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3 / 3)

“好,有工夫時老子要考考你。真有長進,老子有賞。”獻忠放下雙喜,用兩個指頭擰著張鼐的一隻耳朵,擰得張鼐皺著眉頭。“小鼐子麼?長這麼魁梧了?還想家不想?”

“回敬帥,小將不想家。家裏沒有人啦。”

“小龜兒子,說話也真像個大人一樣!”獻忠又擰著張鼐的臉蛋兒揉了揉,好像想知道他臉上的肌肉瓷實不瓷實。“你瞧,在鳳陽時老子看見你,你才這麼高,”他用手在胸前一比,“是一個半樁娃兒。前年在穀城看見你,你呀,他媽的頂多到老子下頦高。可是轉眼不見,你就像得了雨水的高粱,往上猛一躥,長得同老子一般高啦。哼哼,嘴唇上還生出一些軟毛哩!”他轉向闖王問:“怎麼樣,他打仗還有種?”

自成回答說:“倒還勇敢。”

獻忠拍著張鼐的肩膀說:“小鼐子,你同咱老子都姓張,不如跟老子當兒子吧。哈哈哈……”笑過之後,他對闖王說:“別害怕,我不會奪走你的小愛將。咱是說著玩兒的。”

自成笑著說:“敬軒,你要是喜歡小鼐子,我可以把他送給你,不過,得把你的馬元利或張定國換給我。”

“好家夥,你一點兒不肯吃虧!”

大家都快活地大笑起來,倒把張鼐笑得怪不好意思的,臉頰也紅了。

從兩行恭迎的眾將中走過以後,張獻忠在闖王和幾位大將的陪伴下往營盤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說:

“可惜老神仙沒有來,倒是怪想念他的。”

自成說:“要不是他正在發高燒,我絕不會把他留在商洛山中。”

“聽說郝搖旗不知下落,會不會完蛋了?”

“一點消息也沒有,生死很難說。”

“這小子有點渾,倒是一員戰將,也是寧死不會投降的好漢子。”

“所以他常做些不冒煙兒的事,我還是原諒了他。高闖王親手提拔的戰將,如今剩下的沒幾個了。近來為著他下落不明,我心中很不好受。”

獻忠說:“你也不必心中難過。勤派人探聽消息,說不定他還活著。”

李自成的老營設在一座古廟裏。廟周圍有七八家人家,都是破爛的茅庵草舍。他的部隊都住在廟中和帳篷內,把一個壪子填得滿滿的。營地四麵皆山,旁臨一道山溪。因為周圍沒有戰事,離開大股官軍在一百五十裏以上,也不打算在此地長久駐紮,所以沒有在周圍布置寨柵,隻是在山頭上和山路上派兵把守,嚴密警戒。李自成住在古廟大殿中的神龕旁邊,地上攤著幹草算作臥鋪,好歹找到了一張矮方桌和幾個凳子、草墩子,擺在大殿的門檻外。張獻忠走進山門,看見高夫人站在廟院中迎接他,連忙拱拱手,大聲說:

“哎呀,嫂子!你真是有辦法,竟然在崤函山中牽著幾千官軍團團轉!要不是你前年冬天在豫西拖住賀瘋子,俺李哥在商洛山中還站不住腳跟哩。”

高桂英笑著說:“敬軒,你可不要相信那些謠言。要不是明遠同弟兄們齊心協力,我一個婦道人家有什麼辦法!”

“別過謙。你這個婦道人家可是不凡,講鬥智鬥勇,許多男將也得輸你一著棋。”

“瞎說!幾年不見你八大王,你倒成了高帽販子啦。”

大家說笑著,把張獻忠讓到大殿的前簷下坐下,他的親兵和幾名親將都坐在山門下吃茶,有的出去找熟人閑話。闖王這邊,隻留下幾位大將相陪,其餘的也都散了。獻忠口渴了,咕咚咕咚喝了半碗茶,抬頭問道:

“李哥,今後有什麼打算?”

闖王說:“我自己兵力單薄,特來投靠你,打算跟你在一起抵抗官軍。一到這裏,你就派人送來了糧食、油、鹽接濟,還送來幾隻豬、羊。你這份厚情,我們全營上下都十分感激。好在咱們是好朋友,多的感激話我就不說啦。”

“嘿,這一點小小接濟算得什麼,不值一提!你們來得正好,我正盼望你來助我一臂之力,給楊嗣昌一點教訓。快別說你是來投靠我。咱們是足幫手,手幫足。”

“如今你的人馬比我多得多,自然是我來投靠你。”

“雖說我的人馬較多,可是今年春天我的流年不利,在瑪瑙山也吃了虧,人馬損失了一兩千,軍需甲仗也失去不少。”

自成說:“我們在商洛山中聽謠傳說你在瑪瑙山吃虧很大,還說你的精銳損失快完了,隻剩下千把人。我們很焦急,直到過了漢水,才知道所傳不實,放下心來。”

獻忠哈哈地大笑起來,說:“見他娘的鬼!官軍慣會虛報戰功,不怕別人笑掉牙齒。不是我的精銳損失殆盡,倒是我的九個老婆丟掉了七個是真的。左良玉把她們得了去,送給楊嗣昌,關在襄陽監中。”

田見秀啊了一聲,又連著嘖嘖兩聲。獻忠滿不在乎地望著他笑笑,說:

“玉峰,你不用咂嘴。隻要我張獻忠的人馬在,丟掉幾個老婆算不了什麼。隻要咱打了勝仗,還怕天底下沒有俊俏女人?”

高夫人正在東廡簷下同姑娘們一起替將士們補衣服,聽到獻忠的話,忍不住抬起頭來笑著說:

“敬軒,你的五個老婆下在監裏你也不心疼,你太不把女人當人啦。難道女人在你們男人眼裏不如一件衣服麼?”

獻忠趕快拱手說:“啊呀,沒想到這話給嫂子聽見啦。失言,失言。哈哈哈哈……”笑過以後,他鄭重其事地問闖王:“自成,你真願意同我合夥麼?”

“不真心打算同你合夥,我們也不會來到這兒。”

田見秀接著說:“今後諸事得仰仗敬帥。”

劉宗敏也接著說:“大敵當前,咱們隻有擰成一股繩兒,才能夠打敗官軍。”

自成又說:“說老實話,今後什麼時候需要衝鋒陷陣,敬軒,隻要你嘴角一動,我們決不會遲誤不前。”

獻忠轉著大眼珠慢慢地把大家瞅了一遍,伸伸舌頭,把手中的胡子一拋,哈哈大笑幾聲,隨即說:

“乖乖!你們是怎麼了?說話這麼客氣幹嗎?把俺老張當外人看麼?”

李過說:“並非把敬帥當外人看待,我們確實是一片誠意仰仗敬帥。”

獻忠說:“喝,我老張能吃幾個蒸饃,你們還不清楚?你們越說客氣話越顯得咱們之間生分了。照說,弟不壓兄,應該請自成哥總指揮兩家人馬才是正理。可是怕手下人意見不一,多生枝節,我就不提這個話了。李哥,你比我多讀幾句書,比我見識高。我有想不到的地方,請你隨時指點。咱弟兄們風雨同舟,齊心向前,別的話全不用講。”

大家聽了他的話,一麵點頭稱是,一麵還是說一定要請他遇事多做主,方好協力作戰。張獻忠站起來說:

“老哥老弟們,補之老侄,客氣話都快收起吧。今日蒙你們大家不棄,肯來找我老張,咱張獻忠磕頭歡迎。”他向大家作了一個羅圈揖,接著說:“為著表一表咱張獻忠的一點誠意,我來的時候已經囑咐安排明日的酒宴,為你們大家接風。務請你們這邊大小將領賞光,明日上午去白羊寨敝營赴宴,兩家人在一起痛快一番。這個接風酒宴也算是慶賀咱弟兄們攏家。”

當獻忠站起來時,大家也都站起來。聽獻忠邀請明日去赴宴,李自成說:

“敬軒,你的盛情我們一定領,不過明日用不著我們一窩子都去,隻我同捷軒、玉峰去就夠啦。”

“不,那你是不抬舉我,不給麵子!常言道,治席容易請客難,真不假。反正,俺老張是一片誠意,賞不賞麵子看你們。另外,請你們明天把人馬開到白羊山下邊紮營。我已經命將士們把李家坪讓出來給你駐紮,一則那裏房子多,二則同我的老營很近,有事好隨時商量。明天一吃過早飯就開去好不好?”

自成笑著說:“你真是個火燒脾氣!明天上午又請我們去吃酒,又叫我們移營,怎麼這樣急?”

獻忠說:“要是你們覺得明天前半晌移營太急促,午飯後移營也好。”

大家同獻忠重新坐下。闖王同劉宗敏和田見秀交換一點意見,隨即對獻忠說:

“既然你把李家坪騰出來,我們決定明日下午移營。如今初到此間,一切尚未就緒,營中不可疏忽大意,必須有將領主持。還是我剛才說的辦法:我同捷軒、玉峰明天中午去吃你的酒席,別的人一概不去。”

“怎麼,你替我節省?這可不成!酒席已經準備啦,你叫我怎麼辦?客人請不到,你叫我在將士們麵前怎麼下台?我能把臉裝進褲襠裏?李哥,一句話,至少你們去二十位將領,不能再少!”

自成同大家互相觀望,既怕辜負了張獻忠的一片誠意,又不願去的將領太多,使營中空虛,萬一有緊急事故不好應付。自成想了一下,說:

“敬軒,這樣吧,在座的幾位大將全去,其餘將領一個不去,照料移營。你看,這樣好吧?”

張獻忠無可奈何地說:“唉,隻好如此吧,咱們一言為定,請不要等我催請。你們明天前半晌早點動身,我派可旺同元利在半路迎接。”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張獻忠因為在晚飯後還要回白羊山,催著拿飯。高夫人已經丟下針線活,在廚房中幫忙做菜,探出頭來笑著說:

“敬軒,你別催,菜還沒有炒好哩。”

“哎,嫂子,我知道你們過日子一向儉樸,很少動腥葷。其實如今用不著替我炒菜,隻用筷子蘸清水在桌上畫一盤子紅燒豬肉就行啦。”

大家被他的這句話逗得哄然大笑。

晚飯桌上,賓主談得十分融洽。除談些兩年來的打仗情形和各地義軍消息,也談到羅汝才。但獻忠卻隱瞞了曹操即將來到的消息,說道:

“曹操在大寧和大昌一帶,想渡過大寧河入川,卻被母將秦良玉擋住,苦沒辦法,派人來向我求援。咱們在這兒再休息十天半月,一同入川吧。大寧河算得什麼?它能擋住曹操擋不住咱們。不管它水流多急,老子立馬河邊,有畏縮不前的立即斬首,看誰敢不舍命搶渡。別說是大寧河,大海也能過去!”

晚飯畢,張獻忠同親兵們動身回白羊山。闖王同眾位大將把客人送出一裏以外,望著他們的燈籠火把走遠了才轉回營盤,到古廟大殿中閑談一陣。大家雖然都明白同張獻忠不容易長久相處,但決沒有想到他目前就起了吞並的心。把明天移營的事商量一下,各自休息去了。

深夜,張獻忠的一起人馬仍在崎嶇的山路上走著,快到白羊寨了。徐以顯同張可旺帶著一群親兵在路上迎他。回到老營,張獻忠屏退從人,小聲對他們說:

“明天上午自成同他的幾位大將前來赴席,其餘的將領率領人馬在下午移營。看樣兒不會變卦,你們快去暗中準備。務要機密,萬不能走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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