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2 / 3)

“叫薛國觀、程國祥來!”

當時有七位內閣輔臣,崇禎單召見薛國觀和程國祥是因為薛是首輔,程是次輔。另外,他還有一個考慮。薛國觀是陝西韓城人,與江南大戶沒有多的關係,程國祥雖是江南上元人,卻較清貧。當朝廷上紛紛反對向江南大戶借助軍餉時,隻有他二人不肯說話,受到他的注意。他希望在向皇親們借助的事情上他們會表示讚助,替他拿定主意。他今天召見這兩位輔臣的地方是在宏德殿,是乾清宮的一座配殿,在乾清宮正殿西邊,坐北向南。他之所以不在乾清宮正殿的暖閣裏召見他們,是因為他看見每日辦公的禦案上堆的許多文書就不勝心煩,沒有等到他們進宮就跑出乾清宮正殿,來到宏德殿,默默坐在中間設的盤龍禦座上,低頭納悶。

過了一陣,薛國觀和程國祥慌忙來了。他們不知道皇上突然召見他們有什麼重大事情,心中七上八下。在向皇上跪拜時候,薛國觀誤踩住自己的蟒袍一角,幾乎跌了一跤,而程國祥的小腿肚微微打顫,連呼吸也感到有點困難。賜座之後,崇禎歎口氣,繞著圈子說:

“朕召見先生們,不為別的,隻因為災異迭見,使朕寢食難安。前天的大風霾為多年少有,上天如此示儆,先生們何以教朕?”

薛國觀起立奏道:“五行之理,頗為微妙。皇上朝乾夕惕,敬天法祖,人神共鑒。古語雲:‘盡人事以聽天命。’皇上憂勤,臣工盡職,就是盡了人事,天心不難挽回。望陛下寬懷,珍重聖體。”

崇禎說:“朕自登極至今,十三年了,沒有一天不是敬慎戒懼,早起晚睡,總想把事情辦好,可是局勢愈來愈壞,災異愈來愈多,上天無回心之象,國運有陵夷之憂。以大風霾的災異說,不僅見於京師一帶,半月前也見於大名府與浚縣一帶。據按臣韓文銓奏稱:上月二十一日大名府與浚縣等處,起初見東北有黑黃雲氣一道,忽分往西、南二方,頃刻間彌漫四塞,狂風拔木,白晝如晦,黃色塵埃中有青白氣與赤光隱隱,時開時闔。天變如此,怎能叫朕不憂?”

薛國觀又安慰說:“雖然災異迭見,然賴皇上威靈,剿賊頗為得手。如今經過瑪瑙山一戰,獻賊逃到興歸山中,所餘無幾,正所謂‘釜底遊魚’,廓清有日。足見天心厭亂,國運即將否極泰來。望陛下寬慰聖心,以待捷音。”

崇禎苦笑一下,說:“楊嗣昌指揮有方,連續告捷,朕心何嚐不喜。無奈李自成仍然負隅於商洛山中,革、左諸賊跳梁於湖廣東部與豫南、皖西一帶,而山東、河南、河北到處土寇蜂起,小者占據山寨,大者跨州連郡。似此情形,叫朕如何不憂?加上連年天災,征徭繁重,百姓死亡流離,人心思亂。目前局麵叫朕日夜憂慮,寢食難安,而滿朝臣工仍然泄泄遝遝,不能代朕分憂,一言籌餉,眾皆啞口,殊負朕平日期望之殷!”

薛國觀明白皇上是要在籌餉問題上征詢他的意見,他低著頭隻不做聲,等待皇上自己說出口來,免得日後一旦反複,禍事落到自己頭上。崇禎見首輔低頭不語,使一個眼色屏退了左右太監,小聲說:

“目前軍事孔急,不能一日缺餉。國庫如洗,司農無計。卿為朕股肱大臣,有何良策?”

薛國觀跪下奏道:“臣連日與司農計議,尚未想出切實可行辦法。微臣身為首輔,值此民窮財盡之時,午夜彷徨,不得籌餉良策,實在罪該萬死。”

“先生起來。”

等薛國觀叩頭起來以後,崇禎不願再同薛國觀繞圈子說話,單刀直入地問:“朕欲向京師諸戚畹、勳舊與縉紳借助,以救目前之急,卿以為如何?”

薛國觀事先猜到皇上會出此一策,心中也有些讚同,但他明白此事關係重大,說不定會招惹後禍。他膽戰心驚地回答:

“戚畹、勳舊,與國同休,非一般仕宦之家可比,容臣仔細想想。輔臣中有在朝年久的,備知戚畹、勳舊情況,亦望皇上垂詢。”

崇禎明白他的意思,轉向程國祥問:“程先生是朝中老臣,在京年久,卿看如何?”

程國祥在崇禎初年曾做言官,頗思有所建樹,一時以敢言知名。後來見崇禎猜疑多端,剛愎任性,加上朝臣中互相傾軋,大小臣工獲罪的日多,他常怕招惹意外之禍,遇事緘默,不置可否,或者等同僚決定之後,他隻隨聲附和,點頭說:“好,好。”日久天長,漸成習慣。由於他遇事不作主張,沒有權勢欲望,超然於明末的門戶鬥爭之外,所以各派朝臣都願他留在內閣中起緩衝作用,更由於他年紀較大,資望較深,所以他在輔臣中的名次僅排在薛國觀的後邊。因為“好,好”二字成了他的口頭禪,同僚們替他起個綽號叫“好好閣老”。剛才進宮之前,一位內閣中書跪在他的麵前行禮,哭著說接家人急報,母親病故,催他星夜回家。程國祥沒有聽完,連說“好,好”。隨後才聽明白這位內閣中書是向他請假,奔喪回籍,又說“好,好”,在手本上批了“照準”二字。此刻經皇帝一問,他心中本能地警告自己說:“說不得,可說不得!”不覺出了一身汗,深深地低下頭去。崇禎等了片刻,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問:

“卿看向戚畹借助還是向京師縉紳大戶借助?要是首先向戚畹借助,應該叫誰家做個榜樣?”

程國祥跪在地上膽怯地說:“好,好。”

崇禎問:“什麼?你說都好?”

“好,好。”

“先向誰家借助為宜?”

“好,好。”程的聲音極低,好像在喉嚨裏說。

“什麼?什麼好,好?”

“好,好。”

崇禎勃然大怒,將禦案一拍,厲聲斥責:“爾係股肱大臣,遇事如此糊塗,隻說‘好,好’,毫無建白,殊負朕倚畀之重!大臣似此屍位素餐,政事安得不壞!朕本當將爾拿問,姑念爾平日尚無大過,止予削職處分,永不錄用。……下去!”

薛國觀見崇禎盛怒,不敢替同僚求情,也有心將程國祥排出內閣,換一個遇事能對他有幫助的人,所以隻不做聲。程國祥嚇得渾身顫栗,叩頭謝恩,踉蹌退出。回到家中,故舊門生紛來探問,說些安慰的話。國祥不敢將皇上在宏德殿所說的話泄露一句,提到給他的削職處分,隻說“好,好”。當晚奉到皇上給他的削職處分的手諭,他叩頭山呼萬歲,趕快上了一封謝恩疏,親自謄寫遞上。但是謝恩拜發之後,他忽然疑心自己將一個字寫錯了筆畫,日夜害怕崇禎發現這個錯字會給他重責,竟致寢食不安,憂疑成疾,不久死去。

卻說程國祥從宏德殿退出以後,崇禎問薛國觀想好了沒有。國觀看出來崇禎很焦急,左右更無一人,趕快小聲奏道:

“借助的辦法很好。倘有戚畹、勳舊倡導,做出榜樣,在京縉紳自然會跟著出錢。”

崇禎歎口氣說:“這是一個不得已的辦法,但怕行起來會有阻礙。”

薛國觀躬身回奏:“在外縉紳,由臣與宰輔諸臣倡導;在內戚畹、勳舊,非陛下獨斷不可。”

“你看,戚畹中誰可以做個倡導?”

“戚畹非外臣可比,臣不如皇上清楚。”

崇禎又問:“武清侯李國瑞如何?”

“武清侯在戚畹中較為殷富,由他來倡導最好。”

“還有哪一家同他差不多的?”

薛國觀明知道田妃和周後的娘家都較殷富,但是他不敢說出。他因武清侯同當今皇帝是隔了兩代的親戚,且風聞崇禎在信王府時曾為一件什麼事對武清侯不滿意,一直在心中存有芥蒂,所以他拿定主意除武清侯家以外不說出任何皇親。

“微臣別的不知,”薛國觀說,“單看武清侯家園亭一項,也知其十分殷富。他家本有花園一座,頗擅林泉之勝。近來又在南城外建造一座更大的花園,引三裏河的水流進園中,真是水木清華,入其園如置身江南勝地。這座新花園已經動工了好幾年,至今仍在大興土木。有人說他有數十萬家資,那恐怕是指早年的財產而言,倘若是他家今日散在畿輔各處的莊子、天津和江南的生意都算進來,一定遠遠超過此數。”

崇禎恨恨地說:“沒想到朕節衣縮食,一個錢不敢亂用,而這些皇親國戚竟不管國家困難,如此揮霍!”停了片刻,他又說:“李國瑞是朕表叔。今日倘非國庫如洗,萬般無奈,朕也不忍心逼著他拿出銀子。”

“戚畹中哪一家同皇上不是骨肉至親?總得有一家倡導才好。”

“卿言甚是,總得有一家倡導才好。朕久聞神祖幼時,孝定太後運出內帑不少。今日不得已叫他家破點財,等到天下太平之後,照數還他。不過此事由朕來做,暫不要張揚出去。”

薛國觀退出以後,崇禎的眉頭舒展了。他想,如果李國瑞能拿出銀子,做個榜樣,其他皇親、勳舊和縉紳就會跟著拿出銀子。京城裏的榜樣做好,外省就好辦,幾百萬銀子不難到手,一年的軍餉就有了著落。他近來對薛國觀有許多不滿意地方,倒是讚助他向戚畹借助一事使他滿意。

但是當崇禎在回乾清宮正殿時候,抬起頭來無意中望見正殿內向南懸掛的大匾,不覺心中一動,剛才的決定登時動搖了。這匾上寫的“敬天法祖”四個大字,是在崇禎元年八月間他吩咐當時擅長書法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高時明寫的。他望望這個匾,不能不想到祖宗朝都沒有強迫戚畹借助的事。有三天時間,他為此事陷入了矛盾之中。但是這三天中,各地請餉請兵的奏疏像雪片飛來,逼得他毫無辦法。恰巧到了第三天,他收到李國臣的一本密奏,內中說:“臣先父所留之家產不下四十萬,臣當得其半。今請全獻陛下,助國家充軍餉,以盡臣之微忠。”這個李國臣就是李國瑞的庶兄,一向揮霍無度,常常為花錢事同武清侯李國瑞鬧家庭糾葛。他同乾清宮的太監有認識的,起初風聞皇帝有向戚畹和縉紳借助的打算,他就動了念頭;嗣後聽說崇禎已決定在李國瑞的頭上開刀,他就趕快上了這個密本,想趁機一則向李國瑞泄憤,二則賺得皇帝高興。崇禎平日依靠東廠的偵察,對各家皇親的陰私事知道很多,所以他看了李國臣的密奏之後,輕輕罵道:“不是東西!”然而他的猶豫也終止了。他將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叫到麵前,吩咐他立刻親自去武清侯府,口傳密旨,要李國瑞借助十萬銀子。王德化一出去,他就坐在禦案前,對著旁邊幾上的九重博山宣爐,凝視著縹緲的輕煙出神,心中問道:

“會順利麼?嗯?”

乾清宮中的太監很多,本來用不著由王德化這個地位最高的太監頭兒親自去武清侯府傳旨。崇禎滿心希望第一炮順利打響,所以破例派司禮監掌印太監親自出馬。約摸過了一個時辰,王德化回來了。崇禎急著問:

“怎麼樣,他願意借助十萬銀子麼?”

王德化躬身說:“奴婢不敢奏聞。請皇爺不要生氣。”

“難道李國瑞竟敢抗旨?”

“方才奴婢去到武清侯府,口傳聖旨,不料李國瑞對奴婢訴了許多苦,說他隻能拿出一萬兩銀子,多的實在拿不出來。奴婢不敢收他的銀子,回宮來請旨定奪。”

“什麼!他隻肯拿出一萬兩?”崇禎把眼睛一瞪,猛一跺腳,罵道:“實在混賬!可惡!竟敢如此抗旨!”

王德化本來也想趁機會在李國瑞身上發筆大財,不料他去傳旨之後,李國瑞隻送給他兩千銀子,使他大失所望。他當時冷笑說:“皇上國法無私,老皇親的厚禮不敢拜領!”說畢,拂袖而去。如今見皇上動怒,他趕快又說:

“是的,李國瑞如此抗旨,實在太不為皇上和國家著想了。”

“他都說些什麼?”

“他向奴婢訴苦說,連年災荒,各處莊子都沒有收成。在畿輔的幾處莊子前年給滿兵焚掠淨盡,臨清和濟南的生意也給全部搶光。他本來還打算懇求皇上賞賜一點,沒想到裏頭反來要他借助。他還說,皇上要是不體諒他的困難,他隻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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