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帥,闖王待我很好。”
“你是回‘娘家’走親戚麼?好吧,你龜兒子住在白羊寨玩耍幾天吧,沒有零用錢,去問咱們老營總管要,就說你已經見過老子啦。”
“謝謝大帥!”
袁宗第同獻忠攜手進入上房,坐下之後,先回答了獻忠所問的話,接著說道:
“我們在商洛山中拖住了兩萬多官軍,使鄭崇儉不能派大軍進入湖廣。近來聽說敬帥在瑪瑙山吃了點虧,我們也怕長久留在商洛山會坐吃山空,所以闖王就帶著一部分人馬從武關突圍出來,到這裏來同敬帥會合。咱們同曹操三股兒擰成一根繩,齊心合力對付楊嗣昌準能取勝。敬帥,你的力量大,我們以後諸事多仰仗你啦。”
“什麼話,什麼話。我同你們都不是外人,如今水幫魚,魚幫水,說什麼仰仗!夥計,自成為什麼不同你一道來?”
“自成本來今天要親自來的,因為路途勞頓,身上偶覺不適,臨時隻好命我前來拜謁,說明前來會合之意,並問大家朋友們好。自成今日稍作休息,明日就親自來了。”
“既然自成身上有點不舒服,讓他好生休息,咱老張今天就去看他。一兩年沒見他,真是想念!”
獻忠問了問商洛山中的困守和突圍經過以及沿途情形,隨即把總管叫來,命他趕快派人向闖王的駐地送去二十石大米和一些油鹽,還有幾隻豬、羊。袁宗第對獻忠的慷慨熱情,代闖王表示感謝。獻忠手下幾個同宗第熟識的將領都來老營看他,互相問長問短。袁宗第雖然留心察言觀色,但是看不出獻忠和他的左右將領懷有什麼惡意。
午宴一畢,袁宗第向獻忠告辭。獻忠本來準備同宗第一道去看闖王,因曹操派人送來一封密書,他隻好讓宗第先走,說:
“漢舉,你回去告訴自成,就說我把一件事情辦畢就去看他和眾位朋友。黃昏前我一定趕到,在你們那裏談談話,夜裏回白羊寨。”
袁宗第替李自成一再謙謝,請獻忠不要親自前去,但獻忠哪裏肯聽,說道:
“老弟,你知道咱老張的脾氣。咱沒有事還在屋裏坐不住,何況是自成同眾位朋友來啦。我說今天下午去就一定去,沒有二話!”
把袁宗第一送走,張獻忠立刻把徐以顯叫到麵前,秘密計議。因為今天中午忽然得到羅汝才派人前來下書,說他已經從大昌動身,將在一二日內趕到白羊山同獻忠計議軍事,所以獻忠對昨天晚上徐以顯和張可旺向他建議如何處置李自成的事改變了主意。他不願把這事做得過急,想等曹操到後,請曹操勸自成取消闖王稱號,歸到他的大旗下邊。徐以顯聽獻忠說出這個打算之後,馬上搖搖頭說:
“大帥差矣。曹帥遇事老謀深算,狡詐異常,豈肯聽大帥隨便擺布,隨便指示?他近一年半以來雖常以大帥之‘馬首是瞻’,然而他不是大帥部將,也不會屈居人下。今日有李自成的闖王名號在,他的曹營、自成的闖營和我們的西營可以成為鼎足之勢。他深知一旦闖營沒有了,下一步就會吞並他的曹營,他怎肯替大帥勸說李自成撤銷‘闖’字旗號?除掉闖王的事,貴在神速。等曹帥來到,鑼鼓已罷,他想替自成說話也來不及了。”
“他看見咱們並未同他計議就吃掉闖營,豈不寒心?”
“他自然會感到寒心。然而木已成舟,他自己勢孤力單,怕他不俯首帖耳?目前官軍勢大,他不得不與我營共進退,奉大帥為盟主。等將來打敗了官軍,他肯效忠大帥就留下他,否則就收拾了他。自古馬上得天下者,無不剪滅群雄。隻知除暴政,伐昏主,而不知剪滅群雄,徒為別人清道耳,何能得天下!”
獻忠擰著大胡子默默不語。李自成確實不是一般義軍領袖,勸他取消闖王稱號已經不是一件小事,倘若不幸勸說不成,將他與劉宗敏、李過、高一功等一齊殺掉,各處義軍將會如何看法?難道不太早麼?這些問題到今天仍使他躊躇不決。徐以顯打量一下獻忠的神情,又說:
“請大帥不要因曹帥將到而忽生猶豫。我熟讀史冊,留心曆代興亡之跡,深知凡創業之君與有為之主,必有其所以成功之道。……”
獻忠截住說:“我知道,不外乎收買民心,延攬英雄,這話你不說咱也知道。在穀城屯兵時秋毫無犯,專整土豪大戶,如今到這裏仍然是秋毫無犯,這不是收買民心是個屌?咱們這兒兵多將廣,連你這種有本事的人也請來做軍師,能說咱老張不延攬英雄?”
“我所要說的並不在此。收買民心與延攬英雄為自古建大業者成功之本,自不待言。然除此外必須輔之以三樣行事,即心狠、手辣、臉厚。這三樣行事我無以名之,姑名之曰‘成大功者的六字真言’。當心狠時必須心狠,當手辣時必須手辣。大帥一聽說曹帥將至而忽然心軟手軟,何能成就大事?”
張獻忠雖然常同徐以顯談心腹話,都認為有時很需要心狠手辣,但是自來沒聽到徐以顯談臉厚也是成功立業的一個法兒。他心中不以為然,笑著罵道:
“你說的算個雞巴。老子從沒有聽說過成大事立大業的人還必須臉皮子厚!瞎扯,滾你的‘六字真言’!”
徐以顯不慌不忙地說:“大帥,越王勾踐兵敗之後,立誌報仇,奴顏婢膝地服侍吳王,還嚐過吳王的大便,算不算臉厚?”
獻忠點點頭,拈著長須說:“這倒真是臉厚,可是他不得已,隻好施用小計,保性命,圖恢複。還有麼?”
“還有,還有。”
徐以顯從秦、漢說下來,舉出了許多曆史人物來作例證。張獻忠哈哈大笑,但心中罵道:“這狗日的,平日看書看邪啦,一肚子歪心眼兒,在老子手下隻可用你一時,久後必成禍害!”他隱藏著對徐以顯的蔑視,親切地罵道:
“你們這號讀書人,死後一定下拔舌地獄!夥計,這‘六字真言’是你自家讀書想出來的?”
“不是。我從前有個老師,是一個很有才學的舉人,幾次會試不第,不曾做官,滿腹牢騷,在穀城南山中隱居教書。他喜讀史鑒,得出這‘六字真言’。我認為很有道理。”
獻忠又笑著罵道:“哈哈,你們這班舉人、秀才,喂飽了孔、孟的書,並不是滿腹裝著仁義道德,倒裝著你們的‘六字真言’!”
徐以顯說:“大帥,這才叫善於讀書。細看孔聖人一生行事,也是按照這‘六字真言’。隻是他老人家光做不說,所以沒有經弟子們記在《論語》裏邊。”
獻忠忍不住縱聲大笑,幾乎連吃的酒飯都噴出來了。笑過一陣之後,他雖然思想上接受了徐以顯的一些影響,但還是用嘲諷的眼神瞧了軍師片刻,然後說:
“老徐,這可是你們舉人、秀才揭了你們祖師爺的老底兒!”又笑一陣,他接著說:“算啦,少扯廢話。收拾李自成的事,要不要等曹操來了以後再做決定?”
“依我說,大帥,要在曹帥來到之前辦完這事。”
張獻忠把大胡子往下一捋,站起來說:“好,依你的,就按照你同可旺的主意行事!”
徐以顯走後,張獻忠把徐所說的“六字真言”想了一下,忽然聯想到自己在穀城那段“偽降”和用跪拜大禮迎接林銘球的事,不禁感到臉上熱辣辣的,自認為在這種地方不如李自成寧折不彎。又過片刻,他的思想才重新轉到李自成的身上。他毫不猶豫,率領一群親兵親將出發了。
張獻忠一行人馬離闖王的營盤還有三裏遠,李闖王已經得到了在山頭上放哨的士兵飛報,趕快率領幾十位大小將領走出營盤,到半裏外的山口外邊迎候。相距十來丈遠,張獻忠就跳下馬,一邊向前走一邊向闖王和大家連連拱手,大聲說:
“好家夥,你們抬起老窩子來迎我,俺老張可折罪不起!”不等闖王開口,他搶前幾步,拉住了迎上來的闖王的手,熱情地叫道:“李哥,咱弟兄倆又會合到一起啦!怎麼樣?咱老張說在去年端陽節動手反出穀城,沒有食言吧?說話算數吧?”說畢,哈哈地大笑起來。這笑聲是那麼洪亮,把藏在三十丈外深草中的一對野雞驚得撲嚕嚕飛往別處。隨即他望著劉宗敏和田見秀說:“老劉、老田,四年不見了,龜兒子才不想你們!一聽說你們全到了,把我老張喜得一跳八丈高。”
劉宗敏和田見秀同聲回答:“我們也常在想念八大王。”
張獻忠用滑稽的眼神瞅著他們,說:“好,我想念你們,你們也想念我,咱弟兄們到底是一條心!”又是一陣大笑。隨即抓住高一功問:“高大舅,聽說你前年在潼關掛彩很重,如今不礙事吧?”
高一功回答說:“托敬帥的福,沒有落什麼殘疾。”
“好,好。俗話說,‘吉人自有天相’。”獻忠又轉向劉宗敏:“捷軒,聽說你那匹好馬在潼關大戰時死了,如今可有好馬騎?”
“我又弄到一匹,雖不如原來的那一匹,也還將就可用。”
“我那裏有幾匹好馬,你隨便去挑一匹吧。在戰場上,像你這樣的虎將沒有一匹得力的牲口可不行。”
“謝謝敬帥。我的這匹馬還算得力。倘若不是這匹馬,我還過不來漢水哩。”
對跟在闖王身旁的每個大將,張獻忠都親熱地寒暄幾句,然後由闖王等眾人陪著往前走。幾十名二級以下的將領早已由吳汝義領隊,分作兩行,夾道恭立,迎接獻忠,十分整肅,鴉雀無聲,但見眉宇間喜氣洋溢。這喜氣確是他們的真情流露。經過幾年苦戰,誰對今天的會師不感到衷心的高興和振奮呢?當獻忠走近恭立道旁的眾將時,吳汝義躬身叉手,代表大家說:
“恭迎敬帥!”
大小將領同時跟著叉手行禮,十分整齊。獻忠望望兩行眾將,又回頭望望闖王,笑著說:
“怎麼,還來這一套?嗨,你們真是多禮!”他忙向眾將拱手還禮,說:“算了,算了。咱老張是個粗人,到你們這兒又不是外人,用不著這一套。再說,你們還缺少鼓樂哩。”
吳汝義說:“回敬帥,我們的樂隊在前年打光了。下次迎接敬帥,一定要放炮,奏樂。”
獻忠在汝義的肩頭上重重一拍,大聲說:“好啊,小吳!你倒一點兒也不泄氣!”
他從路兩旁恭迎的將領中間走過時,不斷地同認識的將領打招呼,甚至開句把玩笑,使大家深感到他對人親熱、隨便,沒有架子。走到雙喜和張鼐麵前時,他伸手捏住雙喜的下巴,把他的臉孔端起來,叫著說:
“好小子,老子一年多沒見你,你往上猛一躥,差不多跟老子一般高,長成大人了。怎麼,雙喜兒,箭法可有長進麼?”
雙喜的臉紅了,恭敬地回答說:“小侄不斷練習,稍有長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