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蘭峪戰鬥之後,李自成一方麵準備迎擊官軍大舉進犯,一方麵加緊準備,等待機會突圍。到了三月將盡,突然發現駐守桃花鋪的敵軍撤走了。他立刻派人占領了桃花鋪,並且派遊騎進到離武關不遠的地方,偵察官軍的另外動靜。據百姓傳說,張獻忠和羅汝才都在鄂西山中,楊嗣昌正在調集大軍將他們分別包圍,限期殲滅,並說駐守武關的官軍也準備撤走,調往鄂西,武關寨內的許多糧食和各種軍需已經開始在夜間運走。李自成的遊騎捉到了一個出武關砍柴的官兵,問了口供,同老百姓傳說的基本相同。這事使李自成的心中捉摸不定,不相信官軍會放棄武關天險。他越發多派人打探武關虛實,準備在時機到來時突然奪取武關,衝殺出去。
過了幾天,四月上旬,果然官軍在一夜之間從武關撤淨了。李自成本人已經進駐桃花鋪,一得到消息,立刻命高一功率領五百精兵占領武關,繼續探明官軍去向。他早就有一個離開商洛山的方案,隻等待查明官軍撤離武關的真正意圖和去向,他就立即行動。如今第一步他已經不費一矢而奪到武關,官軍再想占據武關,將他合圍,很不容易。
高一功進駐武關以後,派出許多細作去偵探官軍蹤跡,同時用官軍遺棄的糧食周濟武關城內城外百姓。百姓常受官軍禍害,紛紛將官軍的撤走情況向義軍報告。當李自成等來到武關時候,高一功已經彙集了義軍探子和百姓的許多報告,把官軍的詭計弄清了。
原來楊嗣昌到襄陽以後,暫時隻能專力對張獻忠用兵,對商洛山的軍事很指望周山能夠勾引李自成的部下叛降,不費多大力量而使義軍全軍瓦解,將自成等或擒或斬。後見周山誘降袁宗第失敗,對商洛山中的義軍無能為力,他重新考慮很久,給鄭崇儉寫了封親筆書信,內中說道:
……秦軍二萬,久屯商洛之外,據隘而守,既不能進,亦不能退,勞師糜餉,殊非長策。況師老則疲,銳氣易於消磨;困獸猶鬥,強寇豈肯坐斃?倘闖賊乘間蹈隙,豕突而出,則合圍之勢,頓成潰決;欲亡羊而補牢,豈不晚乎?兵法雲:“圍師必缺。”為今之計,莫若空武關一路使賊逸出,而以伏兵邀之,則賊可殲焉。
鄭崇儉正苦於無計可施,一接到督師輔臣的手劄便邀集幕僚密議,一致認為楊嗣昌的計策可行;即令此計無效,朝廷追究罪責,也由楊嗣昌頂缸。大家認為,李自成一旦出了武關,隻有兩條路可走:或者往河南省的南陽一帶“奔竄”,或者奔往湖廣省的鄖陽一帶,轉入興歸山中與張獻忠會合。出武關往東,有一個險要地方叫瓦屋裏,可以直趨內鄉、鎮平、南陽;往東南有一個險要地方叫吳村,可以直趨浙川,再出淅川而至鄧州、內鄉和鎮平;或者從吳村到黨子口折向南去,可以奔向鄖陽府,進入湖廣。鄭崇儉判斷李自成平日與張獻忠不和,況且鄂西一帶官軍雲集,決不會往西,所以火速調集重兵,埋伏在向東方和向東南方兩條路上,等候李自成落入陷阱。
闖王在武關同劉宗敏、高一功、田見秀和李過等一商量,決定乘機從武關突圍。商定了突圍的辦法以後,李自成把劉宗敏和田見秀留在武關,自己馳回白羊寨,召集全軍大小將領開會,講明官軍的詭計和他撤離商洛山的辦法。他隻率領包括孩兒兵和老營婦女在內不到兩千人馬退出商洛山,其餘的人馬交給穀英叔侄和劉體純率領,和那些原是杆子和地方豪傑率領的起義部隊(如今統歸黑虎星指揮),留在商洛山牽製官軍。
將近十個月來,宋文富一直被拘留在老營寨內,作為人質,使宋家寨不惟不敢死心倒向官軍,還得暗中替義軍做事。但現在闖王要率領義軍的主力離開商洛山了,留下這個人遲早會是禍害。李自成命人把他帶到白羊寨,告他說要帶他突圍,日後放他回家,並叫他將這事寫一封書子留下,闖王派人替他把書子送到他的家中。他將家書寫了以後,闖王吩咐黑虎星帶幾個親兵暗暗地將他拉出武關寨外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殺掉,將屍首埋了。他將宋文富的親筆家書交給穀英和黑虎星,悄聲囑咐幾句。
那些應該撤走的義軍,因為困在商洛山中一年多,如今忽然有機會突圍出去,一個個精神鼓舞,喜笑顏開。那些留下的,一部分原是商洛山周圍的杆子,一部分原是山中百姓,本來多數不願意遠離本鄉本土,被留下正合心願。還有一部分雖然是高迎祥和李闖王的舊部,但多數是病後或傷後身體尚未複原的,也有些年歲較大的,不適宜隨著闖王日夜不停地長途奔波,都明白闖王把他們和他們的眷屬留下來是有心照顧。而且不管是本地的或是外來的義軍將士,都明白留下來拖住官軍不能夠追趕闖王,使官軍和鄉勇不能夠隨便血洗商洛山,這兩層意義有多麼重要。他們還堅信闖王少則半年,多則一年,總之遲早會轉回來的,等闖王一旦轉回,局麵就大不同了。
在啟程之前,惟一使闖王感到有點作難的是尚炯和郝搖旗。尚神仙新近患病,不能騎馬,坐轎子也經不起長途顛簸,而且打起仗來很不好辦。自成同大將們商量以後,決定將他留下,叫穀英用心照顧。郝搖旗自從智亭山戰事以後,闖王嚴厲地責備他幾次,一直不肯再重用他,不給他兵帶。他閑住老營,在義軍中的地位似有若無。李過建議把他留下,可是闖王明白,他從前根本不把黑虎星和穀英放在眼裏,留下他誰能駕馭?郝搖旗自己決不願留下來,見闖王懇求說:
“李哥,這半年多,你把我郝搖旗隻喂草料,不讓我套磨。從前大小戰事都沒少過我郝搖旗,這幾個月我成了鹽罐兒裏裝個鱉,鹹圓(閑員)一枚。這日子咱過不慣,還不如你把我殺了好。”他忽然眼睛一紅,難過地說:“李哥,李哥,不看金麵看佛麵,你看在死去的高闖王麵子上,派我在前邊開路好不好?我別的沒能耐,猛衝猛打倒自來不膽怯。李哥,我的好闖王,給我點活兒做做,派我帶少數人馬在前邊替你開路吧。要是我再出紕漏,你砍我這個,這個,”他拍著自己的後腦勺,“我決不說一字怨言。你不砍,我就自己砍下來捧到你麵前。李哥,我隻求你這一次,請你念著咱們舊日情分,也看在咱們高闖王的麵子上答應我吧!”
自成沉默片刻,說道:“好吧。我本來已經派漢舉斷後,他平日同你還合得來,你就跟他一起吧。我另外撥給你一百弟兄,走在漢舉後邊,聽從他的指揮。我們選擇的道路出乎鄭崇儉的意外,想著不會有什麼追兵。萬一看見追兵,你千萬不要戀戰。你一戀戰,大隊轉瞬走遠,你就趕不上了。”
“李哥,你放心,我決不戀戰,隻不讓狗日的擾亂咱們行軍就拉倒。”
遵照闖王命令,要撤出商洛山的義軍從各處火速向武關集中,留下的義軍一步一步地放棄許多險要去處,隻保留從智亭山到武關一條線。凡是馬上放棄的地方,必先敲鑼傳知百姓逃避。穀英叔侄先率領一支人馬出武關往東,占領幾個山村,又派出斥候部隊向吳村方麵活動,迷惑官軍,使鄭崇儉誤以為李自成果然決定向河南突圍。黑虎星的老營設在桃花鋪。當高夫人率領老營眷屬從白羊寨動身路過桃花鋪時,黑虎星和丁國寶一直把她送到武關。
山影突兀。星光燦爛。戍樓上閃著燈光,敲著木梆。武關城門洞開,大隊人馬匆匆出城,卻既沒燈籠,也沒火把。星光下黑影移動,接連不斷,馬蹄聲和兵器的碰擊聲不絕於耳。李自成、高夫人、黑虎星、丁國寶,還有雙喜、張鼐、大群男女親兵,都牽著馬立在城內道旁。自成對黑虎星說:
“賢侄,我走之後,這商洛地帶的事兒全交給穀子傑和你主持啦。我不久還要回來,你不必掛念。你們在這裏不要同官軍糾纏。等我走遠了,你們趕快分成小股,使官軍尋找不到。官軍一走,你們再聚成大股。或分或合,相機行事,總以不輕易折損人馬為主,也要使官軍和鄉勇不敢在商洛山中任意殘害百姓,不敢到處橫行。”
黑虎星回答說:“我一定遵照你的吩咐做,等候你率領著十萬大軍回來。”
闖王又說:“鐵匠師傅包仁,弓箭師傅曹老大,我因為他們年紀大,所以把他們留給你。你們不管轉往何處,務必把他們帶在身邊。倘有可以隱藏的安穩地方,送他們暫住一時。”
“這事請闖王放心,我一定記在心上。”
闖王夫婦同黑虎星等在武關的城門外分了手,插進隊伍中間,一同出關。黑虎星等望著他們下山,但因為夜色昏暗,隻見他們走了十幾丈遠便望不清楚了。黑虎星和丁國寶返回關內,登上城頭,望著黑魆魆的人馬影子同夜色和山影融化一起,什麼也看不見了,馬蹄聲也漸漸模糊了,但他們和許多將士仍在城頭凝望,依依不舍。許多雙眼睛都暗暗紅了。
直到李自成出武關三天以後,鄭崇儉才得到確實探報,但李自成已經率主力走得無影無蹤了。他正在巡視兵營,突然一驚,幾乎跌下馬背,瞪著眼睛,過了片刻,連說:“怪事!怪事!擺好的陷阱他竟然不跳!”他首先想的是如何向皇帝奏報,盡量替自己開脫責任,詭稱李自成確實出武關後陷入伏中,經過血戰,李自成的人馬死傷將盡,幾乎被擒,趁黑夜率少數死黨逃逸,他已經飛檄賀人龍等將截堵,務期殲滅,以釋皇上“宸憂”。又將類似瞎話寫成文書,飛報督師輔臣。他同幕僚們分析當時軍事情勢,判斷李自成必將渡過漢水,前往興歸山中與張獻忠、羅汝才等合流。於是他一麵發出幾封十萬火急塘報,通知鄖陽、白河、平利等處官軍截擊李自成,嚴防李自成渡過漢水往南,務期在漢水以北將自成包圍殲滅,一麵限令官軍奪回武關,並從幾個方麵向商洛山中進犯。
黑虎星和穀英叔侄在武關憑險堅守,殺得官軍在關下積屍累累,支持五天,想著闖王已經離開八天了,這才放棄武關,退守桃花鋪,與駐守白羊寨的劉體純連成一氣。商州和龍駒寨兩路官軍並力進攻智亭山,遇到竇阿婆、丁國寶和黃三耀三個人率義軍頑強抵抗,本地百姓組成的義勇營又不斷從側翼和背後擾亂官軍,使官軍寸步難進。又過三天,穀英因見鎮安和山陽的官軍已經從西邊過來,藍田的官軍也從北邊過來,他們在白羊寨召集大小頭領開會,把人馬分做五大股,即劉體純一股,設法越過商州以東,到豫、陝邊境一帶活動;他自己和穀可成一股,在整個商洛山地區流動,剿殺入山的官軍和鄉勇;丁國寶、竇開遠和黃三耀為一股,向山陽和藍田之間活動,牽製北路和西路官軍;牛萬才和白鳴鶴(白旺早已跟了袁宗第突圍走了)率領的本地義勇百姓為一股,以麻澗為中心,在方圓三十裏內,保境安民,有事打仗,無事耕田;第五股是黑虎星,保護留下的傷病人員和義軍眷屬,並幫助穀英,協調各股進止。闖王留下的糧食和銀子,按照各大股人馬多少分用。
這一天,有一支官軍開始從武關北犯。穀英和可成趕快率領人馬開到桃花鋪南麵,設下埋伏,準備好迎頭痛擊。黑虎星在白羊寨老營中殺了一匹受傷的戰馬,款待前來議事的竇阿婆等大小頭領。他端起來酒碗說:
“我黑虎星蒙闖王重看和各位兄弟抬舉,將商洛山中的事兒囑咐我幫助穀子傑將爺來管,擔子很重。我自幼沒喝過墨汁兒,拙口笨舌,說不好什麼話。我說,我說,咱們喝下這碗酒,誓同生死,共保闖王,不許有三心二意。誰他媽的有三心二意,天誅地滅,鬼神不容!來,喝幹!”
大家端起麵前酒碗,紛紛起誓,喝幹了酒。黑虎星接著說:
“各位兄弟條子熟,各人自想辦法把人馬帶往指定的地方,或是夜聚明散,或是同官軍打轉轉,聽憑各位看情形自便。隻許打富濟貧,除暴安良,不許苦害百姓。必須盡力剿殺官兵、鄉勇,不許坐視他們到商洛山中來奸擄燒殺。等到闖王要咱們聚齊,聽到傳知,立刻帶人馬到我指定的地方會合。誰要是對闖王不忠不義,我操他八輩兒,休想我會饒了他!醜話說頭裏,免得到時候怪我黑虎星的寶劍無情!”
酒席一散,各位頭領匆匆離開。有一個義勇軍頭領以為黑虎星必然知道闖王消息,悄悄問道:
“黑大哥,闖王如今在哪裏?”
黑虎星回答說:“已經同張獻忠見麵啦。”
這個頭領一離開,黃三耀趕快走到他身邊問道:“大哥,闖王真的已經同八大王見麵了麼?”
黑虎星笑著說:“你問我,我問誰?”
李自成率領義軍主力出了武關之後,由武關百姓做向導,折向西行,走一條很少人走的小路,奔入山陽縣境。再折向西南,奔向白河縣,打算找渡口偷渡漢水。這條路都是高山峻嶺,十分艱險,往往走一天看不見一處人煙,所以義軍的行蹤也就不容易被官軍偵知。
李自成斷定鄭崇儉必然會飛檄鄖陽和陝西各地官軍截擊,所以不管黑夜和白天,督促人馬不停地前進,餓時吃點幹糧,渴時飲點澗水,遇不到水時就隻好渴得喉嚨冒火。這支部隊是騎兵和步兵混合的,很多地方騎兵都得下馬,小心地牽著牲口。盡管牽著牲口走,也有少數牲口跌進穀中。這支突圍部隊雖然是闖王的精兵,但是去年大疫,又經過幾次戰鬥,多數害過病或負過傷,加上商洛山中長期糧食不足,很多人的身體受不住長途折磨。另外還有不能不帶著突圍的兩百多眷屬,走路更是困難。出發五天以後,人們的體力消耗更其可怕。有的人正在走著,忽然頭一暈,眼一黑,咕咚一聲栽到路旁。倘若路旁是道深穀,栽下去也就完了。有的人正走著向路旁一坐,原來隻打算休息片刻,定定心,喘喘氣再走,誰知一坐下去就再也起不來,頭一歪,靠在石頭上或樹根上睡著了,有的人就這樣睡一覺再也趕不上隊伍了,有的人就這樣坐下去不再醒了。有些弟兄是在商洛山中新投奔闖王不到一年的,對官軍作戰相當勇敢,但沒有經過長途奔波的鍛煉,出武關三天後就有掉隊的。等奔到白河縣境時,清點人數,白白地少去了兩百多人。
走到離白河縣城五十裏的地方,時已黃昏,義軍在一座山腳下停住休息。從老百姓口中得到消息,白河是賀人龍的防地,城內的官軍隻有三四百人,大部分官軍在白河的西鄉到平利一帶,還有一部分駐在鄖西,防備張獻忠的殘部折回頭向陝西逃跑,賀人龍本人也駐在平利附近。李自成見將士們疲憊萬分,決定在這裏休息到二更時候再繼續動身,趕在天明時候出敵人不意攻占白河縣城,補充一點糧食,渡過漢水。將士們一聽到傳令休息,都立刻躺在草上睡去,有牲口的人都把韁繩拴在自己的胳膊上,讓馬在身旁吃草。不睡覺的隻有少數巡邏騎兵,還有各隊的火頭軍沒有休息,趕快打水、砍柴,埋鍋造飯。一則將士們幾天來沒有吃過一頓熱飯,二則明早攻城時還要有一場戰鬥,所以闖王傳令各哨趁機做飯,使將士們飽餐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