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3)

一場春雪過後,商洛山中天氣驟暖。桃花已經開放;杏花已經凋謝;楊柳冒出嫩葉,細長的柔條在輕軟的東風中搖曳。

自從去年七月下旬官軍的幾路進犯受挫以後,再沒有組織力量進犯,隻是用重兵將四麵的險關和隘口封鎖,防止李自成突圍出去,與張獻忠互相呼應,並想將李自成困死在商洛山中。李自成的將士們經過一個秋天和冬天,瘟疫已經過去了,不但沒有如鄭崇儉所期待的軍心瓦解,反而士氣更旺,大家急不可待地要殺出山去,大幹一番。新近傳來些不好的戰爭消息,說張獻忠在瑪瑙山大敗,幾乎被俘;又說楊嗣昌限期三個月剿滅獻忠,已經調集了幾省的十幾萬大軍雲集在川、陝、鄂交界地區,重新對張獻忠布置好嚴密包圍。李自成不相信張獻忠就會給官軍消滅,但是也不能不考慮萬一獻忠不幸被消滅了怎麼好呢?到那時,楊嗣昌豈不立刻將大軍移到商洛山來?他決計在最近突圍出去,決不坐等楊嗣昌騰出了雙手向他猛撲。

他已經派出了不少細作,打探官軍在商洛山周圍的部署情況,以便決定一個巧妙的突圍辦法。李自成由於自己的人馬很少,希望不經艱苦血戰就能夠突圍成功。可惜,像這樣的突圍機會,似乎很難出現。他已經決定,倘若在一兩個月內找不到便宜機會,他拚著折損一部分將士也要突圍出去。再留在商洛山中不僅是等待挨打,而且糧食和布匹都十分困難,士氣也會因長期坐困而低落。

每天,他一麵用各種辦法探聽周圍的官軍動靜,一麵抓緊時間苦苦練兵,準備隨時抓機會血戰突圍。

今天早飯後,他像往日一樣,騎馬出老營山寨,觀看將士操練,但是他掛心著今天的一件大事。他早已知道,崇禎和楊嗣昌一時沒有兵力將他打敗或困死在商洛山中,已經將叛賊周山從山海關調回襄陽,由楊嗣昌召見一次,派來商州城中,設計誘降他的手下將領,首先差人暗見袁宗第。宗第遵照他的密計,故意與周山暗中勾搭,已有十數日了。昨天夜間,宗第悄悄地來老營見他,談了話就趕快回馬蘭峪去。當自成觀看將士操練時候,心中等待著從馬蘭峪來的消息。他雖然平日對宗第的武藝、膽氣和機警都很信得過,但是也怕宗第過於蔑視敵人,可能一時粗心,出現“萬一”。於是他悄悄地吩咐一個親兵,飛馬往馬蘭峪去。

去年秋後,袁宗第病好以後,仍舊坐鎮馬蘭峪,與商州的官軍相持。劉體純從開封回來以後,在老營休息幾天,仍回馬蘭峪做袁的助手。今天早飯後,袁宗第把防守馬蘭峪的責任交給劉體純,率領五十名騎兵向商州方麵奔去,要同叛賊周山在約好的地方會麵。

周山和宗第是小同鄉,在周山投降官軍之前,二人關係較密。周山從關外調回以後,除設法勾引李自成部下的小頭目外,在宗第的身上下了最大的賭注。經過許多曲折,他好不容易同宗第掛上了鉤,近半月來不斷有密使往還。周山同他約定在今日會麵,對天盟誓。袁宗第答應在盟誓後三天之內將李自成夫婦和劉宗敏誘至馬蘭峪,一齊殺害,將三顆首級送往商州,而楊嗣昌同意保奏袁宗第做副總兵,以為獎賞。

他們約會見麵的地方離馬蘭峪有十五六裏,那兒山勢較緩,有一片丘陵地帶,中間橫著一道川穀。在大山中住得久的人,一到這裏,會感到胸襟猛一開闊,不禁叫道:“呀!這幾天寬地闊!”據說在一千年前,這川中終年有水,原是丹江的主要河源。後來陵穀變遷,這附近地勢抬高,河流改道,就成了一道幹涸的川穀,長不過十裏,寬處在一裏以上,而窄處隻有幾丈。官軍和農民軍有個默契,雙方暫以這道川穀為界,倘有一方麵的遊騎越過這個界線時就發生戰鬥。離川穀兩邊十裏以內,因地勢不夠險要,雙方都沒駐兵,隻有遊騎活動。

他們事前約定,為提防泄露機密,來川中會麵時各自的身邊隻許帶一個親隨,其餘的親兵不能超過二十人,而且要離開半裏以外。周山原是極其狡猾的人,他既希望袁宗第真心投降,也防備自己上當。在今早他正要出發赴會的時候,突然有一個被他勾引的小頭目自馬蘭峪逃來,告訴他袁宗第決非真降,要他小心。他頓時改變辦法,派出一支伏兵,等待在會麵時活捉宗第。宗第從馬蘭峪出發時尚未發現寨中逃走一個小頭目,沒料到事情已經起了變化。他仍按原來計策,在會見地點還有兩裏遠就叫四十名騎兵留下,不使周山看見,到必要時出來接應。在離會麵地點半裏遠的地方,他遵照約定把另外九名弟兄留下來,隻帶了一名親兵去見周山。他想,原來約定各人可以帶二十名親兵停在半裏外,他現在留在半裏外的還不足十個人,大概可以使周山格外放心。他很相信自己的勇力和武藝,也相信自己的好戰馬,壓根兒不把周山放在眼裏。周山雖然也隻帶一個親兵立馬在川中等他,但二十名挑選的騎兵在相距不到百步的地方一字兒排開,弓上弦,刀出鞘,如臨大敵。另外五十名騎兵和二百名步兵埋伏在不到半裏遠的山窩樹林中,一百名步兵埋伏在川穀的兩邊,隻等一聲鑼響就從林莽中跳出來截斷宗第的退路,將他活捉過來向朝廷獻功。

一到川裏,袁宗第就看清楚周山有賺他就擒的詭計。這時如若他把手一招,那留在背後的九名親兵就會立刻策馬追上他,但是他沒有這麼做,而是毫無畏懼地向周山緩轡走去。在李自成的老八隊中,袁宗第不但是一員了不起的驍將,而且以孤膽英雄出名。在起義之初,他在自成的部下還不大為人所知,一次在作戰時單鞭獨騎衝入官軍陣中,手擒敵將而歸,獲得全隊上下的尊敬。在甘肅真寧縣湫頭鎮殲滅朝廷名將曹文詔一軍的著名戰役中,曹文詔雖然已被包圍,但廝殺了半天還沒有結果。前闖王高迎祥非常焦急,問誰能斬了曹文詔的掌旗官,奪得大旗回來。高闖王一語剛了,袁宗第飛騎而出,背後連親兵也不帶一個。曹文詔所率領的是幾千名關寧鐵騎,雖然死傷慘重,但士氣未衰,在土岡上布成一個圓陣,輪番休息,以待洪承疇的援軍趕來。曹文詔下馬坐在圓陣中央,正與幾個親信將領計議,忽然聽見一陣喧嚷之聲,猛抬頭,隻見一員敵將手使鐵鞭,已經衝入營門,擋者披靡,馬快如飛,一瞬間衝到麵前。曹文詔大驚,立即上馬迎戰。但他剛上馬,袁宗第已經一鞭將他的掌旗官的腦袋同頭盔一齊打碎,奪得大旗,回馬而去。袁宗第剛殺出官軍營門,官軍從背後炮箭齊發,把宗第射下馬來。曹文詔追到,來不及傷害宗第性命,劉宗敏大吼一聲趕到,截住曹文詔廝殺,同時高迎祥和李自成督率兩三萬騎兵從四麵發動猛攻,衝開了官軍圓陣。曹文詔左衝右突,不能殺出重圍,眼看就要被俘,在慌急中自刎而死。他的全軍也被殲滅。戰役結束後,高迎祥擺宴慶功,親自敬袁宗第三杯酒,拍著他的肩膀說:“漢舉,你真是一員虎將!”從此,袁宗第在高迎祥統率的聯軍中就以虎將出名。如今他看看周山背後的幾十名騎兵,從鼻孔裏輕輕地冷笑一聲。

周山左手攬轡,右手提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緩轡而來的袁宗第。他看見宗第頭戴銅盔,身穿鐵甲,外罩紫羔皮猩紅鬥篷,左腿邊掛著竹節鐵鞭,背上插著寶劍,另外帶有弓、箭,實在威風凜凜。他雖然看見宗第把不上十名的親兵留在半裏外,隻帶一名親兵來川中同他會麵,一麵暗中感到高興,一麵仍不免心驚膽戰。兩馬相距不到十步,周山勉強賠笑拱手說:

“漢舉哥,一年多不見,你近來好呀!嫂子也好吧?”

宗第拱手還禮,笑著說:“彼此,彼此。子高,你帶來這麼多人站在背後,弓上弦,刀出鞘,吹胡子瞪眼睛的,什麼意思?看樣子你不是來同我會麵私談投降的事,是賺我‘單刀赴會’,好捉我去獻功吧,是不是?”

周山的心中怦怦亂跳,哈哈大笑,回答說:“漢舉哥把我周子高看成了什麼樣人!請千萬不要多心。古人說,有文事者必有武備。弟雖無害兄之意,但也不得不防備兄有害弟之心。倘若你確有投降誠意,就請在此歃血為盟,對天發誓,共擒自成夫婦和劉宗敏,為國除害。”

“公雞、白酒可曾預備?”

“已經預備齊全。”

周山向後一招手,從那二十名騎兵中走出兩騎,一人仗劍提酒,一人拿刀提雞,來到他的左右。站在他背後的親兵也一手仗劍,一手擎著盤子,催馬來到前邊。這是按照周山的預定計策,看周山舉杯為號,同周山一齊動手,活捉宗第;如不能活捉,就趁他措手不及時將他殺掉。這三個人都是從許多人中挑選的彪形大漢,武藝出眾。袁宗第一看見這種情形,心中暗暗罵道:“好小子,原來玩的是這個詭計!”他對自己背後的一名親兵使個眼色,便催馬向前幾步。他的親兵也催馬向前,緊靠他的左邊,手握雙刀,圓睜怒目,注視敵人。袁宗第的馬頭同周山的馬頭相距不過三尺,勒馬立定,故意裝做不曾在意,說道:

“快拿血酒!”

立刻,周山的親兵們就馬鞍上斬了白公雞頭,將雞血灑在酒中,捧到他和周山的兩個馬頭的中間。就在這大家緊張得要停止呼吸的片刻,那個捧著盤子的親兵平日深知袁宗第是李闖王手下的有名虎將,禁不住雙手震顫。宗第微微一笑說:

“別害怕,今日我們是結盟嘛,又不是打仗。子高,請舉杯,我同你對天明誓!”

周山也說聲“請”!剛伸出一隻手端起杯子,袁宗第的手已經像閃電似的從盤子上離開,拿起十二斤重的竹節鐵鞭打死了周山的一個親兵。第二個剛到身邊,又一鞭打下馬去,腦漿開花。宗第的親兵在同時衝上前去,砍翻了一個敵人。周山舉刀向宗第砍來,宗第用鐵鞭一格,隻聽當啷一聲,那把鬼頭大刀飛出一丈開外。他正要策馬逃跑,被宗第追上,用左手一抓,擒了過來。但一瞬之間那十八名騎兵已經衝到,將宗第團團圍住,要奪回周山。同時,鑼聲急響,周山埋伏在一裏外山坳中的步兵和騎兵發出一聲呐喊,齊向川中奔來。

近來,李自成利用商洛山平靜無戰事,將各營將士輪番抽調來老營操練,凡沒有輪到抽調的都在駐地加緊操練。每次抽調來老營的隻有三百人,同老營的部分將士混合一起,操練五天。在五天裏邊,不但操練騎射和諸般武藝,更著重操演陣法,目的是要將士們養成聽金鼓和看令旗而左右前後進退的習慣,在戰鬥中部伍不亂。

今天當闖王來到演武場時,操練剛開始不久。李過站在將台上,手執令旗,正在指揮騎兵變化隊形,由圓陣變為方陣。自成站在將台上觀看,覺得還是不夠迅速和整齊。近兩三年,老的戰馬死傷太多,新添的戰馬平素缺乏訓練,隻慣於騰躍奔馳,飛越障礙,不習慣列隊整齊,隨金鼓聲進退有序。騎兵操演畢,李過下令叫大家全都下馬步操,讓將士們熟悉金鼓和旗號。果然,改成步操,在變化隊形時就整齊多了。自成叫雙喜和隨他來的親兵們都參加隊伍步操,重新從聞鼓前進和聞鑼而退這一個最基本的動作開始。李過手中的令旗一揮,數百人的部隊變成了一字長蛇陣。令旗又一揮,將台下鼓聲大震,數百人整整齊齊地大步前進,並無一人左顧右盼。除刷、刷、刷的腳步聲外,一點兒人語聲和輕輕的咳嗽聲都沒有。這一批人是三天前才調來操練的,其中有少數是新弟兄,已經有這麼好的成績,使闖王滿心高興。

校場的盡頭是一道幹涸的小河床,每當山洪暴發時就成了洪流,一到幹旱時就滴水不見,隻有大大小小的無數亂石。近來西北風連吹幾天,把附近高處的積雪吹到了幹河床上,加上打掃校場時也把雪拋了進去,所以如今河床中看不見亂石,隻見白雪成壟成堆。當橫隊走到校場盡頭時,李過手中的令旗一揮,鼓聲突止,鑼聲代起,橫隊轉身而回。他手中的令旗又向上連揮兩下,向左右擺了三擺,橫隊變成三路縱隊,繼續在鼓聲中向著將台前進。當縱隊進到校場中心時,李過向李闖王問道: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