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扯!你現在才三十多歲,隻要你現在想娶老婆,還不容易?娶了老婆,還怕她不替你生兒育女?”
田見秀笑著搖頭說:“還是我那句老話:天下未定,要什麼家啊!”
袁宗第走到田見秀的身邊說:“玉峰哥,等咱們打下江山,隻要闖王讓你出家,你就出家好啦。到那時,你頂好不要到深山野廟去,請闖王把北京城裏頂大的廟宇賜你一個,豈不方便?闖王想你時就隨時宣你進宮,我們大家想你時就去你的廟裏看你,豈不比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住在深山野廟裏好得多?”
劉芳亮接著說:“你日後不出家則已,要出家還是在京城出家,免得我們見不到你,想得慌。”
劉宗敏又說:“玉峰,咱們得先講好,你出了家,自己吃素,俺們不管。俺們到廟裏看你,你一定得用大酒大肉待我們,不能叫我們跟著你吃齋。”
大家哄然大笑,連闖王也大笑起來。這一群生死夥伴正在說笑當兒,張獻忠派來相迎的一起人馬已經來近,相距不到二裏遠了。由於廟前邊山路曲折,林木茂盛,所以直到聽見馬蹄聲才被發現。雙喜眼尖,用鞭子指著山腰說:
“爸爸,看,來迎接的人們已經到了。”
大家順著雙喜的鞭子一望,果然看見張可旺和馬元利率領約二百名騎兵出現在半山腰的小路上。闖王說:“要不是這兒的風景太好,咱們會多走五六裏,免得讓人家迎接這麼遠。”他正要同幾位大將到路口迎候張可旺和馬元利,忽然張鼐稟報說:
“闖王,等一等,背後有馬蹄聲跑得很急!”
從背後來的馬蹄聲確實很急,而另外分明有大隊騎兵隨在後邊。闖王和眾人都十分詫異,立刻離開廟門,轉過山包,看是怎麼回事。隻見吳汝義一馬當先,後跟幾名親兵,奔到麵前,另外二三百騎兵隨後奔到。闖王忙問:
“子宜,什麼事?”
汝義說:“闖王,快回,中計啦!”
“什麼?!”
“剛才王吉元從白羊寨逃回,身中三箭,腿中一刀,逃回營盤時已經昏迷。救了一陣,他隻說出來幾個字就斷氣了。夫人命我率領三百騎兵來追闖王與諸位大將,請你們速速回營,不可遲誤。”
“王吉元說出來幾個什麼字?”
“他隻說出‘闖王中計’四個字,就把眼閉上啦。”
“一功和補之呢?”
“他們怕張獻忠襲劫營盤,率領將士和全營老少男女準備迎戰。”
這意外的消息使大家既十分震驚又十分憤慨。因為張可旺和馬元利已經很近,全體將士一齊拔出刀劍,準備廝殺。自成揮手使大家把刀劍插入鞘中,對袁宗第和劉芳亮說:
“你們兩位率領一百名弟兄暫留一步,等候張可旺和馬元利,對他們說,我們的營中出了急事,我同幾位大將隻好轉回去看看。今天爽約,萬分抱歉,改日見敬軒請罪。”他跳上烏龍駒,揚鞭欲走,又回頭叮嚀一句:“你們把話說過之後,立刻回營,不可在此多留。”
雙喜和張鼐等幾位小將和眾多親兵們雖都上了馬,卻憋著一肚子氣,向已經來到半裏以內的張可旺投了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望著劉宗敏。闖王看出來大家的意思,對宗敏說:
“捷軒,咱們走吧。”
劉宗敏臉色鐵青,胡須戟張,雙眼圓睜,望著闖王說:“就這樣便宜他們?不行!張敬軒不顧大局,實在混蛋!咱們不能讓張可旺和馬元利這兩個小雜種活著回去!”
自成的心中也很氣憤,臉色也是鐵青的,但是竭力鎮靜自己,說:“捷軒,不要這樣。咱們同敬軒的賬以後算;如今忍耐一時,不要撕破臉皮。”
“還不撕破臉皮?他八大王既然無情,咱們也照他的樣兒行事!”
闖王說:“他無情,咱們不能無義。如今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咱們還不很清楚。二虎相鬥,必有一傷,正中楊嗣昌的心懷。在目前應以大局為重,同張敬軒能夠不撕破臉皮就不撕破臉皮。算啦,趕快跟我回營,不可耽誤!”
劉芳亮說:“闖王,我看不如把張可旺、馬元利二人擒住,一則給敬軒一點教訓,二則作為人質,使他不敢派兵追趕。”
闖王搖頭說:“不要撕破臉皮。有我在,敬軒就不敢貿然來追。一旦撕破臉皮,就沒有回旋餘地了。”
田見秀在一旁說:“此時要以大局為重,不可造次。”
宗敏忍下一口氣,把大手一揮,憤憤地說:“好吧,以大局為重,這筆賬日後再算!”
闖王同眾人剛離開,張可旺等已經到廟門前了。見此情形,他們知道所設的圈套已經走風,不禁大驚。張可旺害怕自己吃虧,並不下馬,向袁宗第拱手問道:
“漢舉叔,闖王仁伯怎麼見小侄來到突然走了?”
袁宗第拱手還禮,說:“實在對不起。敝營中出了急事,闖王同捷軒、玉峰二位隻好趕快轉去。請賢侄回去代闖王拜複敬帥:不恭之處,務乞海涵,改日前來謝罪。”
張可旺又恨又愧,瞠目結舌,不知說什麼話好。馬元利在一旁笑著說:
“真是湊巧!貴營中出了什麼事兒,這樣緊急?”
劉芳亮回答說:“現在還不清楚。隻知事情很急,非闖王速回營中不可。空勞你們兩位遠迎,實非得已,萬望不要見怪。”
張可旺冷笑說:“奇怪!奇怪!”
袁宗第對劉芳亮使個眼色,又對張可旺和馬元利一拱手,說聲“對不起,對不起”,率領眾人策馬而去。
李自成回到營盤時,營中所有的帳篷都已拆掉,各種軍需都收拾好了,放在騾子身上,全體將士和眷屬都做好了隨時可戰可走的準備。山口守兵很多,各執弓矢火銃在手。高一功、李過同高夫人立馬山口,等候闖王。闖王問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
高夫人回答說:“王吉元回來隻說出‘闖王中計’四個字,別的話沒說出就斷氣了。據山頭上望風的弟兄稟報,近處山穀中似有人馬移動。看來敬軒定有吞並之意,給吉元知道了。既然這樣,此地不可久留,速走為上。”
闖王憤憤地歎一口氣,決定趕快拉走,保全老八隊留下的這點根子不被吃掉。劉宗敏等有些人忍不住罵張獻忠,他沒做聲。在站隊當兒,他走到廟前看王吉元的屍首,心中十分難過。十二年來,多少貧苦出身的小夥子,懷著忠肝義膽,隨他起義,在他的眼前灑盡了熱血死去,吉元又是一個!闖王左右的親兵親將都懷著滿腔悲憤,含著眼淚,默默地望著死者。片刻過後,自成歎息說:
“吉元雖死,重於泰山!”
雙喜和幾個小將不約而同地說:“我們定要替吉元報仇!”
闖王回顧左右,輕聲說:“要學吉元的榜樣,不光是想著報仇。”
他知道王吉元的寶劍已經在路上失落,隻好吩咐將吉元的劍鞘摘下,交給高夫人保存,作為“念物”,然後命人趕快挖個坑,將死者埋葬。等袁宗第和劉芳亮回到營中,闖王立刻率領全營人馬動身。
當時向東、南兩方都駐有張獻忠的西營人馬,李自成隻能從原路向西北拉走。但是房縣、竹山、竹溪各縣城內和重要鄉鎮關隘都紮有官軍,沿四川省邊界各隘口也紮有官軍。李自成的部隊人數既少,又加四麵皆敵,隻能逃往房縣以西荒無人煙的大山裏邊。在出商洛山以後曾天天盼望同張獻忠會師,共禦官軍,打破楊嗣昌的“圍剿”部署,沒想到剛剛見到獻忠,竟幾乎遭了毒手,不得不倉皇離開。
為怕獻忠追趕,部隊不停地趕路,直到第二天上午,已經逃出二百裏以外,才在荒山中紮營休息,並等候一部分掉隊的步兵。下一步怎麼辦,李自成和親信大將們商議結果,隻有一個上策,就是把人馬分散開,既躲官軍,又躲獻忠,保住部隊不被消滅,以後待機而動,重新大幹。
在這裏休息兩天,人馬尚未分開。掉隊的步兵隻有一部分找回來,其餘的不知去向。第三天上午,出去巡邏的騎兵回營稟報,說十裏外出現了一支官軍,共有四五十人,正向這邊走來;官軍的四個騎兵在前探路,離小隊相離三裏以上。李自成想著這隊官軍背後可能有大隊官軍,命全營立刻準備打仗或轉移地方。他親自帶著李過、吳汝義、雙喜和張鼐,還有大批親兵,策馬奔往幾裏外的小路上察看敵情。
李自成轉過一個山包,同四個在前探路的官軍相遇。相隔不到二百步。那四個人吃了一驚,略一猶豫,繼續策馬前進。張鼐取弓要射,李過趕快用手勢製止。四個人奔到闖王麵前五六丈遠時,翻身下馬,為頭的小校趕快趨前幾步,跪下說道:
“闖王!我家帥爺特命二大人來見闖王,尋找多日,今日方才尋到。小的給闖王請安!”隨即伏地叩頭。
自成害怕中計,既不下馬,也不還禮,神色冷峻,說:“起來吧,不用行禮。你家帥爺是誰?你怎麼知道我是闖王?”
小校站起來躬身叉手回答:“闖王雖不認識小的,小的卻在滎陽大會時見過闖王。我家帥爺姓王,從前是十三家的一個首領,如今駐兵均州。”
闖王恍然明白,說道:“啊,你是不敢稱你家帥爺的名諱!他可是王光恩麼?”
“是,闖王。”
“二大人是誰?是光興麼?”
“是,闖王。”
自成用鼻孔冷笑一聲說:“哼,你們一投降朝廷,連稱呼也變了!從前你們向光興叫二掌盤子的、二掌家的,又叫二帥,如今叫二大人!”
“回闖王,如今也叫他二大人,也叫他二帥。”
“光興現在哪裏?”
“馬上就到。”
“他來見我何事?”
“小的隻聽說我家帥爺命他帶上書信一封並有密話麵談,其他一概不知。”
“你們來了多少人?”
“一共五十個人。”
“是不是大隊人馬尚在後邊?”
“請闖王休要疑心,確實並無別的人馬。”
自成望著李過說:“你帶著弟兄們往前去迎,我回營中等候。”
闖王說罷,就帶著吳汝義、雙喜和張鼐以及親兵們轉回營去。不到一頓飯的時候,王光興來到了。闖王用冷冷淡淡的態度站在帳篷外邊,劉宗敏等重要將領都各回帳中,暫不與他見麵周旋。王光興是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一見自成就滿臉堆笑,趕快作揖叫著:
“李哥,你盤在這個僻靜地方,叫小弟好找!小弟本打算回均州去了,昨日忽然聽到百姓說你盤在這兒,小弟才有緣前來拜謁。李哥近來可好?”
“托福,一切還好。令兄可好?”
“托闖王大哥的福,他也很好,諸事尚稱順遂。”
闖王笑一笑,說:“是的呀,你們都做了官,自然諸事順遂,不像我們這樣日夜提防官軍,不得安生。”
王光興沒有聽明白自成說這話含有挖苦意味,趕快說:“家兄命小弟來見李哥也正是為著這事,想使李哥與貴營全體將士從今後不再東西奔竄,不得安生。”
“啊?……請,請到帳中敘話。”
“請稍等一下,李哥。”王光興向他的親兵一招手,說道:“把禮物送這邊來!”
登時有人牽騾馱子,有人牽馬,來到闖王麵前。王光興笑著說:
“我來的時候,家兄知道李哥困難,特意叫小弟帶來幾石雜糧,幾十匹綢緞,還有五百兩銀子,都馱在騾子上,另外還給李哥一匹戰馬。這實在不成敬意,隻算是千裏敬鵝毛,望李哥笑納。”說畢,深深地躬身作揖。
闖王還禮,說道:“承令兄不棄,命賢弟遠來相看,愚兄已是感激不盡。又蒙厚賜,更不敢當。不過我這裏確實困難,賢弟既然遠道送來,我就權且收下,改日定要重謝。”
闖王隨即吩咐老營總管將糧、銀等物收下。他把王光興讓進帳中,坐下之後,笑著問道:
“老弟此來,有何見教?”
王光興先不說話,取出王光恩的書信和楊嗣昌的諭降書遞給闖王。自成看過,哈哈大笑,把王光恩的書子和楊嗣昌的手諭當麵撕毀,投在地上,收斂了笑容說道:
“子盛,我原來聽說楊嗣昌到處張貼告示,說人人都可招安,隻不許我同敬軒投降,我認為他很知道我李自成的為人。如今他卻改變主意,命令兄勸我投降,實在可笑。自成是甚等之人,難道你弟兄們也不知道麼?”
“李哥,請你不要見怪。家兄同小弟一則是奉督師之命前來,二則也是出於一片好意,想替朋友幫忙。自從你於崇禎十一年春天離開四川以來,奔波逃竄,曆盡艱險。從前跟著高闖王的那幾股子,有的滅亡了,有的降了,隻剩下你這一股。潼關南原一戰,你隻剩十八個人逃出重圍。去年五月間你在商洛山中重樹大旗,很快又陷入重圍,無路可逃。上月官軍一時疏忽,你從武關逃出,身邊隻剩下一千多人。三年來你一敗再敗,一度全軍覆沒,至今一蹶不振,苟延時光。可見天意人事,對你都很不利。李哥雖係硬漢,這樣硬幹下去,自取滅亡,有甚好處?”
自成冷笑著問:“你還有別的話麼?”
王光興竭力裝作毫無懼色,繼續說道:“三天前聽說你已經到興山境內同敬軒合夥,我本來打算轉回均州複命,不必再見李哥。昨天忽聽老百姓說你從興山逃回,盤在這裏,使小弟不能不急來相見。請恕小弟直言,你如今的處境十分不妙。目前湖廣、陝西、四川的官軍雲集附近十餘縣,總數在十萬以上。你既要逃避官軍,又要逃避敬軒,處處陷阱,隨時可亡,如其坐等滅亡,何如早日投誠,不失高官厚祿?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望李哥三思!”
自成虎地站起,一手按著劍柄,說道:“我兵困潼關南原的那天晚上殺大天王高見的事,大概你也聽說過。你弟兄背叛義軍,投降朝廷,為虎作倀,同大天王實是一類的人。今日你來見我,本應將你斬首,以為叛變投降者戒。姑念你們原不是高闖王的人,暫留下你的一顆頭顱,記在賬上,讓你回去向你的大哥複命。望你告訴令兄,務必將我的話轉告楊嗣昌老狗:他不要得意過火,我斷定他的下場不會比他的老子楊鶴好。也告訴你們老大說:我李自成繼高闖王高舉義旗,頂天立地,打不垮,壓不扁,嚇不倒,拉不轉,同你們這班軟骨頭貨壓根兒不是一類人,走的不是一條道。你們自己貪生怕死,希圖富貴,頓忘起義宗旨,向楊嗣昌搖尾乞憐,做了朝廷鷹犬,別夢想我李自成會照著你們的樣兒學。你們自己把臉麵裝進褲襠裏,頭朝下走路,別人怎麼也會那樣呢?你們自己不知羞恥,竟還有臉來向我勸降。哼,可笑!你回去,告訴王光恩:你們甘心做朝廷的小鷹犬決無好下場!”
王光興被罵得臉紅脖子粗,不敢發怒,勉強笑著說:“李哥!咱們各行其是,請不要這樣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