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 / 3)

曆史上最傑出的軍事天才也會有失誤的時候。李自成前年十月間進入潼關南原的包圍圈中,致使全軍覆沒,是一次失誤;如今在這裏停下休息,也是一次失誤,使義軍失去占領白河縣城的機會,還不得不付出較大的代價才能夠強渡漢水。他向兩個當地老百姓打聽的消息實際在半日來已經起了變化,隻是因為山中交通阻塞,新情況尚無人帶到鄉下。一天前,賀人龍已經得到了李自成逃出武關往西來的塘報。由於李自成走的是最艱險的山路,往往為攀登一座大山或越過一道山澗不得不花費很多時間,過山陽後又向北繞了個大圈子,所以盡管他在出武關三天後才被鄭崇儉發現,但是十萬火急的塘報卻趕在他的前邊飛到了賀人龍的手裏。賀瘋子立刻親自率領人馬奔救白河,截擊闖王。駐紮在山陽境內參加圍攻商洛山的官軍得到塘報更快,抽出兩千人輕裝追趕。所幸的是,奉命追趕的兩千官軍震於李自成和這支義軍的威名,害怕吃虧,總是故意同義軍相距一天的路程。快進入白河境時,他們相信白河縣城必會有官軍攔截,就膽大起來,加緊前進,企圖在白河縣附近夾擊義軍。在今天黃昏時,這一支追兵離義軍不到三十裏了。

當將士們休息時候,李自成處理了幾項重要軍務,因心中有事,僅僅矇矓片時,便一乍醒來,不再入睡。後來他從一棵樹下站起來,在宿營地走了一遍。正走著,他聽見附近大石後的火光紅處有王長順的聲音在說:

“老弟,你是商洛山中人,投闖王不到一年,見過的世麵太小。這算什麼苦?算個!崇禎八年正月間,冰雪蓋野,天寒地凍,我們隨著高闖王從河南榮陽動身,一路往東打,不到半個月就打破鳳陽。要說苦,那才真算苦,可是大家一心想著打勝仗,一心想著去破皇陵,誰也沒想到苦。十一年春天,俺們隨李闖王退出四川。因為洪承疇堵住劍門,俺們隻好走鬆潘小道,翻過雪山,才到了階州境內。後來又到了西番地,整整一個月一邊走一邊同曹變蛟打仗,人不解甲,馬不卸鞍,找不到糧食就殺馬充饑。離青海湖隻剩下幾天路程了,闖王帶著俺們折往北去,才把官軍甩掉。後來我們從嘉峪關附近出了長城,遊蕩了半個月,沒有東西吃,又從蘭州附近進長城。那才真叫苦。這幾天的行軍算個尿!”停一停,王長順又接著說:“你年紀太輕,投闖王以前是一個莊稼漢,隻知道跟在牛屁股後從地這頭走到地那頭,上街趕回集好像出遠門兒,懂得什麼叫走路?見過什麼世麵?那樣活到老也是白活。趁年輕,隨著闖王山南海北地跑一跑,說不定你們日後會立下汗馬功勞,成個氣候。即使你成不了大氣候,老啦在兒孫麵前也有閑話可說。要不兒孫們圍著你聽古今,你捋捋胡子,不念不念嘴,有什麼好說的?”

火邊發出來兩個小夥子的嘻嘻笑聲。隨即一個小夥子的聲音說:

“王大伯,你這麼一說,把我的瞌睡也說跑了。”

自成轉過大石那邊,看見王長順在幫助兩個年輕的火頭軍燒火做飯,飯已經做熟了。他叫聲“長順!”等王長順和兩個小夥子轉過頭來,他接著問:

“你為什麼不睡一會兒?”

長順連忙回答說:“今天下午路不險,我在馬上晃呀晃地,睡過一大陣。再說人過四十以後,瞌睡沒有那麼多,剛才同這兩個弟兄一說話,就把瞌睡混跑了。”

“你還是睡一陣好。年紀大了,又掛過多次彩,這幾天日夜奔波,也夠嗆。”

“闖王,你放心,我這把窮骨頭越老越硬,累不垮哩。再說,如今已經快二更啦,還睡個什麼呢?”

闖王望望北鬥星斜垂的勺把子,便不再做聲,轉身走了。王長順追在闖王背後說:

“闖王,我看說不定在白河縣會同賀瘋子打一仗……”

闖王截住問:“你怎麼知道明天會同賀瘋子在白河打仗?”

“我擔心咱們出武關這些天,賀瘋子會知道咱們的行蹤,在白河縣迎接咱們。”

闖王點點頭:“我剛才也想到這一層。可是聽說賀瘋子駐在平利西邊,縱然他知道咱們行蹤,他也不一定會來得這麼快。”

“不管明天看見看不見賀瘋子,反正得把咱們的戰馬先喂飽。剛才我替你的烏龍駒、夫人的玉花驄、總哨劉爺的雪獅子全都喂了黑豆。還剩下一捧黑豆喂了黑妞兒——啊,你看我,又叫她從前的小名兒!——喂了慧劍的大青騾。這姑娘年紀小,也不像慧梅們行軍慣了,這幾天瘦得很多,眼眶綻大了,我看著就心疼,所以也給大青騾喂點黑豆。”

“烏龍駒和玉花驄都有馬夫,劉爺的雪獅子也有馬夫,各有專責,你如今是老營的馬夫頭,告馬夫們說一聲就是了,何必你親自喂?你總愛在路上找活幹,不歇歇!”

“幾個馬夫都是年輕人,讓他們多睡睡吧。我年紀大,瞌睡少。”

自成轉往別處,迎麵遇見中軍吳汝義,就吩咐中軍派人傳呼將士們趕快起來吃飯,準備出發。寂靜的山腳下登時不寂靜了。

義軍為不使火光被遠處看見,埋鍋造飯的地方都是在大石背後,密林深處,或比較隱蔽的山溝中。追擊的官軍隻曉得農民軍早就過去,連夜奔向白河,沒料到李自成會在這個山腳下從黃昏前停留到二更時候。他們黃昏後稍作休息,吃點幹糧,繼續追趕。官軍不像李自成部隊一貫行動詭秘,紀律森嚴。他們為著走路方便,燈籠火把齊點,走在荒山中遠望像一條蜿蜒曲折、斷斷續續的火龍。

李自成坐在一塊石頭上,正在吃飯。一個騎馬巡邏的小校來到麵前,向他稟報說後邊來了追兵,離此地七八裏路,人馬眾多,燈光望不到頭。自成三口兩口把飯吃完,告訴幾位大將整隊動身,還按照原計劃襲占白河,隻把袁宗第和郝搖旗的斷後部隊留下。並命人趕快將所有土灶和火堆弄滅,但不得用水澆濕,也不得顯出用腳踐踏的痕跡。他帶著袁宗第和郝搖旗登上一個高處,瞭望一陣,下來對他們說:

“官軍燈光零亂,行進很慢,看來一定都是步兵,十分疲憊,部伍不整。這兒不適宜騎戰,你們把馬匹留在別處,漢舉率領三百弟兄埋伏在這附近樹林中,搖旗率領二百弟兄往東走一裏路,在路旁的樹林中埋伏好。官兵到此處必會停下來。等大部分官軍來到此地,亂哄哄的,漢舉突然一聲呐喊,猛砍猛殺。搖旗聽見漢舉這邊動手,也立刻殺出,截斷官軍尾巴。這樣準可以少勝眾,把王八蛋殺得潰不成軍。你們殺散官軍之後,立刻追趕大隊,千萬不要戀戰,不要拾取官軍輜重。我擔心賀人龍在白河有了準備,咱們必須越快越好,拚全力殺敗老賀,渡過漢水。”

宗第問:“要是官軍在這兒不停下休息,繼續追趕,我把狗日的攔腰斬斷好不好?”

“要是那樣,你就放過前隊,攔腰斬斷,搖旗斬尾,我另外派人攔頭痛擊。不過,我看他們八成會在這兒停下。”

他微微一笑,叫親兵找塊白布,從土灶中取根桴炭,寫了八個大字:

前有伏兵 萬勿追趕

寫畢,他親自用石頭將白布壓在小路中間,帶著親兵們上馬走了。

大隊人馬正在前進,被一道幾丈深的山溝阻住。溝上原有獨木橋,已經半朽,不但騎兵沒法通過,連步兵也不好走。別處更無路越過這道深溝,隻好伐木架橋,越快越好。偏偏近處沒有樹林,劉宗敏和李過親自同一大群弟兄到一裏外砍伐樹木。李自成下了烏龍駒,默不做聲,立在馬頭邊等候,聽著丁丁的伐木聲,李自成心急如焚,隻覺得樹木伐得太慢。幾次他想派人去催,但又想著既然捷軒和補之都親自去了,還以不必催促為是。

全隊將士都很焦急。他們對追兵不大在意,而是擔心這麼一耽誤,黎明前再快也沒法趕到白河,天色一亮,被敵人發覺,想襲占城池和渡口就困難了。幸而他們還沒有想到賀人龍搶先一步到了白河,而擔心這一層的隻有闖王、高夫人和少數幾位大將。高一功提著馬鞭子走到闖王身邊,小聲說:

“這可是上水船偏遇著頂頭風。”

高夫人咕噥一句:“是遇著一個淺灘。”

李自成沒有做聲。他覺得這樣耽擱下去,他的根根頭發和胡子都會急白。

人群中不斷有低語聲,聽不清楚,後來聽見王長順的聲音稍微大一點,說:

“都別擔心,隻要有咱們闖王同幾位大將率領著,大白天搶渡漢水也不困難。咱們這些大將,哪個不是天上的星宿下界?賀人龍算個屌!同他不止交戰過三次兩次了。我不是吹的,咱們總哨劉爺大喝一聲,準叫他渾身打顫,抱不住馬鞍橋。你們別笑,我說的全是實話。咱們總哨劉爺在睡夢中打個噴嚏還嚇死一隻老虎,這可是我親眼見的!”

一個商州的口音問:“怎麼打個噴嚏會嚇死老虎?”

長順接著說:“這是前年夏天的事。那時我們進入長城,衝過洮州,奔到階州東南略陽、寧強一帶的大山裏休息過夏。闖王令全軍分成許多股,分散盤踞,分頭打糧,官軍來少啦就收拾它,來多啦就讓開,同它在山中推磨。總哨劉爺沒有隨著老營一道,盤的地方離老營大約有一百多裏。這天他有事來老營,一時大意,隻帶了十幾個親兵。不料路上遇到一百多官兵,惡戰一場,殺死了很多官兵,劉爺的身邊隻剩下三四個人,馬匹也都死傷完了。好則天色晚,又無月色,黑漆漆的,他就趁機擺脫官軍,摸黑路往老營走。走了大半夜,實在困乏,肚子又餓,就在離老營十來裏的地方坐在山路上休息,不想一坐下就往路上一倒,仰麵朝天,呼呼睡熟。幾個親兵也跟著睡下,睡得像死人一樣。這時忽起一陣怪風,樹枝刷刷搖晃,有一隻老虎從山坡上下來……”

有一個蒼啞的聲音問一句:“為什麼老虎出來要刮風?”

長順回答說:“古話說:‘雲從龍,風從虎’嘛。”

蒼啞的聲音說:“我們在野人峪的山上也趕過老虎,可沒有看見刮風。”

另一個聲音說:“別打岔,讓王大伯說完。”

長順接著說:“老虎是不隨便吃人的。它吃活人不吃死人。它走到劉爺身邊,不知道劉爺是活人還是死人,用鼻子挨近劉爺的臉上聞聞,它的又長又硬的胡子有兩根插進劉爺的鼻孔裏邊。老虎一聞是活人,正要張大血口去吃劉爺,不料劉爺在夢中鼻子癢得難受,猛打一個噴嚏,把老虎嚇得跳起幾尺高。老虎落下來時偏了一點,落到路旁十來丈深的山溝裏,活活地摔死啦。”

聽眾中進出來忍抑不住的笑聲。慧劍站在大青騾子旁邊,靠著鞍子一邊矇矓睡覺一邊聽長順說話,大家的笑聲把她驚醒,前額碰在鞍子上,睜開眼睛,含糊地小聲問:

“王大伯,可是真的?”

王長順說:“怎麼不真?老虎出來時刮風不刮風,那是我說順了口,隨便加的,可是劉爺打個噴嚏送了一隻老虎的命卻是千真萬確的。劉爺打過噴嚏後一乍醒來,自己也嚇一跳:乖乖,夜裏怎麼沒看清,糊裏糊塗睡在這個要命的地方,一邊靠山,一邊是懸崖峭壁!他到了老營一說,我們去了十幾個人,把老虎找到,抬回老營。老虎皮給劉爺做了馬鞍韂,肉給大家吃了,骨頭給尚神仙做虎骨酒,還熬了膏藥。這都是千真萬確的!”

聽眾裏有人又快活又敬佩地笑著點頭,有人發出來嘖嘖聲,瞌睡都沒有了。王長順又說道:

“老虎為什麼不能吃總哨劉爺?為什麼劉爺不早不晚,恰在老虎張大嘴的時候像打雷似的打個響噴嚏?這就是因為咱們劉爺和許多將爺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來保闖王的,老虎頂多隻能聞聞,不能傷害。賀瘋子算什麼?他能夠攔住咱們從白河縣過漢水麼?你們這些新弟兄還沒有見過劉爺在戰場上多麼厲害。到白河要是遇到官軍攔路,你們瞧瞧!”

高夫人望著闖王微微一笑,小聲說:“長順比年輕人身體差,這些日子把他的馬跑瘦得露著骨頭,他自己也眼窩塌下去,可是你瞧他多快活,還常常說笑話替別人解乏!”

突然從背後幾裏外傳過來喊殺聲,使全體將士都轉過頭去傾聽。李自成派親兵把李友叫到麵前,命令說:

“你帶一百騎兵去看看,幫他把追兵收拾了。殺敗追兵之後,你們大家趕快回來,不要耽擱時間。”

劉宗敏和李過把樹木運回來了。他們對於背後的喊殺聲好像全不放在心上,隻是看著弟兄們迅速架橋。農民軍對架橋是有經驗的。他們不砍大樹,因為大樹砍斷費事,砍去枝子費事,抬運困難,並排放下時中間縫子太大。他們一律選擇碗口粗的小樹。今天恰好遇到杉樹林,就砍了十幾棵杉樹抬回來,並排架好,每端兩邊各釘一根橛子,以防散開,又割了捆草鋪在上邊。不到片刻工夫,大軍開始過橋了。

李自成命吳汝義派一個小校帶十名弟兄看守木橋,多預備幹草和幹樹枝子,隻等殺敗追兵的將士們回到橋這邊,便放火把橋燒毀。為著等候袁宗第等的戰報,他走在老營人馬的後邊,邊走邊聽著遠處的呐喊聲。過了不久,背後的喊殺聲就聽不見了。人馬匆匆趕路,從前頭向後傳著一個口令:“傳!不許說話!步兵叉子放開!”這聲音傳到李自成這裏,他也像將士們一樣重複一遍。他的親將和親兵接著把這個口令向後傳去。

又過了不到一個更次,袁宗第等率領著幾百得勝的騎兵追上大隊。原來當追兵到了義軍埋鍋造飯的山下時,看見土灶中灰燼已冷,想著義軍必然已經走得很遠,沒法追上。大家十分疲困,本來就心中怨天怨地,渴望休息,這時見這裏比較平坦,又背風,且有李自成留下的現成土灶,便紛紛坐下去,吵嚷著要在此處宿營。偏在這時,有人在小路上發現了李自成留下的那塊白布,看了上邊的八個字,越發不願再向前追。人們說李自成留的話是實話,前邊必有埋伏,咱不追就各不相犯,咱要追就對咱不客氣,這叫做先把話說明白,明人不做暗事。雖然也有少數人怕李自成在近處確有埋伏,但是他們的話多數人都不願聽。大家有坐下的,有躺下的,有開始點火,準備取水做飯的,亂哄哄地等候主將。袁宗第的人馬突然呐喊殺出,郝搖旗隨即從後邊殺出,把官軍殺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幾乎把主將活捉到手。李友趕到時,戰事已經結束。他們又殺了些藏在樹林中和荒草中的人,便上馬追趕大隊。這一仗,義軍的死傷微不足道,而追兵卻完全潰散。

勝利的消息立刻由老營傳遍全軍,激勵了全軍將士,精神為之振奮,加快前進。

天色漸漸亮了,又漸漸大亮了。離白河渡口還有五六裏路。李自成要在拂曉前過漢水襲占白河縣城的打算已經吹了。他正在後悔昨晚不該停下休息過久,忽然得到斥候騎兵報告,說白河城上旗幟稀疏,靜悄悄的,城外也很靜,看不見老百姓進城趕集,聽百姓說,五更時城中城外有人喊馬嘶之聲,不知何故。闖王一聽,心中猜想,必是有大隊官軍開到白河,做了準備,說不定賀人龍也親自趕到。他同幾位大將在馬上一商量,退回去另找渡口也不好辦,隻好拚力奪取白河渡口,強渡漢水。於是他同劉宗敏和李過率領著騎兵主力,向白河渡口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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