脅他說,如今財賦幾乎全靠江南,倘若江南一亂,大局更將不可收拾。這些大臣們怕自己的複奏不夠有力,還怕另外有人出來支持李璡,就唆使幾個科、道官聯名上了一本,對李璡大肆抨擊。這封奏疏的全文已經失傳了,如今隻能看見下麵的兩段文字:
李璡肄業太學,未登仕籍,妄議朝廷大政,以圖邀恩沽名。彼因見江南尚為皇上保有一片安靜土,心有未甘,即倡為豪右報名輸餉之說,欲行手實籍沒之法。此乃衰世亂政,而敢陳於聖人之前。小人之無忌憚,一至於此!
根據乾清宮的禦前近侍太監們傳說,崇禎看了這幾句以後,輕輕地搖搖頭,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不自覺地小聲罵道:“這般臭嘴烏鴉!”顯然,他很瞧不起這班言官,不同意他們說李璡的建議一無可取。停了一陣,他接著看下邊一段妙文:
夫李璡所惡於富人者,徒以其兼並小民耳。不知郡邑之有富家,亦貧民衣食之源也。若因兵荒之故,歸罪富家,勒其多輸,違抗則籍沒之,此秦始皇所不行於巴清,漢武帝所不行於卜式者也。此議一倡,亡命無賴之徒相率而與富家為難,大亂從此始矣。乞陛下斬李璡之頭以為小人沽名禍國者戒!
看完了這一封措詞激烈的奏本,崇禎對他們堅決反對李璡的建議感到失望,但是很欣賞那一句“不知郡邑之有富家,亦貧民衣食之源也”。他點點頭,在心裏說:“是呀,沒有富人,窮人怎麼活呢?誰給他們田地去種?”他從禦案前站起來,在暖閣裏走來走去,考慮著如何辦。過了一陣,他決定把這個奏本留中,置之不理。對李璡的建議,他陷於深深的苦悶之中:一方麵他認為這個建議在目前的確是個救急之策,一方麵他害怕會引起江南到處騷動,正像這班言官們所說的“亡命無賴之徒相率而與富家為難”。富家大戶自來是國家的頂梁柱,怎麼能放縱無業小民群起與大戶為難?他決定不再考慮李璡的建議,而重新考慮向皇親們借助的事。他認為別的辦法縱然可行,也是遠水不解近渴,惟有皇親們都住在“輦轂之下”,說聲出錢,馬上就可辦到。但這是一件大事,他仍有躊躇,於是對簾外侍候的太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