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3)

王吉元回到張獻忠的老營,同一些親戚朋友都見了麵。大家對他十分親熱,連著請他吃酒。夜間,他同一個在張獻忠老營中當小頭目的把兄弟同榻而眠。這個人帶著七分酒意,悄悄地告他說,明天中午老營中設宴替闖王接風,恐怕不是好宴,囑咐他明天躲一躲,不要同闖王帶來的親兵親將們混到一起。王吉元聽了這話,猛吃一驚,酒意全消,問道:

“怎麼不是好宴?”

“我看見大少帥同徐軍師咬耳朵小聲商量,分明是商量明日迎接闖王的事,不像是懷著好心。還有,今日大少帥一麵傳令把李家坪騰出來給闖王的人馬駐紮,卻暗暗地把兩三千精兵調到李家坪周圍埋伏起來。看樣兒,闖王明天來赴宴凶多吉少。闖王為人光明磊落,顧全大局,可惜他不防我們這裏要做他的黑活!你好在原是咱們西營的人,不幹你的事。隻要他們動手時你不在場,血不會迸到你身上。咱們八大王如今正在需要人的時候,你回來了,大家十分高興,一定會得到重用。”

“哥,他們為啥要對闖王下毒手?”

“咱們八大王很嫉恨姓李的稱闖王,行事又不一般,怕他將來成大氣候。俗話說,一個槽上拴不下倆叫驢,就是這個道理。你莫怕,不幹你的事,睡吧。”

王吉元不敢多問,但是怎麼能睡得著呢?他的拜兄鼾聲雷動,他卻睜著雙眼想心事。他隨著張獻忠起義兩年,原來把獻忠看成個了不起的大英雄,曾下定決心永遠赤膽忠心地跟著獻忠打江山。前年冬天,獻忠贈送給闖王一些馬匹、甲仗,還送了一百名弟兄。他是一個小頭領,也隨著這一百弟兄送給闖王。當時他的心中很難過,認為自己這一生是完了。雖然他聽說李自成也很不凡,但是他不信李自成能趕上獻忠。從光化縣到商洛山中的路上,他留心觀察,開始對闖王的平易近人,關心百姓疾苦,與部下同甘共苦——這三樣長處感到驚奇。在初到商洛山中時,他還打算將來重回獻忠旗下。住了半年之後,盡管生活上比穀城苦得多,但是他再也不想離開闖王的大旗了。住得越久,越增加他對闖王的愛戴和忠心。經過那次犯了罪闖王不曾殺他,反被重用,他時時想著粉身碎骨報闖王。如今知道張獻忠對闖王起了黑心,他感到非常氣憤,在心裏說:

“你八大王不久前在瑪瑙山吃了敗仗,連幾個小老婆都丟啦。李闖王從商洛山突圍出來,經過白河血戰,奔到這兒,誠心實意要跟你合力對付官軍。眼下官軍勢大,你倆合起手來作戰,該多好哇!你八大王也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竟然如此無情無義,不顧大局,起了黑心,真是豈有此理!”

反複思忖,王吉元下了鐵心,要將這消息稟報闖王,愈快愈好。為著怕一覺睡失誤,他不敢認真合上眼皮。他知道,沒有口號和令箭,夜間想走出白羊山寨是萬不可能的,隻能等待天明後立即脫身。但是能不能逃過關卡和巡邏的盤查,順利逃回闖王駐地,毫無把握。他想,隻要能走出寨門,沿途縱然有刀山劍樹,他也要舍命闖一闖。後來,一個不甚妥當的脫身之計想出來了……

天色麻麻亮,王吉元見拜兄一乍醒來,披衣起床,趕快閉上眼睛,微微扯著鼾聲。拜兄向他叫了兩聲。他翻轉身子,含糊答應,隨即用手背揉著眼睛。拜兄問道:

“你夜裏睡得還好?”

“睡得挺好,連身子也沒翻過。”

拜兄湊近他的枕頭悄聲叮嚀:“我現在有事要到徐軍師那裏聽令,不能陪你。你今天千萬不要出去走動。你那四個親兵也別亂動。都知道你如今是闖王的人,倘若動手時你在場,連你也會給收拾了。”

吉元一邊慌忙起床一邊問道:“我今天暫且離開白羊寨躲一躲,豈不更好?”

“你要躲到什麼地方去?”

“到白將軍的營盤裏探望幾個同鄉,在那裏玩耍一天,行麼?”

“行,行。”拜兄心中對獻忠的行事也不滿,猜到他有意逃回闖營報信,囑咐說:“要走你早走,路上小心在意。”

王吉元裝做不知道白文選駐紮在什麼地方,故意向拜兄打聽。拜兄說:

“白將爺紮營的地方離此地十八裏,離闖王紮營的地方有十幾裏。不走你們昨天來的那條路,另外有一條羊腸小路。從白將爺的營盤到闖王那裏也有路,翻過兩個山梁就到。”

“哥,你派個弟兄給我引路好麼?”

“中,中。”

王吉元的拜兄立刻喚來一個弟兄,囑咐他早飯後帶吉元到白文選將軍的營中,說畢就匆匆走了。吉元想著,如果馬上出發,也許還能來得及救闖王,等到早飯後出發就萬萬來不及了。他用好話同擔任帶路的弟兄商量,說他急於到白將軍營盤看一個小同鄉,打聽打聽老娘的音信,中午前趕回來迎接闖王,要求立刻動身,趕到白將軍的營盤吃早飯。而且他隻請這個弟兄引一段路,並不要他一直引到白文選的營盤。這個弟兄因見他是頭目的把兄弟,又對人十分親熱,欣然答應。吉元立刻喚醒自己的四個親兵,命他們趕快備好馬匹,就趁著天色剛亮,寨門剛開的時候出寨了。

昨天早晨他同袁宗第從闖王的駐地動身之前,他們向老百姓問明白來白羊寨有兩條路:一條是近路,就是昨天來時所走的那一條;另一條要多繞六七裏,從白文選駐紮的營盤附近通過。他判斷如今仍走昨天來時走的那條路一定盤查很嚴,很難走過,所以他決定走這條比較偏遠的路逃回闖營。他明白,即令這條比較偏遠的路能夠走通,等他奔回闖王駐地,闖王十之八九已經動身許久了。但是他除此以外更無別法可想。他一邊策馬趕路,一邊在心中暗暗祝禱:

“蒼天在上!求你保佑我一路平安,趕在闖王動身前回到闖營!”

離開白羊寨走了十裏左右,王吉元在一座山頭上問清楚方向和路徑,便打發向導轉回,並說他自己一定在午前回來。然後,他策馬前行,隻要能夠勉強奔馳的地方他就不顧危險地策馬奔馳。親兵們都奇怪他為什麼這樣心急,但是他暫不說明。中途遇到一個卡子,攔住盤問。王吉元仗恃他自己原是張獻忠老營中人,對老營中的情形非常熟悉,詭稱奉軍師之命有急事去見白將軍,對答如流。幸而那時各家農民軍的服裝大致相同,又沒有建立腰牌製度,王吉元毫不困難地混過盤查。過了這道卡子又跑一陣,已離白文選駐紮的小寨不遠。吉元到這時才把要趕回老營救闖王的事對親兵們說明,並且說:

“咱們活著是闖王的人,死了是‘闖’字旗下的鬼。如今闖王中計,咱們隻有舍死回營報信,才算有忠肝義膽。你們瞅,這半山腰有個岔路口,往右轉是進白文選駐紮的寨子,往左去這條路通往咱們闖營,大約還有十五六裏。咱們如今奔往闖營,白文選的寨中必會疑心,派人追趕,前邊也一定會有人攔截。你們有種的跟我來,衝回闖營報信;沒種的我不勉強,留在這裏,等我走之後快去向白文選那裏投降。”

親兵們同聲說:“舍命相隨!寧死也要在闖王的旗下做鬼!”

“好,好。還有,咱們五個人,不管誰逃回闖營,都要記清一句話,請闖王萬勿到西營赴宴,火速拔營快走!”

吩咐一畢,他衝到前邊,策馬馳過岔路口,順左邊的小路飛奔而去。白文選的一小隊在寨外巡邏的騎兵果然一見大疑,一邊狂呼他們停住,一邊縱馬追趕。這裏山路稍平坦,王吉元等拚著把馬跑死也要甩掉他們。他們跑了幾裏,看看後邊的巡邏隊追趕不上了,前頭突然從林莽中走出一群士兵,攔住去路。帶隊的小校揮刀喝道:

“站住!不許過!”

王吉元略提絲韁,使馬匹稍慢,大聲說:“閃開路!我奉大帥之命前往李闖王營中辦事,你們怎敢攔我?滾開!”

“既是奉命,有無令箭?”

“有令箭。”

“拿出查驗。”

王吉元已來到小校麵前,說聲“給令箭”,舉劍猛劈。小校心中有備,用刀架住,同時幾個人一齊來殺吉元。吉元刺倒一個士兵,同時雙腳狠踢馬腹,使戰馬趁勢向前衝去,來勢極猛,又衝倒一個。那個小校一邊截住王吉元背後的親兵廝殺,一邊分出一部分人追趕,同時敲響銅鑼。前邊半裏外樹林中埋伏的十幾個人突然跳出,攔住去路。後邊的那一小股騎兵巡邏隊也已經趕到。吉元本來希望親兵們會阻擋一下追兵,但是回頭一看,沒有看見一個親兵跟來,明白他們都完了,便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去。俗話說:一人拚命,眾人莫敵。一則王吉元要以必死的決心殺開血路,二則他的馬匹得力,經過極其短促的砍殺,竟被他衝了過去。盡管他的左腿上中了刀傷,血流如注,但是他自己卻不知道。他在前邊加鞭飛奔,巡邏的騎兵在後邊猛追不舍,不斷射箭。吉元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脊背上猛敲一下,使他的身子向前一栽,幾乎落馬。他心裏說:“不好!中箭了!”這話剛說畢,他又連中兩箭,身子完全倒在鞍子上,臉孔擦著濕潤的馬鬃。劍從他的手中落掉。鞭子仍掛在手上。他用最後的一點力氣將戰馬抽了幾鞭,這隻右胳膊就像折斷的樹枝一樣垂下去,再也抬不起來了。他用左手緊抱鞍橋,閉上眼睛。根據耳邊的呼呼風聲和身子感覺,他知道自己的戰馬繼續在四蹄騰空飛奔。他盡管已經開始神誌不清,但是對逃回去這一個願望卻沒忘掉,也沒放棄,在喉嚨裏喃喃地說:

“隻要……馬不中箭,老子……死也要……回到營裏,營裏!……”

過了一陣,風聲在他的耳邊減弱了。馬跑得慢了。他又清醒一些,想抬起頭回望一下是否有人仍在追趕,卻抬不起來。頭滾在馬的脖頸上,臉孔擦著又熱又濕的短毛。他半睜開眼睛,矇矓地看見馬蹄仍在跑。隨即他的眼皮又閉攏了,覺得像做夢一樣,又像在騰雲駕霧。但是這兩種感覺很快地模糊起來了。

早飯以後,闖王按照昨夜張獻忠走後的會議決定,將高一功和李過留下,幫助高夫人在營中照料。關於移營的事,等他們回來決定。他同劉宗敏、田見秀、袁宗第等幾位大將,內穿鐵甲,帶著兩百名親兵往白羊山寨。雙喜和張鼐等幾個小將也盔甲整齊,隨同前往。幾個親兵頭目都奉到嚴令:到張獻忠老營之後,弟兄們不許散開,隻在獻忠的老營院中休息,吃飯時不許滴酒入唇。倘若西營將士甚至是張獻忠自己要招待他們到別處休息,或者為他們設宴勸酒,他們要一概拒絕,隻說闖營素來軍令森嚴,沒有闖王的命令不敢擅自行事。在酒宴時候,闖王和每個大將的身後或近處要有兩名親兵隨侍,都是挑選的勇力出眾和特別機警的人。李雙喜要時時隨侍闖王左右。張鼐要時刻同那二百親兵在一起,見機而作,不可稍有疏忽。

山勢險峻,一線羊腸小路十分崎嶇,大部分地方隻能夠容下單騎。因為時間寬裕,他們並不急於趕路,一邊走一邊觀看山景。如今初夏,山花爛漫,草木蔥蘢,風光特別好看。走上一座山頭,大家立馬四顧。田見秀不禁讚說:

“果然是出昭君的地方,風景多麼秀麗!”

闖王笑一笑,說:“隻是山多地少,老百姓窮得沒有褲子穿。”

正說話間,有一個小校率領幾個騎兵來到,見闖王慌忙下馬,站在路邊叉手行禮。自成問:

“你們是來迎接我麼?”

“回闖王,小的不是來迎接闖王,是奉命來替貴營帶條子,移駐李家坪。我們大少帥和馬將軍在半路上恭迎闖王大駕。”

闖王點點頭,同一行人眾繼續前行。不知不覺離開營盤已經有十幾裏遠,來到一個地方,山勢特別雄偉。靠左邊彎了進去,有座古廟。廟前是小片平地,下臨深穀,水聲和鬆濤聲響成一片。廟後靠著懸崖,崖上又有高峰插天。這兒地勢高,可以清楚地望見張獻忠駐紮的白羊山寨,地形險惡,旗幟很多。離白羊寨幾裏處也有營盤,但沒寨牆,隻見一座座帳篷點綴在青山、白雲和綠樹中間。李自成自從走出武關以來,難得像今日心情安閑;看見這裏的風景特別好,又看離晌午還早,便叫大家在這兒休息一陣。他自己首先下馬,把韁繩交給親兵,背著手向山門走去。幾位大將也下了馬,跟隨在他的背後。他站在山門外的台階上,轉回身舉目四顧,欣賞山景。望見遠處有兩座山峰有點像商洛山中的熊耳山,隻是這兒的兩座高峰要秀麗得多,樹木茂盛得多。他忽然想起來留在商洛地區的將士們和老神仙,消息隔絕,十分掛念。但是他沒有流露出懸念商洛山的心情,彎腰看一看躺在荒草中的一通斷碑。斷碑上蒼苔斑斕,文字剝蝕,朝代和年號看不清楚。闖王離開斷碑,登上石級,走進山門。山門內左右兩尊天王塑像毀損很重:色彩古暗,頭上和身上帶著幾道雨漏痕。廟院中一片荒蕪,兩邊房屋多已傾毀。一株禿頂的古柏的幹枝上築著一個老鴰窠,上月有大蛇吃掉雛鴉,老鴰飛往別處,如今窠是空的,有時有一兩片羽毛從窠中飄然落下。大雄寶殿中處處是塵土、蜘蛛網、鳥糞和破爛瓦片。殿頂有幾處露著青天,神像也損壞很重。有些匾額拋在地上,木板裂開。闖王在大殿門外看了看,沒有進去,順著廊簷轉往殿後。從大殿後再登上二十多級台階,是一座觀音堂,已經倒塌。旁有石洞,洞門上刻有“琴音洞”三個字。闖王走到洞口,見洞中深而曲折,十分幽暗;洞頂滴水,洞底丁冬,恍若琴聲。料想洞中有泉,但不能看見。他拾起一塊石頭投了進去,不意吐嚕一聲驚起來十幾隻大蝙蝠,飛到洞口又一旋入內。自成等始而一驚,繼而哈哈一笑,離開洞口。

回到山門外,闖王站在一棵兩人合抱的鬆樹下邊,感慨地說:

“天下離亂,民不安業,神不安位。這個廟的景致很好,地方又很幽靜,可惜兵燹天災,百姓自顧不暇,沒人修理,任它倒塌,連和尚也不見一個!”

田見秀近一年多來常常在軍務之暇焚香誦經,每到一個風景幽美的深山佛寺便禁不住幻想著將來若幹年後,天下重見升平,他自己決不留戀富貴,功成身退,遁入空門,做一個與世無爭的人。這時他聽了闖王的話,也有同感,不覺點頭。默然片刻,隨即笑著說:

“闖王,等咱們打下江山之後,我但願有這樣一個地方出家,逍遙自在。”

自成一向不讚成田見秀的出世思想,但也不願多澆他冷水。如今他正在心事重重,望著見秀苦笑一下,歎息說:

“玉峰,咱們如今還在‘棄新野,奔樊城’,說不定還會走幾年壞運,重見升平的日子遠著哩!你要常想著老百姓在水深火熱之中,不可想著日後出家的事。”

劉宗敏在田見秀的背上拍一下,說:“嘿,田哥,你真是沒出息!咱們拚死命跟著闖王打江山,一則為救民水火,二則為建功立業。打下江山之後,咱們下半輩子還應該治天下,事兒多著哩,你想出家!要你住在北京城裏享福也不願?”

田見秀說:“捷軒,叫我看來,要是有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種幾畝田,不受官吏與豪強欺壓,賦稅很輕,不見刀兵,率家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耕自食,別說比做官舒服,比神仙也舒服。可是我起義以來,老婆兒子都死了,就怕到那時一個孤老兒做莊稼也很不便,倒不如找一個幽靜的所在出家,自由自在地打發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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